孟宪云
暴风雪肆虐跋扈,搅得周天彻寒,整整一天一宿了,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地上积雪老厚,风口处的雪坎子足以把人埋进去。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胶东半岛腹地最大的一场降雪。
雪野茫茫,杳无人迹。光秃秃的树木在狂风中可怜地挣扎颤栗,月亮也经不起这风雪的淫威躲进了云层。已是夜里八点多钟,父亲推着自行车,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车后座上捆着一个揎着玉米皮的草褥子,这是母亲用了半秋半冬的时间为父亲缝制而成的。
草褥子是那个年代在外工作生活的人们用来御寒的必备之物。北方人一般是将麦穰装在一个布套里,那布套是粗布的,跟床一般大,高级一点的用撕成的玉米皮填充,使之更蓬松柔韧,暄腾暖和,而且散发着玉米的馨香,躺在上面感觉很惬意。
蓬松的草褥子小山一样固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体积大阻力也大。西北风如群狮哮吼,直扑而来,利刃般灌人父亲的袖口、领口、裤角,直刺骨髓,似乎要抢劫父亲的草褥子。从我们家到父亲单位的途中,有一片人工林,约有七八百亩,暴风雪呼啸着蹿过林子,树枝相互碰撞,不时传来断裂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风烈雪厚,根本无法骑行,瑟瑟发抖的父亲只能推着自行车吃力地前行。不到三华里的路程,居然走了一个钟头,好不容易来到自己工作的公社机关大门口。
狂风仍在刮,大雪仍在下。父亲正准备进机关大院,蓦地发现从机关大院出来两个黑影,脚步蹒跚,探索着向自己走来。父亲怦然心动,怎么有点眼熟,哟,这不是昨天来的那支盲人宣传队里的老郝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吗?在这极其恶劣的天气里他们要到哪里去?父亲顿生疑窦,索性把自行车放在大院门口,赶过去问个究竟。
关于盲人宣传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因为在那个时代,他们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老师。盲人宣传队每次串乡说唱大多选在农闲时节,尤其数九隆冬,便背着行囊逐村表演,一走就是两三个月。他们出行一般由视力稍好一点的带路,其它人一个接一个相互扶持,摸索着赶路。他们表演的曲目除了民间小调,还有一些自编自导的社会写实说唱节目,这些节目乡土气息浓郁,很接地气,所以在当年深受村民喜爱。
父亲问道:“老郝,你们一家子这是……”话音未落,老郝就听出是父亲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乞求:“孟文书啊,您快行行好救救俺们的小宝吧。”父亲赶紧上前察看,只见孩子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分明是发高烧。父亲二话没说,接过孩子径直朝公社卫生院奔去,并回头嘱咐老郝夫妇:“一直向东300来步,向右一拐就是卫生院。”
说是奔跑,然而那么厚的积雪怎能迈开大步,父亲如蹈泥淖,好容易赶到卫生院,急促地敲开值班室的门。值班医生认识我父亲,忙问:“孟文书,什么事这么急?”“快,快,孩子发烧!”医生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是发高烧,快!”医生示意父亲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然后拧亮了桌子上的玻璃罩煤油灯,拿出体温计使劲甩了甩,然后放到孩子的腋窝处嘱咐使劲夹住,紧接着用听诊器前胸后背认真听诊。检查结果:体温接近40度,属于高烧阶段,肺部湿罗音明显。医生很肯定地对父亲说:“孩子应该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需要住院观察治疗。”父亲明确表示:“该咋治就咋治,费用记在我的名下,明天送过来。”医生认真地下着医嘱:卧床休息、大量饮水、积极排痰,静脉途径加大剂量抗生素消炎,肌肉注射退烧、体表物理降温双管齐下,叫护士立即实施。
