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个城市后,我找到用小推车卖核桃的村里人陈钧峰。生意算不上好,仨瓜两枣的,但他总是相信明天会下钞票雨,说“英雄莫问出处,富贵不看岁数”。我坚信他是个命里发财的主。我们村来这个城市摆摊做小生意的有三十几个人,于是我白天到处转悠,反正几乎每条街上都有我们村的人,这里一顿,那里一餐,一天又对付过去了。晚上跟着陈钧峰挤在破出租屋里。
这天,我接到了罗大龙的电话,他几次叫我帮忙,每次都请我上馆子。他是我们村里人中混得最好的,在附近开房产中介所。
这次罗大龙请我去吃火焰醉鹅。一锅鹅肉摆在桌面的灶具上,火苗烹出肉香味,我猛地吸溜着鼻子。罗大龙往我碗里倒了点花生米,说,兄弟,酒咱就不喝了,等会帮我去看房!我知道,吃完火焰醉鹅,我的身分就变成了购房者,我很享受这种成功感,仿佛腰间缠着几十上百万,一看中哪套房便财大气粗地甩出手。
肉香味越来越浓,服务员把一瓶白酒倒进锅里,我正想拽住她的手,罗大龙提醒我说,你看!锅的四周燃起红扑扑的火焰,轮廓很像一只鹅,摇摇晃晃地从锅里爬出来,那醉态看得我也有了几分醉意。
罗大龙说,一瓶白酒啊,这鹅不醉都不行,等会吃了可别醉倒!
我说,你们中介不就是那瓶白酒吗,点燃火焰炒高房价,把买房的人弄得醉颠颠的!
罗大龙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兄弟,你有做中介的天分,不如跟我一起干!
我咽着口水说,等吃了醉鹅再说!
1
罗大龙是个两面三刀舌赛莲花的人,他四处打电话联系房源,在价格上给你画个大饼,让你心里痒痒急着想把房子抛出。一旦答应放盘,便找个像我这样的替身客户去看房,让卖房者有所期待,趁机拿相机或手机拍下房子的内部图片放到网上,有意把价格标低,看房的便赶集般一个接一个……我来这个城市后帮罗大龙做了几回替身,他的目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头脑的确活络,就是有点引人跳陷阱强行捕猎的意思。至于里面还有什么猫腻,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罗大龙的中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店开了三间,房子买了三套,车两部。
拐过几条街,进了一个小区,看上去有十几年楼龄,外墙的瓷块已剥落,朱红色墙体被岁月风干成深深浅浅的褐色,有点像老年斑。但环境不错,树木可着劲儿长,我想起了村里的山林,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也藏着一个被封停的煤窑。没见到几个人,蝉鸣声却很尖厉,要把胆都吵破。坐电梯上了五楼,敲响门,半晌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树皮般皴皱的手,门后响起苍老的声音——看电影不?我和罗大龙看见那只手攥着几张蓝色纸片,目光落下时,“时代电影院入场券”和“四排五座”的字样跳入眼帘。
罗大龙以为走错了,抬起头看了看门牌,说,是这啊!然后哽着心说,老伯,刚才是你打电话说要卖房的吗?
门慢慢打开了,露出一张枯瘦的脸,让我想起出演过电影《老五的奥斯卡》里王老五女友海云父親的魏宗万。这房子也像眼前的主人,流溢着一种枯朽的气息。一只掉漆的搪瓷杯摆在客厅的木茶几上,一面印着“人民电影院奖”的红漆字,奖字下面的大字剥落了,露出铁锈来,上半部分很突兀地空悬着。搪瓷杯的另一面是一朵锈迹斑斑的芍药花和一个红双喜。
老头颤着手泡茶,我们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泡,我们便像远道而来的客人坐下了。老头东拉西扯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有时不知在低语着什么,压根没提房价的事。我们打量着这个客厅,不算大,十来平米吧,普通装修。老头把茶倒进我们面前的薄陶瓷杯里,而他自己却用那个大搪瓷杯盛茶。他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话也多了起来,似乎要把他知道的新鲜事儿全告诉我们。一会说小区管理处贴出通知,凭老年证坐公交地铁可免费,我迟迟没去办,一办这证真的成老年人了。一会又说有老板要开办一间老年人电影院,专门放映我们那个年代的电影,都说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动静……
罗大龙坐不住了,掏出手机拍起照来,还叫我去看看房间。我这才记起自己购房者的身分,便挺直腰杆走了过去。一共两个房,主人房大约十平米,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个房间,门关上了,罗大龙一拧,锁得紧紧的,看来这老头还藏着什么秘密。
在客厅问了老头一些常规问题,要拔腿走时,老头说,年轻人,急什么,坐下陪我喝杯茶吧,价钱好商量!
