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雕醒
梁淼的办公室位于恒毅大厦的第六层,整层一共七个超过八十平方米的大房间,有六个都专属于他:办公室、书房、娱乐室、餐厅、接待室、休息室。唯有会议室是要与人合用的。
他不喜欢低调,甚至是反感,炫耀是他最钟爱的消费活动之一,其次是女人。但他的四个专属助理中,却只有一个女性程弦音,长相普通,顶多称得上五官端正,身材乏味,年近四十,微微带一点儿令人愉悦的书卷气。她的名头虽然是总裁助理,但工作仅仅是坐在这层楼的入口接待台前,负责接待来访、转接电话以及记录预约。
他深知两性纠缠的隐患,所以绝不允许它在他最紧要的阵地上生根发芽,因此他从不去招惹她,她也不来勾引他。当然这并不能阻止流言蜚语,不过他们都不会去澄清,甚至心照不宣地加以利用。他借此杜绝以及辨别那些别有居心来刻意接近此女的危险分子,而程弦音则利用这种误会作为防御骚扰的盾牌,同时也方便自己行事。当然,她的这些“方便”都得到了梁淼的默许,从不会超出后者的忍耐范围。这是一种默契十足的双赢局面,梁淼还没有在其他任何人身上找到相等程度的默契。梁淼相信,把程弦音放到任何一个管理岗位上,她都有能力胜任,但一旦那样,这种默契与信任也就会荡然无存了。梁淼很知道这一点,于是,他更愿意把她放在这样一个小位置上让自己省心。他从不派她去做更复杂或是有风险的工作,但却会毫不心痛地付给她远超其职位薪水的工资。他把这额外的开支称为“养忠臣防焦虑的费用”,他知道忠臣可遇不可得,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所以就更需要一个他能勉强信任的角色来缓解这“高处之寒”,哪怕这忠臣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程弦音于梁淼,与其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下属,不如说是一个心理上的安慰。
至于程弦音本人,对此也一清二楚。她曾经在职场上因为过于锋芒毕露而碰得鼻青脸肿,在家庭上也因为被人插足而栽了大跟头,费尽力气重新爬起来的她学会了韬光养晦与知足常乐,学会了任他评说与一笑了之。生活把她煉成了最适宜于无常的液态,于是她可以稳稳地坐在风暴中心,但却可以不成为风暴的受害者,在暗涌不断的梁氏集团,塑造了一个诡异的平衡奇迹。
梁淼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景色,他的办公室位于这座大厦的正中心,象征着他就是这个企业的心脏,不论上层的还是下层的,都必须听从他的调遣。
他在等待一份来自私家侦探的调查报告,被调查者是他即将聘入集团的市场部总监林登。这个人有着完美的履历,在几次面试中也表现出了让他两眼发亮的特质——当然,并不光是他丰富的工作经验,更还有容易被把控的“手柄”。梁淼是不会任用难以控制的人才的,若不能控制,能力越高便越是危险。一个没有弱点的人是不堪大用的人——他琢磨出这个道理,然后把它分享给妻子杨序,也只分享给她,尽管他们的夫妻感情早已消磨殆尽,但她仍然是他最重要的人——她是他在利益战场上的战友,她是他的利益共同体,一体两面,他荣耀发达,她亦会逍遥得利,而她如果陷入危机,他亦将体验到唇亡齿寒的恐惧。他掌握着她的命运,她也握着他的把柄,这意味着他们永远不能互残,只能结盟,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尽管杨序作出选择的时间颇长——梁淼的风流情史让她一度恨之入骨,他等着她想通,她也果然想通了。在经历可怕而反复的黑暗之后,杨序看清了那早已被梁淼看清的杨序:一个懂得权衡利弊、取舍轻重的杨序,一个因过于聪明而不可能感情至上的杨序,一个完全可以撇开世俗习惯的杨序,一个并不需要绑住丈夫的心才能往下活的杨序。她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世界瞬间开朗。她留在只为利益而存在的婚姻关系里,各取所需,由于所得实在丰厚,所以渐渐也就与梁淼前嫌尽释。但这一点,就像他与程弦音之间的清白一样,鲜有人知,他和杨序则利用这个优势打了不少好牌。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中间的平衡,平衡便可长久。
墙上的时钟指向四点五十五分,与方乔约好的时间是五点,这个侦探与他合作多年,是所有为他工作的侦探中能力最强、效率也最高的。梁淼开始来回走动,他很容易焦躁,在没有把握掌控全局之前他都无法摆脱焦虑。他太希望林登能过关了,如果这个人的背景干净,那么对他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势必将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他在脑子里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布局,为了压下这种欲望,他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饮酒时有一刹那的分神和混乱,在对付了酒精的作用之后,他成功地让自己的大脑恢复到相对平静的状态。
五点整,程弦音打电话来请示是否方便接见方乔。他让方乔在外面等了半小时,然后才让程弦音把方乔领进来。
“简历上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些经历都是真的,他也和你提到的那几家公司都没有牵连,从上一家公司辞职确实是因为他出了车祸,骨折差不多半年没法儿工作,痊愈之后他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但是因为朋友突然撤资倒闭了,职业方面没有污点,女人方面,”方乔言简意赅地总结,说到这里时嘴角露出了一个八卦式的微笑,“可以说没问题,也可以说有问题。”
“怎么说?”
