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王一博
一袭白裙的少女骑着电动车行驶在机动车道上。一辆卡车从她身后穿过,车斗上平躺着同样身着白裙的玛丽莲·梦露,那是一座被拆卸得满身疮痍的雕塑。一辆辆汽车被快速行驶的少女甩在身后,只有少女的长发和白色裙摆始终在风中飘摇。
贯穿始终的背景音乐沉重有力。
这是电影《嘉年华》的结尾。小米从不良青年组织的暗娼窝点中逃出。不久之前,她遭遇了性侵。这又源于另一位少女小文被性侵的案件——她是事发现场唯一的目击者。而她的嘴巴,被各色人等紧紧“封住”。当然最后还是没有“封住”,于是有了结尾中少女出逃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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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侵害引发另一场侵害,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导演文晏为这部电影花费了四年时间。电影之外的四年里,未成年人性侵事件也从未停止。
《嘉年华》的故事是在玛丽莲·梦露的裙底之下开始的。南方小城的海滩嘉年华,为这位最能象征女性特质,也是最被物化的女性设立了一座塑料雕像。素不相识的小米和小文在雕像下观光拍照。她们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天,自己的命运将被一个男人以及他背后的男权逻辑彻底操控。
12岁的小文和同学张新新被“干爹”刘会长带到一家旅馆。他们开了两个房间,小文和新新一间,刘会长一间。两个女孩点了四瓶啤酒,在房间又唱又跳直到深夜。当小米关上店门准备休息时,却从监控中看到刘会长硬生生闯进了女孩的房间……
电影没有着力表现性侵事件本身,而是展开了一幅事件发生后的众生相。施压的警察,愤怒的母亲,软弱的父亲,冷漠的看客,以及从未正式露面的性侵者……
四年前,文晏通过新闻报道看到了一起类似案件。她开始大量搜索相关事例,发现了它们共同的结局:语焉不详地淡出视线。当她决定要做一部“为没有机会发声的孩子发出声音的电影”后,已经对案件本身甚至加害者没有兴趣了。
“我更想探讨的是社会机制在后面起了一个什么作用让事情会有这样的走向。”文晏说。
《嘉年华》的最高潮,就是由上文提到的“众生相”组成的。警察在未提前告知的情况下,将孟小文和父亲强行带到医院,所谓的专家对小文和新新做了不超过10秒钟的二次检查。医院大厅中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宣告两个孩子没有遭到性侵。现场媒体瞬间炸开了锅,孟小文的父亲一脸疑惑,这个木讷的男人冲上前去,大声质疑:“你怎么撒谎呢?”但他被拦了下来。警察和专家还是径直离开,父亲的声音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段荒诞的“罗生门”在现实中也能找到对应的原型。2013年5月,海南省万宁市发生的“校长带女生开房案”轰动全国。在警方办案的过程中,就出现过和上述片段类似的情 景。
当年5月8日晚,四位小学女生被万宁市第二小学校长陈在鹏带走开房,另有两名女生被万宁市一政府单位职员冯小松带走开房。冯小松正是其中一位女生的干爹。据媒体报道,六位女生被找到时都神情恍惚。事后,家长们带孩子进行检查,被告知女孩们遭到了性侵。
当公众对这起案件正愤怒不已的时候,案情却发生急转。5月14日,万宁警方公布法医鉴定结果,称六名未成年女生在与陈某和冯某接触期间,并未发生性行为。
观众被电影中急转而下的情节压抑得喘不过气,却不知真正的剧作家正是生活本 身。
四年后,我们在大银幕上看到了孟小文被警方宣判“未被性侵”的一幕,就和当年万宁警方的鉴定结果如出一辙。
文晏沒有把观众逼到绝境,还是给电影保留了一丝希望。影片最后,新闻广播中传来小文性侵案的判决结果,相关涉事人均被处理,正义得到伸张。“当然大家都知道,如果不这么拍,这个电影是不能上映的。”文晏在采访中直接说道。
不过,这样的剧情在现实中也有呼应。2013年5月14日晚间,也就是警方的法医鉴定结果公布不久之后,万宁警方表示,以涉嫌猥亵儿童罪提请批捕两名犯罪嫌疑人。2013年6月20日,法院以强奸罪判处陈在鹏有期徒刑十三年六个月,判处冯小松有期徒刑十一年六个 月。
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依旧不知道,现实中几位遭受性侵害的女学生,她们的处女膜是如何从破裂变成完整,嫌疑人如何从有罪到无罪,最后又变成有罪的。
像文晏一样关注儿童性侵事件的电影人并不在少数,不得不提的是韩国导演黄东赫创作的电影《熔炉》。这部电影改编自真实的性侵案件,对韩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 响。
2005年,韩国光州一所残障学校曝出性丑闻:从2000年起,该校校长金某等六名教职员工,不断对聋哑学生施行性侵和虐待,时间长达5年之久。受害学生12人,最小的只有7岁,最大的不过20岁。