毕竟有求于他,罗大龙显得很耐心,我便跟着坐在那装蒜,眼睛不时骨碌碌地瞄向客厅的任何一处,看上去很喜欢这套房。
这时,罗大龙的手机响了,又有生意上门。老头脸上的皱纹又拧成一团,像极了陈钧峰卖的核桃。我们在玄关处穿上鞋,如同从皱纹的窄缝里走了出去。
回到店里,我才发现穿错了鞋,左脚穿的是黑色休闲凉鞋,而右脚穿的却是赭色凉鞋。罗大龙说,看来你成醉鹅了!我原路返回,还好,竟然找到了老头的房子。
打开门时,老头显然很高兴,我说明来意后,他说,坐吧,我请你看电影!
我一愣一愣的,没等反应过来,他便从腰间解下钥匙打开那个上锁的房间,说,过来,今晚我给你一个人当放映员!
我跟了进去,房间黑漆漆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块白布,老头的手在捣弄着什么,定睛一看,是一台老式放映机!
老头把胶片插在输片齿轮上,用手转动摇杆,投影机射出一道强光,白布上雪花斑斑点点,闪烁一会后,出现了“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字样,接着跳出了“山下是故乡”的片名。胶片缓缓转动,发出嗒嗒嗒的声响。老头盯着幕布,眼里的光异常烁亮。
他说,我以前是公社电影院放映员,那时公社只有一个“时代电影院”,还是竹棚搭成的,每到周末挤满了人,比圩日还热闹。有时还要送电影下乡,到各村各寨去放电影。村民们早早吃完晚饭在坪子里抢占位置,用两根长竹竿竖起来的白幕布吸引了多少眼睛。那段岁月是我人生中最有成就感的日子,小孩子一看到我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村里,个个前呼后拥到村头迎接。村干部把我当成贵宾,吃饭让我坐首座,喝酒上的是当时上等的黄鹤楼酒。我面红耳赤地转动胶卷,嗒嗒嗒,嗒嗒嗒,那声音听着多舒心。投影机的光影变幻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场景,坪子上挤满了人,小孩子骑在家长脖子上,没抢到位置的大人站到柴垛上、围墙上,还有爬到屋脊上去的呢。用现在的话说,有人气,接地气!
《山下是故乡》这样的影片我的确看不下去,但我还是装作很感兴趣,与老头一起回到旧日的时光里。
我不禁同情起老头来,说,平时就你一个人住吗?
老头说,嗯,我儿子住在不远的一个小区,我媳妇帮着带孙子!
我说,你儿子很少来看你吗?
老头说,现在的年轻人整天忙,他是个城管,白天晚上都要上街执法!
我说,你儿子爱看电影吗?
老头说,以前小时候会看,后来再也不看了,去电影院看3D。
老头转过脸来,说,看你喜欢,以后经常来,我给你一个人放电影!
……
2
从村里跑出来之前,我跟阿爸大吵了一架。他叫我去后山上挖坑种柚树,挖了不到五个坑,我把锄头狠狠扔到沟里,往血泡上吐了口唾沫,指天画地说,你守住你的矿灯,矿灯才是你儿子,我陈宏州要出去闯世界,改天回来把这砖瓦房全扒了,建一栋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楼!