“他大学时谈过两场恋爱,两个前女友都嫁给了很成功的企业老板。现在的这个女友叫陆嘉嘉,二十六岁,在东区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两年前开始交往的,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亲戚。这个月女方打过三十五个酒店的电话,二十个影楼的电话,男方在今年五月买过一枚钻戒,我估计是准备结婚。”
“这有什么问题呢?”
“我这份报告里有详细讲到这一点。”方乔把一沓文件递给梁淼,“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叫金雨颂,二十一岁,没有固定职业,在酒吧做过卖酒妹,单亲家庭,父亲酗酒而且家暴,现在已经基本断绝关系,住在华数公寓。最近一周,林登去了这个地址三次,有两次是晚上进去凌晨离开的。这个公寓是以林登的名义租下来的。他们是三个月之前开始来往的。”
梁淼也笑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照片来看,这个金雨颂比陆嘉嘉要漂亮太多了。
“这个人叫沐家昌,是金雨颂的邻居,是个心理医生,开了个心理诊所,这一周他跟林登见了两次面,其中一次是在陆嘉嘉工作的那个图书馆,第二天林登的银行账户里少了一百万,沐家昌的银行账户上多了一百万。”
梁淼收起笑容,皱起眉头。
“我查到陆嘉嘉是这个沐家昌的一个老客户。我有理由相信,沐家昌在知道林登劈腿之事后,对他进行了敲诈。而由于陆嘉嘉有心理问题,所以林登害怕事情泄露会刺激到陆嘉嘉,只能自吞苦水。”
梁淼仔细地看完每一页的报告,最后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
“酬劳已经打进你账户了,你查收一下。”
“谢谢梁董。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方乔看了手机,站起来转身离开办公室,梁淼看着他的背景,直到门被有礼貌地关上,他才拿起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王祥吗?我是梁淼,我要你去帮我查一个人,你一小时后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餐厅,盛宴,觥筹交错与貌合神离。
大厨精心烹出的美食堆满了三张桌子,但仍然遮掩不住面具们的味道。面具们在笑,在说话,在咀嚼,在掩藏着心里的猜疑与不满,在试探,在恭维,在为自己的那一杯羹钻营与筹谋。
梁淼看着这出由自己揭开的大戏序幕,他大笑,不时地跟坐在自己左侧的林登说上几句笑话,故意表现出对林登的欣赏与重视。在今夜之前,他还从没有大张旗鼓地为任何一个高层组织过如此盛大的欢迎宴会,他相信自己此举一定能把那些隐藏极深的火种都扇出点儿火苗来——既然用了这枚棋子,那就要物尽其用、一棋多用,这才是生意人的专业精神。
谭英杰的表演格外艰难些,因为他必须在忍受沮丧与失望的基础上表现出大度。在上一任市场部总监彭胜广被调往美国分部之后,他一直在期待着晋升,事实上他也确实有资格得到这个职位,对这个部门来说,他的功劳和战绩远比彭胜广要多。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以为彭胜广的调离就是因为上面终于发现那家伙不过是个口头英雄,他们终于看清了谁更适合这个职位。不光是谭英杰这样想,部门里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几个要好的同事甚至已经在私下为他庆祝过了,可没想到最后這个位置竟然被一个从来没有为公司付出过半分力的空降兵给得到了。
是学历的原因吗?谭英杰想,林登是有一个工商管理硕士学位,但那只是国内一个普通大学的硕士,公司真要看重这个,海归的硕士一抓一大把,而董事长也向来不把学历当回事,他自己也不过是中专毕业,厨子出身,现在却是一个大型集团公司的拥有者。
但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原因。这个林登之前的工作职位不过是和他一样的市场部经理,顶多只代理过几个月的总监,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成就,他凭什么夺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这实在太丢脸了,也太受伤,但是谭英杰不准备辞职。辞职即是不战而败,他还有机会,犯不着为了赌一口气去从零开始,现在无非就是把证明期延长,在此之前,他不是也在草包彭胜广的手下窝了六年吗?现在他的基础比任何时候都更厚实,有太多可以证明自己实力的机会。