医生安排妥当,这才跟父亲拉呱:“谁家的孩子,风雪交加、黑灯瞎火的,劳您大驾送来?多亏来得及时,再晚些时间这孩子就很难救治了,就是好了恐怕也要留下后遗症的。”父亲说:“这孩子是盲人宣传队的,父母都是盲艺人,昨天刚来,下大雪不能下乡,就待在公社接待室里熟悉节目,没想到孩子病成了这样。”两人拉着孩子的身世,护士在一旁解开孩子的棉袄扣子,准备给孩子做物理降温。衣扣解开,衣襟滑落,孩子瘦小的身躯暴露无遗。只见他胸部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见,真个是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活脱脱一具小木乃伊!孩子浑身上下有许多瘢痕,也有道道新伤。小护士暗自揣摩,难道这孩子受虐待,被父母打成这样?转念一想,不会吧?都说虎毒不食子,孩子再调皮,家长也舍不得这么打啊。小护士再仔细一看翻开的两个棉袄襟,吓得惊叫一声。但见上面有好多虱子,大的如芝麻,小的如细沙,它们见势不妙都藏人衣缝褶皱之中,特別是那些虮子,白花花的挤在衣缝的各个角落,一溜溜、一片片的。小护士恍然大悟,原来是孩子经不住这些虱子的贪婪噬咬,自己挠伤的。倘若他的父母是正常人,孩子绝不会这样,可想而知,他遭受了多少痛苦!面对孩子的遍体鳞伤,在场的人触目惊心,鼻腔发酸,泪眼婆娑。盲人的孩子实在是太苦了!父亲对护士说:“小于,你赶快给孩子把棉袄棉裤脱下来,我拿回去给他处理一下,多给他盖床被子,别再让他冻着。”
那个年代人们都比较困难,大多的孩子冬天都是空身棉袄,根本没有什么衬衣衬裤。赤身裸体的小宝骨瘦如柴,蜷缩着身子觳觫不止,和正常孩子相近的只有那个乱发蓬松的大脑袋,最胖的部位是长满了冻疮的又红又肿像小馒头似的小手小脚。
护士找来一块消毒包布,包起小宝的棉袄棉裤交给父亲。父亲正准备出门,迎面碰上接踵而来的老郝夫妇。孩子母亲哭唧唧地问:“小宝咋样了,我苦命的孩子呀!”父亲好言安慰道:“小宝没事了,你们放心吧。”医生责备老郝夫妇:“多亏送来得及时,否则麻烦可就大了,你们怎么这么大意,孩子都病到这个样子才想起往医院送。”父亲宽解道:“不要说了,他俩也不容易。”父亲又跟老郝夫妇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医院。
鹅毛大雪还是下个不停,西北风好像铆足了劲儿要与父亲作对,一路紧迫不舍。父亲走到机关大门口,见自行车已被大风刮倒,被白雪覆盖着,草褥子不知什么时候刮破了一个大大的三角口子,细细的玉米皮宛若一群被囚禁的精灵突逢大赦,正随着西北风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打着旋儿遁人溟濛的苍穹,刮破的那个位置已经明显瘪下了一大块。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扶起自行车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机关大院。
父亲来到办公室,没顾上喝口水烤烤火炉暖暖身子,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小宝那套脏衣服。虱子怕冻,父亲就先把衣服翻过来挂在院子里平常晾晒衣服的铁丝绳上,约莫半个多小时后,用小棍频频拍打,将那些被冻僵的虱子敲打下来。如此这般,父亲将脏衣服拿回办公室在灯光下反复查看,虱子确实不见了,可是那些虮子却还密密麻麻地粘在衣服的缝隙里,父亲先是用大拇指甲盖顺着刮,然后再用指甲将其挤死,尽管如此,还是会有漏网之鱼。翻看棉衣裤表里都脏得厉害,衣服的袖口前襟及裤子的裆处都脏得发硬发亮,让人目不忍睹,父亲喟然长叹:这样的棉衣穿在孩子身上怎么会暖和呢?