我赌气在那天夜晚收拾包袱,阿爸见我的心不在了,便默默地戴上矿灯帽。强光划破村庄墨黑的夜晚,如一双壮实的手臂撑开厚重的水泥板,露出一道掠过鸟影的天光。我加快脚步,阿爸在背后紧跟着。后来,我越走越快,直到那束光慢慢微弱和遥远,我才抹了一把泪,而阿爸的那声咳嗽却一直跟着我,送我走出村庄的泥巴路……
盯着幕布,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没扛住,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一阵风掠过耳畔,我梦见自己迈开步子使劲跑了起来,快要跑不动时,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子,黑黢黢的,大概是深夜,我却在田埂上跑得像只撒欢的野兔,能听到草拔节花绽放的声音。村庄的后山上霎地射出一道强光,一把长剑划破夜空。一定是阿爸,晚上经常失眠的阿爸总是在大半夜戴着矿灯帽爬上后山,坐在那个被封停的煤窑门口,像个老迈的守墓人。
窑口被水泥石块砌成的墙封堵上,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土坟。里面的确埋着阿爸的几个矿友。上世纪九十年代,他一直在那个煤窑里挖煤供我们兄弟几个读书和补贴家用。哪怕一天挖十几个小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累,挖煤的场面多热闹啊,几十个工人在煤井里戴着矿灯帽匍匐掘进,手里用劲,嘴巴也不闲着,你一个段子古载,我一个笑话传闻,七荤八素,九村十坊,窄小的井道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简直就不是在挖煤嘛,等于坐在一个地下室里喝茶闲嗑,大伙个个能说会道,还有人随身带了竹板,瞅着空闲唱起竹板歌——
唱歌爱唱鲤鱼头/新做大屋白玉柱/上厅做起金狮子/下厅做起凤凰楼。
唱歌爱唱鲤鱼牙/公婆打架莫去投外家/投到外家杀鸡开老酒/才知自害累自家……
客家山歌配上咯咯咯的竹板击打声,把大伙乐得黑脸上升起月牙儿。每个人的脸都被煤屑弄成了黑不溜秋的包公脸,只有牙齿是白的,一笑,月牙儿就露了出来。即使矿灯没電了,循着“月牙”也能找到煤井里的矿友。
那次,不知道为什么,吃了饭要去上工的阿爸端着碗停了嘴,他叫阿嫲尝一口,阿嫲一吃,是夹生饭!阴间挣钱阳间花的矿工最忌讳了,阿嫲说,今天别去上工了,没准会出事!村里以前有过这样的邪门事,谁谁吃了夹生饭还去上工,晚上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人挖出来时,早已面目全非。
阿爸转身去了庄稼地里,下午果然出了事,矿井忽然塌方,几个矿友被活生生埋在了井下。待三天后挖出来,矿友成了压扁的黑煤炭,其中就有那个会唱竹板歌的矿友,他的“凤凰楼”只能由家人烧给阴阳两隔的他了。阿爸只要一想起那首竹板歌,心里就打怵,要是那天没吃到夹生饭,说不定自己也跟着他们住进了地下的“凤凰楼”。
几年后,邻镇的煤矿发生震惊中外的“8·7”矿难,因透水事故120余人丧生,从此广东退出了产煤省。村里的煤矿自然也难逃封停的命运,阿爸一夜之间失业了。村里的劳力纷纷走出村子,到远方的城市进厂子打工或做小生意挣钱糊口,有的还把老人小孩都接走了,村庄一下子空了下来。
固执的阿爸不想进城,守着那一大片杉树林,说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信不进城就会饿死我这个山旮旯里的人。再清贫的日子他都能忍受,但空寂的村子让他常常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便戴上矿灯帽,用雪白的光束驱散重重黑雾,一个人走到后山的煤矿前,回想着当年矿井里的热闹场景和那首激奋人心的竹板歌。即使住的仍是老旧的砖瓦房,但阿爸的心里还憧憬着“凤凰楼”……
此后,不时有村民暗地里笑我爸是“矿灯帽”。小孩子远远看到便说,矿灯帽来了,快走!
我又要迈腿跑起来时,一只手扯住我的衣服,说,吃了醉鹅浑身是火,劲没处使,快跟我去看房!我使劲挣脱,说,不想去演假戏了,我要找到一条自己的路,赚很多很多钱,建村里最漂亮的小洋楼!那个声音说,陈宏州,跟着我干,保证你能赚大钱!我大声说,不,你们做房产中介的都是大骗子!罗大龙一掌打在我的嘴角,麻麻地疼。
我猛地醒了,幕布上出现了“剧终”两个白色大字。
老头大概不知道我刚才睡了过去,说,感谢你能来看电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蓝色纸片递到我手里,说,这是电影票,以后随时欢迎来看,还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一起来!
老头的皱纹又拧成了一团,我没有推辞的理由,紧紧地攥着蓝色电影票,如同握着他枯瘦的手。
3
没有办法,我只得又回到陈钧峰的出租屋里。整整走了四十分钟,累得骨头都快错位了。敲了好一会,门才迟缓地打开,我心里很窝火,但看到陈钧峰那哭丧的猪肝脸时,还是憋住了。
他说,晚上街头来了几个城管,连推车带核桃全给收走了,这帮土匪!我明天去找那些狗日的,不还给我就跟他们拼了!