想到这里,谭英杰举起了酒杯,以一种所有人听来都十分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敬林总监一杯,您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我一直就盼着呢,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来了,我们大伙儿都觉得您特牛!好多可以跟您学的,您可不要藏私啊,多教我们几招儿,就够我们吃一辈子的了。”
谭英杰一面说一面快速地扫了一眼梁淼的表情,然而后者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欣赏或是认同,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和他的谎言一样,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谭经理您说反了,您在公司的时间比我长,我初来乍到,对公司的事情都不太熟悉,还要向您请教呢。”林登字斟句酌,站了起来举起杯子与谭英杰的杯子相碰,“之前就有很多人跟我说,谭经理业务能力特别强,能跟您共事,我觉得特别幸运。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为黄金搭档的。”
两个人和颜悦色地把酒都喝干了,同时倒置杯子以示坦诚。
谭英杰回到自己作为中层管理者的那一桌,他能清晰感觉到同桌者那些琢磨与玩味的目光,他不收起自己的笑容,不让他们对他的狼狈幸灾乐祸。他研究这些平级经理们的心理,可以确认一点:至少有一半人在同情他,而另一半人则因为他的遭遇而思考自己的前途。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绊脚石不止是上司了,还有空降部队,这有一就会有二。虽然多年建立起来的或明或暗的攻守联盟被打乱了,太多事情需要从头策划,但另谋职业一定是最糟糕的打算——这梁氏企业虽不是顶级名企,但还算发展稳定,加上早早介入电子商务与物流业,所以账面上还算是颇有盈利。而外面呢,有太多濒临倒闭的企业连工资也发不出来,为了保住工作的人们都拼足了劲儿。一个岗位的竞争者以前是一百,现在是一千,就算跳槽,除了会被公司大力压价之外,还要熬过一个可怕的没有任何保障的试用期。三四十岁的人了,不再有初出茅庐者的胆气,这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虽然尴尬,但好歹不算丢人,可以不必往上,但却不能再往下了。
谭英杰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脸上找到可以信赖的特征,财务经理何红是他一直没有拉拢成功的,她是梁淼老婆杨序的远亲及亲信,没有任何人能值得她牺牲这个后台;财务总监刘朗则是梁淼的表兄,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梁淼的父母在刘朗父母去世后便一直照顾刘朗,刘朗上大学是梁淼做厨子供出来的,这层关系没人撼动得了;风险管理部的于涛倒是与他交情不错,但两人走近的时机是在公司风传他将接替市场部总监的那个阶段,现在时过境迁,也不知道对方的打算;产品研发部是最受宠的部门,总监何学容兼任经理,一向独来独往,根本不屑结盟;人力资源总监舒静和行政经理那莉是梁淼的喉舌,没人能往里面塞钉子,否则也就没有今天林登这麻烦人的登场戏了;而销售部经理孙龄和销售部总监鲁辉是一个鼻孔出气,向来看整个市场部不顺眼,一直希望公司将两个部门合并,鲁辉同时担任两个部门的总监。
谭英杰不时地望向另一张桌子:总经理,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高层们的道行一个个都不浅,原形深藏不露,套路深入浅出,长袖善舞,炉火纯青,那是一个不知道要消耗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挤进去的圈子,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问题,于是谭英杰去思考另一个问题:空降兵都是怎么死掉的?
“知道空降兵是怎么死掉的吗?”
