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华
散文理论家刘锡庆有一个著名的观点:“写散文,就是要拿开人格的面具。”如果我们用这一散文写作的思维技术来进行散文的阅读,这个观点很具有解释力与指导力。另外,再比照刘锡庆教授的散文写作的五层面说:现实生活层面、情感层面、性灵层面、心灵层面和生命体验层面,来审视好的散文是“如何写出来的”,估计更能体会到“这一篇”散文的精要、精妙与精美之处。
其实,每一篇成功的散文写作都是五个层面的相互交织与自然融合的过程,都是作者将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嵌入到言语表达中去,用“经营的意象”“别致的方式”“独特的修辞”和盘推出。而读者往往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致使所谓的阅读只把握住了“这一篇”散文的吉光片羽或零星思绪。
因此,从写作思维的技术来看,散文大家蒋勋的《夏之挽歌》在意象经营上有着“恶之花”一般的寻绎,在呈现方式上有着“死水”式的“以丑为美”,在话语修辞上重在表现一种切入肌理的“新感觉”,传达出了作者一种关乎文化、文明反思与时间、生命体验的“爱之深痛至切”。如果抓住了本文的这个叙述线索、文章意脉和写作理路,我想会对此文有更深层的审美体会。
“意在笔先”。题目中的“挽歌”应该是本文的情感主题关键词。何谓“挽歌”?哀悼死者的歌。此词一出,文本顿然笼罩在一种凄然、凄迷的氛围中。而夏季又有什么可哀悼的呢?于是,第一句就写夏天让岛屿“有一种肉体上的兴奋”,这一曲笔自然会牵引着一窥究竟的读者,且读且思:“初夏”,时令;“岛屿”,地点;“肉体”,事件主体;“兴奋”,情态。为什么呢?
俗语云:冬有冰雪夏有花。接着,作者就开始着意经营起他笔下的这朵“恶之花”。措辞讲究,描写细致,还带有感觉色彩,就是要刻意表现出特定条件下的特殊景象,写出此“花”的排他性、独特性:“花开到烂漫肆无忌惮”“混合着湿热的雨水”“一种熟透的香味”“腐烂的气味”“使人晕眩沉溺的毒素”。
如果把这些“花”之要素放在一起,也可以说成是某一时空当中浮世的隐喻:玉壶光转,人影晃动,笙箫羌管,喧闹浮华,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感官的浮游”与欲望的兴奋,更带着疯狂的快感与死亡的气息。而这一切都融化在作者“花开——花落——蒸晒——香味——腐烂的气味”的措辞技术中。作者在对“恶之花”的建构过程,不仅写出了其变化,有色,有光,有味,更着意朝着闻一多的“死水”一般美丽的意境去,来表现其背后的“丑”与“恶”。
“以丑为美”。在此处不仅仅是一种表现形式,更是一种内心的无奈与沉重。作者重重的心思全部悬挂在“花”之修饰语与慵懒“蜥蜴”的言语枝条上,化无为有,以物衬物,借物寫人。那种“耽毒”后的迷幻的效果,通过夏季的气候、夏季的虫豸、夏季的感受、夏季的欲望展示出,重复中有变化、变化中有趋同,写出了生命与心灵在极度快感与“花的迷香”中走向死亡的过程。此不正谓之“挽歌”?
“无法脱离花的迷香”。“紫蓝色”“瞳仁”“闪耀”“魅鬼”,带着变态色彩,发出异化光芒的,是物;“络绎不绝”“带着”“潜入”,“超升浮游于非现世界的”,是人;从密林走向了城市,从虫豸扩散至人群,从少年到老人,从分散到集中,从集中到散装,从一种死亡传染给另一种死亡,程度的扩张,范围的增减,环节的叠加,作者把对“花”的“厌恶”情绪不断引向读者的大脑皮层上去,这就是作者所不断“宣示”的话语修辞技术——“新感觉”。
“花”愈美,“恶”愈大,而“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然,经济与文化,消费与精神,商业与文明,贫穷与富裕,泛滥与控制,自由与体制,这样的对比与思考总是不可或缺的。但在作者看来,楼宇如密林,攀爬、蜷缩在阴影中的人们的“感官世界”——“全身如火一般的燃烧”——可能才是产生这一问题链条的渊薮。因此,作者说“日光如一种鞭挞”,日光,无处不在;鞭挞,无孔不入。可能,这就是“无可豁免的最终的宿命”。
多么痛的领悟!读完此文,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作者最后说,夏季如一首“哀伤”的挽歌。有不哀伤的“挽歌”吗?看似矛盾,实则重在提醒、警惕:夏天,紫蓝色的花在唱响了生命的疯狂与张扬的同时,也按下了生命的沉沦与终止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