我猛然想起老头说过他儿子是个城管,究竟能否说上话,心里拿捏不准。但这忙无论如何得帮,甭说这些天在陈钧峰这落了脚,单看他全副身家给掳光了,以后的日子真的没法混。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说,再大的事一锅端,再深的苦撂一边,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陈钧峰塌了半边脸,说,你倒说得轻松,那可是我的饭碗,稀粥干饭全靠那家什子!
我说,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说不定看了电影事情就有转机呢?
陈钧峰反复看着这张蓝色纸片,压根不相信纸疙瘩会变成灵符,整个脸完全塌了,说,兄弟,咱耗不起,得赶紧找人想办法!说着把纸片一扔,像一只飘落的蓝蝴蝶。
第二天早上随便吃了点东西,我硬拉着陈钧峰去老头家,他坚决不去。看来这榆木脑袋得敲一下才灵醒,我说,那老头有个亲戚是城管!
陈钧峰马上眼睛一亮,屁颠屁颠跟着我去了。我们递给他电影票,老头颤巍巍地接在手里,脸上的笑容很熨帖,把皱纹都给抚平了,说,欢迎你们来看电影!
扭动摇杆,两个圆形胶片嗒嗒嗒地转动,一束强光打在前面的幕布上,放映的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的《长大成人》,一看是老电影,陈钧峰坐不住了,说,以为是《荒野猎人》呢!我用手推搡他,他忍住了,眼睛又盯向幕布。
电影讲的是1976年北京的夏天,叛逆的周青不听父亲的话,两个人关系很僵,周青情愿去纪文组织的乐队当乐手,也不想按父亲的意愿到货运站上班,后来乐队因纪文和绍英的纷争而解散。
这部电影有烟火气,带着生活味儿,以老北京为故事背景,底层小人物演得逼真,很有个性。陈钧峰大概被电影吸引住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幕布,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在手掌上搓揉,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我又推搡他,他塞到我手上,是两个核桃。我也用手指转动起来,核桃咯咯咯地响着。老头没听见,被放映机嗒嗒嗒的声响掩盖了。
后来周青还是进了货运站当锅炉工,活儿辛苦,连觉都睡不好,还受师傅的气。周青认识了火车司机朱赫来,两个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一次用手推车运煤时,周青使劲跟开着火车的朱赫来赛跑,却不小心撞上了迎面开来的货车,腿重度受伤,朱赫来用自己的脚骨髓移植到周青的腿上……
不知怎么,看到這,陈钧峰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鼻子一抽一抽的,之后竟然哭得稀里哗啦。老头停了下来,把手按在他的肩上,说,没想到,这电影还有你这样的忠实观众!
我趁机说,他是个电影发烧友,只是现在没饭吃了,他靠卖核桃生活,手推车和核桃被城管收走了!
老头说,在哪条街上?
陈钧峰说了地方,老头出去拨了个电话,回来时说,你去城区城管大队找游亮!
陈钧峰说,兄弟,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能耐!
我说,老实说,刚才看电影时是装哭的吧,你那一哭,才叫能耐啊!
陈钧峰说,我是真哭,看到周青在货运站受苦受累,就想起自己这几年过的苦日子!
我不信,就电影上那点破事能感动陈钧峰?不过也不好说,每个人心里都有柔弱的地方。
4
我在陈钧峰那又呆了几天,当然没白吃白住,帮他剥了几大袋核桃仁。还好,这些天卖出去不少,他晚上请我吃了顿羊肉泡馍,腥膻腥膻的,够味儿,正就着冰啤说一些荤荤素素的话,罗大龙的电话打了进来,说,兄弟,上次那个老头是不是神经病,我一打电话给他,他就说看电影不。我问他卖房的事,他反问我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你来!你是不是跟他攀上亲戚了?
我搪塞了过去,罗大龙提醒道,这几年独居老年人打电话卖房的越来越多,大多捂着不肯卖,有一些人怪得很,去他家里看房时,硬要给我理发,不理就不让我走,我差点跟他打了起来,谁知道他会不会杀人越货。那些人可能都是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你得小心点!