梁淼嘴角带着笑意,看着坐在大班台对面的林登,后者并没有因为听到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而大惊失色,也没有皱一下眉头,而是露出了一个特别坦然的笑容。
“死于只有苦劳,没有功劳。”
梁淼忍不住有点儿真的欣赏林登了,他原以为林登会像其他人一样,在类似的问题前要么装傻摇头,要么答非所问,或者避重就轻。林登给出了一个直接而正确的答案,这说明他们之间是可以对话的,这一瞬间便缓解了他对林登某些特质的厌烦情绪:比如他那精英式的容貌与精英式的穿着、精英式的表情和语气,仿佛精英流水线上的标准产品,生而高人一等,但事实上他和自己一样都来自偏僻农村。他向来不喜欢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确实就是有一种能给人带来压力和威胁感的强大气场,这对达成他的目的是非常重要的,更何况,他招对方进公司的目的并不是用来被他喜欢的。
“很高兴我们能这样沟通。”梁淼说道,他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林登,“你看看这个,下周就去把这个办了吧。”
林登接过文件看了几页,露出吃惊的表情:“您这是……”
“是的,这个代理权的所有细节都已经谈妥敲定了,它会给公司带来更好的机会,只需要你去签个字,算作是你的业绩。没有什么比快速取得成绩更能服众的,这算是创了一个奇迹,以后你的位置就稳了。”
林登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我很难接受,因为我更希望凭我自己的能力来创造一个奇迹,您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我当然相信。”梁淼再一次吃惊了,他从大班椅上站起来,走到林登的身边,拍了拍林登的肩膀,“如果我不相信你,就不会聘请你,我希望你知道,公司规模越大,人事关系也就越复杂,因为是我选择了你,我就要对选择你的结果负责。我是一个商人,我的原则是用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效益,在这件事上,我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我的威信不会受到影响,而你手上的东西可以保证这一点,为什么不用呢?你要证明自己,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我当然也需要你证明自己,没有人能靠一个业绩就生存一辈子,但是现在,我需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战线,这是一种合作,并不是轻视你。”
“我明白您的苦心。”林登也站了起来,朝着梁淼微微鞠了一躬,“我会永远感谢您今天对我的信任,不过这件事,请给我一个晚上,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接受。”
“你会接受的。”梁淼没有露出被怠慢了的不快,“你是聰明人。”
但在林登离开办公室之后,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后把它重重地放下,几乎是砸的姿势。
他从不喜欢有人违逆他,但是他知道这一次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唯命是从者,一个没有主见和过于贪婪的人办不成他要做的事,但是他实在憎恨这种不在控制范围内的感觉,因为他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林登会接受他提出的建议。
“一个正在被敲诈的人需要经济的支持,所以他会比过去更需要一份工作和收入。”梁淼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之后他拨通了侦探王祥的电话,他现在需要有人来确认这个筹码。
王祥很快就来了。
“是的,可以肯定这是敲诈。但我并不认为林登害怕曝光的是感情隐私,”王祥把一些照片和资料放在梁淼的面前,“这个叫金雨颂的女孩儿曾跟一个叫周志斌的小混混交往过,姓周的是个赌徒,性格粗鲁,经常家暴金雨颂,把女孩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他还有个老妈,七十五岁,他对这个妈还算孝顺。三个月之前,这个周志斌突然失踪了,但是我了解过,他失踪前是已经把赌债还清了的,没欠债的话,是没理由跑路的。他家里我去查过,有人每个月都往他老妈的银行存折里存钱,他妈认为是周志斌,但我觉得不一定。有人看见林登为了金雨颂跟周志斌打过架,时间刚好就在他失踪前两天。我冒充电工去接触了一下金雨颂,我觉得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
“哦?怎么个不正常法?”梁淼问道。
“她很紧张,戒心很重,我故意提到我有个亲戚是公安,她的反应说明她很害怕,可以肯定不是小三怕曝光的那种怕。我问过周围邻居,他们很少看到她出门。沐家昌这个人我也摸了摸底,虽然心理诊所生意一直都不好,但他其实是非常聪明谨慎的一个人,表面上是个老好人,但面带猪相,心中嘹亮。”
“哦。”梁淼点点头。
“要我再继续调查吗?”
“再说吧。”
肖展从新海味餐厅出来,发现门口聚了一群人,正在客客气气地互相道别。其中一个人的脸是熟悉的——那是梁氏企业的董事长梁淼。他曾参与过对此人的调查,因为警方曾一度怀疑此人与半年前佳泰公司董事长罗佳泰的车祸意外有关。罗佳泰与梁淼素有仇怨,罗佳泰在这场意外中失去了两条腿,事后肇事司机康奎认罪,扛下了所有的责任。赔偿金额巨大,但康家人却一下子都拿了出来,不仅如此,这一家的生活水平在车祸之后反而比之前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虽然有证据显示车祸前与康奎有过来往的钟浩是梁淼的前雇员,而且在车祸后便火速移民新西兰,但却不能因此而肯定梁淼就是这一切的主使人。
在那次调查中,虽然没有找到梁淼的罪证,却并非完全没有收获,他意外发现梁淼可能跟三十年前的一起失踪案也有牵连。当时失踪的男子名叫夏华荣,是梁淼的邻居。当时的梁淼才二十出头,尚未发迹,还是个在水泥厂看仓库的穷小子。由于在夏华荣的家中提取到梁淼的指纹,因此警方询问过梁淼,梁淼声称他曾经扶过在楼道摔伤的夏华荣回家,夏华荣也是水泥厂的工人,另一个邻居证明了此事,加之梁淼提供的其他证据和证人表明他与夏华荣失踪案并无关系,因此也就没有再被列入嫌疑人名单。但此后不久,夏华荣的女儿夏学薇打电话到公安局,声称掌握了梁淼杀父的罪证,要求警方到她指定的地方抓捕梁淼,然而警察赶到却扑了个空,梁淼并没有出现在夏学薇所说的地方,夏学薇却因为出了车祸意外流产大出血,被送到医院不治身亡。这个意外最后同样被认定与梁淼无关,因为当时梁淼正在火车站,准备搭乘前往深圳的火车。
虽然这是一个铁铁的不在场证明,但肖展分析之后认为这也是一个疑点:不早不晚,梁淼偏偏选了夏学薇要求警方抓他的时间点离开——假如夏学薇原本是想要设下一个局骗梁淼到指定地点,但却被梁淼识破了,那么梁淼的逃离就是心虚的证明。
当然,警方后来也没有任何证据逮捕梁淼,只能放他离开。梁淼正是在深圳发了家,十年后便带着他的企业又回到了这座城市,成为被众人口里捧着的“富贵财神爷”,变成所谓的上流阶层。
据说他刚到深圳的时候,并不是从最底层做起,而是直接开了家工厂——肖展觉得这其中定有猫儿腻,一个工资微薄的小工人,这创业的第一桶金是从哪里来的?
