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妈说,你是公厕里捡来的,我去郊县,临川县,现在叫临川区了,去检查食品卫生,从一个饭馆出来,那真叫脏啊,再去旁边上厕所,更脏了,没法下脚,差点想不进去了。这时听到婴儿哭声,那就是你,你也是脏。另一个版本里,妈妈说,上世纪八十年代都吃冬储大白菜,有个城郊农村的女人总进城来咱们这片儿卖菜,那就是你亲妈。你亲妈不要你了,她嫌你长得脏,又不好看。硬塞给我的,我也不想要。你的亲妈叫刘美兰。
现在她猜想刘美兰是妈妈随口想出来的名字——也可能妈妈又去了哪个饭馆,檢查卫生,一瞥,老板娘叫刘美兰,就用起了这个名字。都是随随便便的。妈妈不知道随随便便就可以杀她。
她像钟摆一样长大了。心上总有东西在捶,有时捶出来羞耻心(我那么脏!),有时是恐惧感(亲妈妈不要我了,而今这个自己唯一认识的真妈妈也险些就不要我)。被抛弃的痛苦湿漉漉的,让她呼吸发紧,心里都是青苔,在它上面生长出第二层蓬勃的害怕被再次抛弃的痛苦。她从小就容易手发 抖。
也不全是痛苦——中学时她看了电影《双面维罗妮卡》,那几年里总是做梦。如今这个幻想她已经不大拾起了。可是在青春期的黑夜里,她曾有多少次在多少年间持续地想,这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远方,总会来救我。刘美兰不大像贴了金砖的名字,但谁又知道她卖完冬储大白菜之后的命运呢?或许她还在那个郊县里受穷,有冻疮,但她一定爱我爱得深,舍不得打我,从不讥讽。逐渐她放弃了自己的父母另有其人的想法,她开始想,恐怕有另一个女孩子,在远方霸占了我的人生,我代她受这些苦,我本该叫她的名字。
她曾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这里,然而她没走远。化学奥林匹克竞赛把她送进了首都的大学,毕业后她留下来,只离家四百公里。有一回她坐在北京的房间里,穿着很容易掉毛的粉色马海毛毛衣,对着镜子描画自己,打算出门时,她想起这句话,刘美兰。心像突然扎紧了口的一个袋子,几秒内透不过气来。天上下着暴雨,几乎砸烂这薄塑料 袋。
翻朋友圈。骄傲的初中女生的母亲这样写,“女儿有三种排解难过的方法:大哭一场,去运动,或者和妈妈谈谈。” 随随便便又杀了她。她真羡慕啊,随后是不可遏止的生气。
另一次心几乎跳出来几乎要死,是在办公室里一起吃午餐时。旁边的人问,你在看的小说是谁写的?同事答,韩国人,女作家,叫金爱烂,名字很特别吧,以前翻译成金爱兰。对方就又问,哪个兰?她的心锐痛一下。
为弟弟们,妈妈要她节俭。她买来罐头,每晚下班后在小区单元楼下坐着喂流浪猫,妈妈不会知道这些。雨水从树叶的间隙淅淅沥沥地浇下来,她不想动,也动不了,大猫带着两只小猫崽飞快地从她脚边溜走躲到旁边的轿车底下去,不时看她,像在纳闷。它不知道她与它同命,流浪在人世间,而它比她多的是成为母亲的心愿。雨水打在睫毛上,妈妈不是坏人,但不可改变了。她相信自己若有一点长处,那是自己还可以改变——还可以终止这一切。那是自己与妈妈,与爸爸,与世世代代的生长在黑暗洞窟里而从未见过光明的祖宗相比,绝不相同的那一点。
就是这样一天她做了决定。这是她废弃子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