丑闻曝光后,光州当地的人权组织立即组成委员会为受害者发声。2006年8月,韩国国家人权委员向警方举报了该校校长金某、生活康复教师朴某等六名教职员工,案件随后进入司法程序。在一审审判中,校长金某和教师朴某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和10个月。
当人们的愤怒尚未消减时,故事却发生了惊天逆转。2008年7月,在该案二审审判中,金某和朴某被判缓刑获释。理由颇为荒唐:没有犯罪前科,并且和受害者达成了协议。
或许是被金钱所收买,或许是对漫长的官司感到疲惫,受害者的家属们放弃了上诉。可怕的故事到此还未结束,校长金某竟然又回到了学校继续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2009年,当公众已经淡忘这件事的时候,女作家孔泳枝出版了以此为原型的小说《熔炉》。两年后同名电影上映,立刻在韩国国内引起轰动。超过百万的网友在网上签名抗议,要求政府重新审理案件。之后,涉案人员被重新起诉,案件被重新审理。
重启调查后,警方发现,受到性侵的孩子数量从12人扩展至30 人。
《熔炉》的贡献还不止于此。电影上映37天后,韩国国会通过了“性侵害防治修正案”(又名“熔炉法”),以及《社会福祉事业法》修正案等。
《熔炉》的成功,除了因为触目惊心的剧情之外,更在于它指向了儿童性侵案件背后的司法问题。一部电影倒逼国家法律的修正,这在世界电影史上都不常见。
它的成功鼓舞了更多电影人关注儿童性侵问题。韩国影人又陆续推出了类似题材的《素媛》《韩公主》。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彭涛在论文中写道:“(这些影片)无一例外指向了韩国的司法制度,有的影片质疑法律惩处坏人的力度畸轻,有的质疑法律执行者枉法。”
《嘉年华》上映之初,就被贴上“中国版熔炉”的标签。文晏在每一次采访中,都会遇到和《熔炉》作对比的问题,虽然她一再强调自己没有看过这部电影。“我猜想它可能是更商业一些的手段。没有可比性。”
《嘉年华》克制、冷静,没有直接描写性侵发生的过程,甚至连施暴者的面目都没有出现在镜头中。《熔炉》则完全相反,导演黄东赫真实重现了残障学生遭受性侵的情景,触目惊心的描述直抵观众的感官。
《嘉年华》和《熔炉》站在了电影艺术呈现方式的两端。文晏不展现性侵的画面,因为自己反对性侵自然不去拍摄它,“更不依靠这样的情节赢得廉价的眼泪。”而黄东赫在影片中用非常直接的方式展现侵害过程,就是要刺激观众的泪 腺。
作家水木丁这样比较两部作品:“《熔炉》虽然是一部严肃题材的电影,但是它其实是一部更注重讲故事的非常优秀的商业片,里面加入了很多惊悚和悬疑的成分,而《嘉年华》更多关注的是人的命运,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电影。”
尽管两部电影有如此大的不同,但中国版《熔炉》的称呼,也许更寄托了中国观众对《嘉年华》在社会影响力方面的期望。
文晏在54届金马奖上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她在致获奖感言时说:“我特别感谢她们(指两位小演员),为那些没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孩子们发出了声音。”与“发出声音”相对应的,是《嘉年华》电影海报上的四个字:“打破沉默”。
11月24日,《嘉年華》登陆院线。首日排片为1.2%。三天后,排片上升到5.1%。但从12月1日开始,又下降到0.8%,此后再没有破1。截至记者发稿前,电影上映19天,累计票房2207万。
当然,作为中国第一部关于少女性侵案件的电影,它的意义绝不是票房上的成绩。其存在本身,已经是国产电影的一大进步了。
从上映前夕到金马获奖,文晏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接受了各家媒体不同形式的采访,她的声音已经非常沙哑,“这个电影讲的是受侵害的儿童,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每一个人。所以它不仅是中国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正在发生的故事。”
凤凰网公益频道主编、女童保护基金负责人孙雪梅在看过《嘉年华》后的感受是:“现实比电影更残酷。”她想起了去年年初曝出的广西百色性侵女童案。一位助学网负责人以助学的名义性侵了大量女童。周围的看客没有将矛头指向加害者,反而对受伤的孩子指指点点。更让她气愤的是,有记者直接把一位受害女童的照片公布出来,原本并不知情的家人看后的第一反应是要和女童断绝关系。重重压力下,多名受害者不敢站出来指证嫌犯。
《嘉年华》的出现,能否打破这种沉默?结尾中,出走的小米究竟会去向哪里?是充满希望的全新的人生,还是永远堕入命运的轮回?影片没有给出答案。我们只能看到少女白色的裙摆继续在风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