西装革履的梁淼看上去颇有气场,虽然他身形瘦,个子也不算高,但眉宇间却有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力,让人不得不肃然,就连此刻他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是叫人不能放松的那种,与他说话的两个人都有些紧张。由于此人平时也常会做些慈善,捐款金额还不算小,于是梁氏企业的口碑还算不错。
不管是严苛也好,公益也好,不过是这种人的手段罢了。肖展心想,先有了道貌岸然的外壳,才有了藏污纳垢的方便。不过污秽积攒得久了,臭气总是要溢出来的。
肖展绕开这群人,叫停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开了窗,被迅速掠过的风吹了吹,才觉得胸口的一股子闷气消散开了。
谭英杰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来来往往的公司职员并不多看他一眼。他在这里坐了已经有三个小时了,午饭也没有出去吃,笔挺西装里的白衬衫已经湿透了,散发出不适的气味,前台小姐仍然客客气气地告诉他,王经理还在开会。
他当然知道这是谎言,但却是不能揭穿的谎言。在成功的诱惑前,他是可以忍受冷漠甚至是屈辱的,忍耐与等待在生存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市场上,甚至是比勤快与专业更重要的技能。他瞧不起那些受了一点儿气就撂挑子的愣头青,自以为维护着尊严,但实际上不过是脆弱——正因为把认可权交到了别人手里,所以才会有脆弱的愤怒。而他呢,他认同游戏规则,他承认自己是一个骗子,骗子宁可失去道德底线,也不愿失去面子上的尊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眼下,他需要这个源自法国的April&O化妆品品牌的代理权,虽然它在中国市场几乎没有任何名气,但是从它的品牌特色、经营理念和宣传攻势来看,前途不可限量。而且现在争取到代理权的话,投入也会比那些成熟品牌小得多,当然,最重要的是,董事長梁淼曾经多次表露出对这个代理权的志在必得——那个老狐狸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他绝对相信这一点。
换句话说,只要能拿到这个产品的地区总代理权,不但能给新任上司施加压力,而且还能巩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捞回所有失去的面子,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他当然不是无备而来,事前他对负责代理权授权的这个中国区总代理王瑞德已经做过充分的调查,这是个“有胃口”的家伙,也就是说,他饿且贪,已经有不少人提着肉等着喂他了,至于请客吃饭这些小甜头,对方自然是看不上的。
谭英杰相信他包里的东西是能打动对方的,那是一套稀罕的邮票,市面价值如今在五万元以上,不算贵,但这一套邮票很难找到。非常巧合,他和王瑞德都是集邮谜,假如这套邮票能成功地成为敲门砖,让他与王瑞德能见上第二面,那么它的价值也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剩下的不过是跟其他对手比较利益,一旦项目做成了,公司必然会报销这笔费用,更别提这个项目还会给他带来数不清的得到好处的机会。他的肚子不体面地咕了一声,没有食物的饥饿感在胃里发酵着。他看见王瑞德从公司的西侧方向走过来,径直走向大门,他直接追到王瑞德的面前。
“王经理,您好!我是梁氏总公司市场部经理谭英杰,很高兴见到您!”
王瑞德只能尴尬地伸出手与他相握:“哦,真不好意思,今天实在太忙了,我现在马上出去办点儿事,都约好了,时间挺紧的,要不这样吧,我们改天再约?”