我想起守在村子里的阿爸,他深夜睡不着戴上矿灯帽去后山封停的煤窑门前枯坐,在别人眼里也是一个神经病。莫名的,我被激怒了,啜了大半杯酒,对着手机咆哮道,罗大龙,你神气什么,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凭什么糟践那些老年人!
陈钧峰跟我碰了一下杯,说,兄弟,骂得好,这样的人没血性,不像咱颍川村的人!
吃完饭,我跟陈钧峰说,去老头家看电影吧,就当是感谢他!
陈钧峰二话没说便跟我走去那个小区。
敲了许久门,没见老头出来。对面一个老人探出头,说,找游老吗,他被警察带走了!
我很惊讶,说,犯什么事了?
那人说,不是很清楚!
我和陈钧峰跑到辖区派出所,审讯室里灯火通明,瘦削的老头子孤兀地坐在两个干警对面,能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核桃似的拧着。要是真犯了大事,老头子便只能终老在监狱里了。一脸凝重的游亮从领导办公室走出来,看到我们时,有点意外,说,没事,我爸晚饭后下楼散步,看见几个小孩在玩耍,便把他们叫回家看电影,那些小孩子看不下去,嚷着要走,但老头子偏不让。家长四处找不到孩子,以为被劫持了,便报了案。刚才所长说,做了询问调查笔录后,我爸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悬着的心回到了腹腔里,迟迟没有说话。陈钧峰从兜里掏出那两只油光滑亮的核桃,使劲在手掌上转动,咯咯咯地响着。
半个小时后,警察把游老放了出来,我和陈钧峰扶着他上了游亮的车。一路上,游老一句话也没说,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在这个世界面前抬不起头来。游亮呢,手握在方向盘上,一路闷着声,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要是我和陈钧峰不在,他会不会把老头子大骂一顿?
我说,游老,我们是专程来找您看电影的!
陈钧峰说,那些老电影其实很好看,讲的都是人心窝里的事!
游老脸上的皱纹舒缓了许多,刚才也许正走过一段悬崖之上的栈道,屏声敛息,步步小心,脚一下子踩在了对面的山道上,浑身紧绷的弦才松弛了下来。
游老说,回去给你们放《大碗茶》!
游亮也和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从头到尾看了下去。这部影片讲的是街道干部尹盛喜带领一批没有工作的返城知青,从卖两分钱一碗的大碗茶开始,自谋生路艰苦创业,克服重重困难,成为改革开放时期先进典型代表的故事。他们创业的艰辛深深打动了我,我发誓一定要像尹盛喜那样做一个脑筋活络的创业者,人家凭大碗茶都能发家致富,眼下那么多商机,难道会没有我陈宏州的发财机会?
陈钧峰手里又攥着那两只核桃,咯咯咯地转动,速度很快。我知道,这部影片也触动了他,也许明天他会在核桃的经营上找到新的点子,摇身从一个跳蚤变成富商。
一个半小时后电影放完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游老已经困极,我们走了出来。游亮坚持要送我们回去。
夜色从窗外徐徐而过,我说,你爸很孤单,他希望有人陪他看电影!
游亮叹了口气,说,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以前在老家时每个星期至少要在村里免费放一场电影,开始还有不少人看,后来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走,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在家,他们几乎把老电影都看了个遍,之后再也没人看了。我爸便像以前当放映员那样走村过寨放电影,但看的人也是零零散散。那些人给他起了个“老电影”的绰号,一看到他进村,便说“老电影”来了,今晚又有老电影看了!说了你们也不信,有一次一个得了重病的电影发烧友托人叫我爸给他放电影,我爸不顾家人阻拦,用摩托车载着放映机去了。他家人把他扶坐在一张老式藤椅上,那晚放的是《铁道游击队》。那人神采奕奕地看着,两眼放光,他家人说从没像那天那样精神。快要放完时,谁料那人喘起粗气,脚一蹬走了,而脸上,却是心满意足的笑意……后来村里移民了,我爸不愿去移民村住,便把他接到这个离家几百公里的城市,他跟着我们住不习惯,我们兄弟几个凑钱给他买了套二手房,他一个人总是放电影打发时间!
我说,人老了都这样,我爸也是……
我的眼睛濡湿了,声音哽咽起来,实在说不下去。
到了出租屋楼下,游亮递给我们名片,说,这段时间市里迎接全国文明城市复评,对乱摆乱卖管得严,在别人的城市挣钱不容易,以后有什么事可找我!