父亲素有悲悯情怀,当下暗自思忖,与其原封不动让孩子穿着,不如一个人情送到底——拿回家让老伴帮忙拆洗翻新一番,该缝补就缝补,该加长就加长,这样孩子就可以暖暖和和地熬过寒冬了。不过,老俩口今晚上的觉可就甭打算睡了,况且这风雪交加的天儿,还有来回几华里的路程……想来还真是有点打憷。唉,为了可怜的孩子,就让老伴辛苦一番吧。打定主意,父亲从办公室出来,迎风冒雪赶回家。
母亲早已进入梦乡,睡眼惺忪醒来,听罢父亲的讲述,睡意全无,二话没说,立即翻身起床忙活起来。凭借微弱的煤油灯光,先是很小心地将孩子的棉衣棉裤拆开,然后烧了一锅开水将其表里烫洗干净,那些残存的寄生虫自然而然在劫难逃了。
父亲一边在灶口间生火为小宝烘烤棉袄棉裤,一边叙说这个孩子的故事,母亲在炕上用家里收藏的旧棉花为小宝的棉衣添补漏洞。父亲说小宝这孩子很聪明,长得也好看,浓眉大眼高鼻梁,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小嘴儿特别甜,见人就称伯伯叔叔,真是讨人喜欢。他跟咱家小四同岁,比小四小两个月(家里兄弟四人我排行老四,所以父母叫我小四)。小四都上二年级了,他呢,却只能为父母做导盲童。整个这帮盲人宣传队其实都由他一个孩子领道,他一手一根导盲杆,后边的盲人就由他父母一连串的牵着,这样他们整个行进速度就快得多了。小宝这孩子很好学,父母雪天不下乡,他就在我们办公室缠着交通员教他认字、算算术,学的也很快,等明天我到学校找校长给他弄几本课本,说不定对他学习有帮助哩。这么讨人喜欢的孩子,没想到说病就病了,这还怎么跟父母下乡?小宝手上脚上全是冻疮,下午我还给他用温盐水烫了烫手脚,抹上了冻疮膏。他刚触到水,就痛得龇牙咧嘴,但他很坚强,一声不吭,只是痛得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看了叫人心疼。问他怎么不带手套、穿袜子、穿棉鞋,他羞涩地低下头,看样子他根本就不知道手套为何物,可能从未穿过袜子,更不用说棉鞋了。
母亲显然被打动了:“小四有双新的皮毛棉鞋,他穿着大,你拿去给孩子穿了吧。”父亲有些犹豫:“这不好吧,那是他舅从北京捎来的,小四唯一的一双羊羔皮棉鞋,不留着等他以后再穿吗?”其实我早就醒了,父母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想当时父亲之所以那样说可能是怕我不舍得,惹我不高兴吧。我紧接父亲的话茬:“爹,您就拿去送给小宝穿了吧,一个盲人的孩子怪可怜的。”“臭小子,啥时醒了,怎么还偷听我们说话。”父亲嗔怪地问,“你舍得?”“舍得.,”我果断地说,接着又对母亲说:“妈,您不是还给我做了一双准备过年穿的纳底棉袜子吗?也一块儿送给小宝弟弟吧。”“你舍得吗?要是给了他,那你过年可得穿旧袜子喽。”母亲好像是在故意逗我。“没关系。新旧都过年,我总还有袜子穿,可他却从来没穿过呀,说不定小宝弟弟穿上新袜子新棉鞋一冬天就把脚养好了,再也不长冻疮了,那该多好啊。”父亲高兴地说:“好孩子,从小就有爱心,将来准能做一辈子的好人。”听了父亲的夸奖,我心里美滋滋的。
说话的工夫,父亲把小宝衣服的里表全烘干了,母亲把棉花胎也补好了。母亲下炕去套里间拿出四个鸡蛋,对父亲说:“今年养的小母鸡有两个‘开门了,这不就下了四个蛋,你把它煮了,捎两个给小宝吧,你忙到现在,还要回去上班,你吃一个,那一个留给小四,是对他的奖励,我赶快把这棉袄棉裤缝补利索。”
直到鸡叫头遍,母亲才把小宝的棉袄棉裤缝好,父亲马上整理行装准备出发。父亲开门要走,听见外面的西北风刮的很凶,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门推开,自言自语:“这老天爷真较劲,这场暴风雪老是不歇台。”父亲走后我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我跟着父亲,在卫生院的院子里见到了那个盲人夫妇的孩子小宝,他完全没有生病的样子,正兴高采烈地往脚上穿着父亲给他拿来的棉袜棉鞋,见到我就大声喊道“哥哥,你怎么來了?”我亲热地说:“你不是病了吗?我来看看你呀。”小宝说:“好了,吃了大妈给我煮的红皮鸡蛋全好了。”噢,有个弟弟的感觉真好!我们俩开心地追逐着扔雪球,打雪仗,卫生院的医生护士看到小宝恢复得这么快,也都高兴地笑了。我被自己的笑声惊醒,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原来刚才是在梦中。我在心中默默为小宝祈祷,希望他早日好起来。
打那,父亲再未见到老郝夫妇,更不知小宝的处境如何,至于那个暴风雪之夜的事儿也就封存在记忆深处。
若干年后,父亲收到一封感谢信和一张汇款单。信中感谢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感谢父亲送给他的小学课本,也感谢小哥哥送给他的棉袜棉鞋,让他的脚从此免受冻疮之苦,落款小宝。来信虽然寥寥数语,却是饱含深情,尽管汇款数目不多,但足够当年父亲为其垫付的治疗费。
父亲看罢信件,心里如注热流,感到非常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