“没事儿,没事儿,您忙,我今天来就是带点儿资料给您,我马上就走。”
“资料你给我秘书就行了,我现在不方便……”
然而谭英杰快速打开资料册递到了王瑞德的手里,邮票就放在他打开的那一页,谭英杰立刻就捕捉到了王瑞德眼里的惊喜和欲望,但是王瑞德把它们都压下去了,他的口气比之前还要冷漠。
“谭经理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们做事的方式不同。”
王瑞德大步离开了,谭英杰蒙了——他不是没失手过,但从没有败得这样意外和狼狈,他相信自己对王瑞德的判断,所有的消息来源都是可靠的,他很确定王瑞德拒绝他的原因不是出于正直,那么,是什么呢?
谭英杰回到公司,忙碌着的职员没有注意到他没有藏好的沮丧,有些连招呼也没顾得上打,就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了,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过去的宽容,只想着这是凉薄势利的表现,不由得冷笑。他沉着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占去三分之一的空间,书柜占去二分之一,这是用玻璃高隔断在大办公区隔离出来的一个独立办公区,以便他随时观察下属们的工作。他坐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膝盖,痛得他龇牙咧嘴。他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时的自己,竟然会有那样可笑的成就感。他望向不远处的总监办公室,三十平方米的宽敞空间,墙是墙,门是门,没有丝毫将就的成分——那意味着重视的程度,说什么一视同仁都是假的,地位就是地位。
桌上堆着助理送进来签字的文件和一些指明他签收的快递邮件,大部分的广告和垃圾邮件已经被过滤了,但总还是有漏网之鱼和真正重要的邮件混合在一起,需要他再过滤一遍。这让他联想到自己的价值,也不过就是过滤的筛子,辛辛苦苦筛出来的精华,都是要上供的。他愤怒地拿出小刀,发泄般地划开快递袋的封口,他划烂了一份还算重要的客户请帖,把自己惊着了,补好请帖之后,他冷静多了,开始小心翼翼地拆其他的信件。
他打开一封来自顺丰快递的邮件,第一行字就把他镇住了:April&O化妆品公司调查报告。
谭英杰急急地往下看,接下来的几乎每一行字都是冲击。报告指出,这家法国公司背后的真正大老板就是梁淼本人,这家公司曾是个有着资金问题的老牌企业,半年前被梁淼秘密收购,目前名义上的老板——那个法国人雷诺阿只不过是他高薪雇佣的傀儡。除此之外,报告里还有几张梁淼与王瑞德见面的照片,一眼便可看出王瑞德对梁淼的谄媚与畏惧,和梁氏企业里其他马屁精的姿态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谭英杰忍不住站起来走动,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就是事实,让他紧张的是,他并没有找任何人去挖掘这个内幕——那这份寄到他办公室来的快递就大大可疑了,谁寄出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把信封又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除了报告内容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字与信息。
梁淼是在下一盘大棋吗?假如是这样,那他就知晓了一个最核心的机密,谭英杰感到脑中血管因为兴奋而勃勃跳动着。虽然还没有想到要拿它来做什么,但必定可以做一件大事,但他同时也意识到这是烫手的,甚至是一个陷阱,做了那设局人的工具和炮灰,并付出他暂时还设想不出来的代价。
不管怎样,把这个设局人先找出来,分析对方的目的是绝对有必要的。于是他打电话把助理陈安安叫进来,拿起那个已经没有了内容的快递信封递给她。
“这份邮件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陈安安一直有对所有快递进行登记的好习惯,她跑出去查了查电脑记录,把结果反馈给谭英杰。
“没有这个快递的登记呀,我也记得今天没收到过顺丰的快递,会不会是别人收了直接送进来没跟我说?”
谭英杰询问了市场部的每一个员工,并没有人代收快递,从表情上也看不出来谁在撒谎,谭英杰不想表现得对此事过于紧张,只好不了了之。但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知道此事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谭英杰仔细研究了快递信封,在网上查了单号,发现网上没有物流跟踪信息,这说明快递并不是通过快递公司送来,只是用了专用文件信封和快递单,伪造成快递的假象。
谭英杰是今天早上八点四十来公司的,十一点离开,中间上了两次卫生间,没有锁门。陈安安在十点钟把文件和快递放进办公室,他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处理,他离开之后办公室的门一直锁着,也就是说,对方有三种方法把假快递送进他的办公室——
第一种,在陈安安送快递文件进他办公室之前,也就是十点以前,趁着她不注意或是离开的空当,将这份快递件加塞进那一堆文件之中。要做到这一点,对方必须很熟悉陈安安的工作习惯,而他出现在市场部做这件事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市场部的保密意识很强,所以且不说是外人,就连其他部门员工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会有所警惕,如果采用这种方式,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市场部内部员工;
第二种,在陈安安送快递文件到办公室之后,也就是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有人趁着他离开去上卫生间的时候直接把这封快递放到待处理的文件之内。同样的,这个人也必须是市场部的内部员工;
第三种,放快递的人有这间办公室的钥匙备份,他趁着众人离开的时候直接开门把快递放进来,极有可能是午餐时间,但平日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员工留在办公区吃盒饭,所以这个可能性很小。
假如这三种都不是,那么还有一种可能性:陈安安自己放进了这份快递,她在撒谎。
谭英杰想了想,把他素日最信任的属下张恒叫进了办公室。
“今天中午,你是出去吃饭的吗?”