我们村在这个城市做买卖的建了个微信群,群名就叫“潁川村”。陈钧峰把他从城管手里拿回手推车和核桃的事在群里说了,把我吹成了神人。后来陆续有几个村里人找到我,我硬着头皮去找游亮,只要说得过去的,他都帮忙解决。村里的兄弟们很感激他,那些日子,微信群里可热闹了——
说要是城管都像游亮那样,我们就能过上幸福生活了!
说以前城管长得都像黑面煞,认识游亮后,我才相信城管也有好人!
说听说游亮也是农村出来的,来这城里摆摊的农村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对我们颍川村的人这么关照?
……
5
这些天,我的心总是发出訇訇的空响,仿若谁在漆黑的夜里敲响一面破锣。阿爸从砖瓦房里走出来,戴上矿灯帽,一束强光瞬间照亮空空的颍川村,山脚下是一排排沉寂的民房和臊眉耷眼的庄稼,后山上亮出一个封停的煤窑和一大片繁茂的山林,还有一株株长得稀稀拉拉的柚树。我从没看过这种蒙太奇式的电影,从这个镜头切分到另一个镜头,每一次投映都直击一颗逞强却脆弱无比的心。
我对着满大街的车水马龙,欲哭无泪。
那天傍晚,接到游亮的电话,说今天是他爸七十五岁生日,老头子想晚上在时代广场放一回电影,问我能不能邀请一些朋友来捧场?
我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把这个消息在“颍川村”微信群里一发,很快便得到大伙的响应。游亮帮了他们那么多忙,他们正愁不知怎么感谢他,何况是去看一场免费电影,何乐而不为呢!
晚饭后,大伙急急地赶到时代广场。那里已经用长竹竿竖起了一块白色幕布,一台老式放映机摆在广场正中,四周有二十几张塑料凳。大伙静静地坐着,有些还带来了小孩,真的不够坐,小孩子便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站着看。一下子广场上涌来了很多过路人,里一层外一层。
游老在输片齿轮上插好圆形胶片,轻摇摇杆,一道强光从投影机里射出,幕布上出现了“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字样,之后又闪现出“山道弯弯”的片名。
幕布影像叠现,游老的手轻轻摇动,眼睛无比光亮。今天可是他的生日啊,这么多人陪着他,心里一定很高兴。就像当年在村村寨寨放电影时那样,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没占到位置的便远远地站着,一个个抻长脖子盯着前方。刮起一阵风,幕布瞬间鼓胀起来,人像全都变了形。街上,洪水般的车流呼啸而过……
这时,有个卖烧烤的摊贩推着车子出现在广场,不少人走去买烤串,拿着用竹签串成的肉在嘴上撕拉着。随后,又来了两个卖糖水和凉皮的,场面一下子哄乱起来。
眼看这电影要被搅场子了,来了一个穿制服的城管,是游亮。他走前去耐心劝说,岂料那几个摊贩骂骂咧咧,还甩腿抡胳膊。双方僵持不下,一个摊贩手握竹签朝游亮刺过去,我惊叫一声,游亮一个反手将他擒住。另一个摊贩窜过来朝游亮背上狠狠击了一拳,游亮趔趄着退到一边,他们又蹦前来,几个人扭打到一起。
尽管游亮一直退让,但这个过程被那些好事的人用手机拍成视频传到网上,后来又被舆论一边倒的新闻媒体添油加醋反面曝光,招来社会上一片骂声,纷纷指责城管打人。加上游老在没有审批的情况下于公众场合放电影,两件事在网络和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引起了全国文明城市评审小组的关注,导致这个城市没有通过复评,市里要求严惩,单位只得拿游亮开刀。
游亮就这样丢了饭碗。
那天,我和陈钧峰请游亮吃火焰醉鹅,一瓶酒倒在烹着鹅肉的锅里,燃起熊熊火焰,像极了一只鹅。
陈钧峰举起酒杯说,兄弟,以后有什么打算?
游亮昂头把酒喝下,说,大不了跟你一起卖核桃!
责任编辑/何为
作者简介:
陈柳金,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作品》《雨花》《飞天》《草原》《鸭绿江》《短篇小说》《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等文学期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读者》《意林》等选载。曾获2015《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台湾2016年桐花文学奖短篇小说首奖,第三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