张恒令人失望地点头:“是啊!”
“中午有誰是在这儿吃的午饭?”
张恒对这个古怪的问题感到困惑:“您丢东西了吗?”
谭英杰想了想,点点头:“是有件东西找不到了。”
张恒流露出被信任的高兴:“今天中午林总监过来说他请客,大家一起吃个饭,您没在,我和小陈都找借口说有客户约,没去。我们俩坐出租到永辉超市那边去吃的饭,我想其他人应该都是和林总监一起吃的饭。”
谭英杰压住怒气,他想起来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林登亲自给他打过电话,问他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他想请客,当时谭英杰正在等待王瑞德的接见,因此就立刻推掉了。
“哦,是这样。没事了你先出去吧。不要跟别人说我问过这件事。”
“丢的东西重要吗?”
谭英杰摇摇头:“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这事就到此为止了。谢谢你。”
他谢的是张恒的忠心,但他却仍然不能信任对方——谭英杰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信任人的能力了,十几年的职场,这是他付出的代价。他不无伤感地点了一支烟,看着张恒离开的背影。
如果那个人是趁着中午没人在市场部的时候把这份报告放进他办公室的,那么就要排除市场部的员工,林登倒有了极大的嫌疑——因为他的缘故市场部才没有员工,给了某人放这份报告的便利。但是林登为什么要找人给他这份报告?他想要利用还是陷害他呢?
谭英杰让陈安安找来锁匠,把他办公室的门锁换掉了,这当然引起了市场部员工的注意,他们交换着疑惑的目光,但由于谭英杰不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故意大声表示对锁匠的不满和挑剔,几乎和后者吵起来,足以让办公区的每个人都无法装聋作哑。林登走出办公室看了一眼这边的情况,谭英杰正希望他看见,但他没有在林登的表情里发现任何心虚。
庆功宴。
举座仍是虚伪与貌合神离,但谭英杰看得出来,多数人对林登是真心的钦佩,这样短的时间就拿下了大老板心仪的April&O品牌代理,这就是值得人惊讶与敬畏的。
谭英杰不停地喝着冰冻的饮料,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不断往外涌的冲动给压下去,有好几次他都想站起来大吼一声:他是个骗子!这不是他的功劳!他没有创造什么狗屁奇迹!
但他不能,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饮酒量,以防自己醉后不小心说出这个秘密,他已经看出梁淼与林登眉目之间传递的信息——这个骗局是两人合谋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梁淼一手策划的,谭英杰甚至能懂得他为什么这样做——塑造一个空降兵的神话,让地面部队感受压力,激发斗志。当然,肯定还有别的,老家伙是擅长一箭三雕的。
如果他还想在这家公司继续待下去,那这个秘密就只能烂在他的肚子里。他观察着林登,林登没有表现出得意忘形,他的发言很短,甚至没怎么笑。这让谭英杰觉得林登并不喜欢这个安排,大约那骄傲的精英血液使得他憎恨做棋子吧。谭英杰因此更加愤怒,因为他倒想要成为那颗棋子却不可得,十年的功劳苦劳仍然换不来一个被利用的机会,这是他人生的悲哀。
林登与谭英杰有过一次视线碰撞,至少那一刻两个人都没有设防,不是平日里的道貌岸然与阳奉阴违,只是两个同时在这一瞬间流露出真实情绪的家伙:一个苦涩,一个郁闷。他们瞬间也就把视线移开了,林登举起酒杯向梁淼再敬酒,谭英杰则与坐在他旁边的鲁辉对饮了一整杯。如果要说此时有人与他同病相怜的话,那就非鲁辉莫属了,数年的希望算是彻底落空了,梁淼轻轻松松就把他的野心拆了个七零八落。
谭英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假如鲁辉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会做什么呢?现在基本已经可以肯定林登绝不会是把调查报告放进自己办公室的家伙,因为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把柄交到一个有着潜在危险的人手里来毁掉自己。他甚至可以大胆推测,这一招儿就是为了对付林登,有人想要利用他的嫉妒来赶走林登,但是不敢冒险得罪梁淼,因为还想要在公司继续担任要职。不过是找一个脑子不够用的冲动的替死鬼罢了,一想到被人如此看轻,谭英杰气得几乎要发抖,心想,搞不好這个人就是鲁辉本人呢?他瞄了一眼鲁辉,后者正埋着头狠狠啃着一个兔头,满手油污,形象可憎。
“尤玲娜已经出手了。这是录音和照片。”
方乔把几张照片摆到了梁淼的大班台,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在包房里谈话,照片是偷拍的角度,不是很清晰,但依然能辨别出女人的美貌。这是那种富有侵略性的美人儿,西方式的高鼻大眼,爽利的短发,狡魅的笑容,恰好是会迷住梁淼的那一种。但是他的情人里却不会有这一类型,他喜欢狡猾漂亮的女人,但也知道她们都是他最危险的敌人。于是尤玲娜在他这里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不仅如此,他还用对一个女人来讲十分可怕的言词羞辱了她,现在尤玲娜是他的老对手罗佳泰旗下的头号悍将。
“东西你已经看完了,你心里很清楚,我们合作的话,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我们合作的话,你会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我能说不吗?”
“你是个聪明人。”
“好像人人都喜欢用这三个字来绑架我的人生。”
“哈哈,你真幽默。”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食言呢?很抱歉,这是一个聪明人必须考虑的问题。”
“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是一个非常漂亮也非常能干的女人。”
“名声真的太重要了。你知道在这一行里,最能替人说话的就是名声。”
“听起来让我很有危机感,你目的达到了。”
“任何时候,最缺的就是人才,你现在很有口碑,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对待一个这样有能力的人才呢?我们罗总真的特别欣赏你。”
“听起来好像我真的没有理由拒绝。可是我进公司才不到一个月。”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等,一直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那你们得很有耐心了。”
“我们向来不缺耐心的。”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你真的不用担心,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只要我们能好好合作,我们还会帮你把麻烦都清除掉,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让你睡不着觉了。”
“可是更多人知道我的故事,我怎么可能安心?”
“你要记住,知道你故事的人是朋友啊,我们合作的时间有多长,我们做朋友的时间就有多长,而且在我们做朋友的这段时间,你不但不会有任何损失,还会得到你一直期望得到的,这比起之前的情况来,是不是能安慰到你呢?”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听完录音,梁淼沉默了几分钟,他有些茫然。林登与尤玲娜都采用了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显然两个人在斗法,完全不留话柄给对方,但是又达到了交流的目的,这是非常高明的谈判手法,因此他并没有拿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们抓住他的把柄了,我可以肯定有别的同行也查出来他的事了。不管算不算证据,我觉得尽快找借口辞掉他吧,他一定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的。”方乔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出他的想法,“我多一句嘴,安全比面子重要。”
梁淼有些感动地看着方乔,后者向来不多说话,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真正的关心,他想这大概是两人合作多年的缘故。
“谢谢你。”梁淼说,“我会找一个时间处理的,公司太大,有些事我不得不顾忌。”
等到方乔离开,梁淼叹了口气,方乔是个很能干的侦探,但可惜他有自己的做事原则,因此有些话他永远也不会对方乔说,他需要另一个侦探去做那些方乔不会做的事,而且,他也永远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
方乔不知道,那些可以威胁林登的证据是梁淼故意让人告知罗佳泰的,在罗佳泰的公司里,早就有梁淼的内线。罗佳泰也是一个多疑的人——如果这个人有把柄握在他手里,他会觉得安心。
梁淼叹了第二口气,为了林登,这确实是个聪明人也是个人才,假如加以重用的话,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这个人之前没有大的成就,大约真的只是运气欠佳,可惜了,他现在已经不能修改角色设定了,只能让林登继续做那个运气不佳的倒霉蛋。他千挑万选才寻找到这样一个诱饵。为了达到目的,罗佳泰一直都是不择手段的,但是这个人太狡猾,他们斗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抓到有利的把柄,可是这一次不同了,他将让罗佳泰卷入一个没有办法脱身的漩涡。
“这就对了,过符合你能力的生活,才是你该做的事。”
梁淼的脑子里闪过一句话,那是很多年以前罗佳泰对他说的一句话,那时候他还在做销售员,乞求罗佳泰能够给他一个机会,却被对方无情地嘲笑了,其实罗佳泰可以只是冷漠地拒绝,那很正常,但他偏偏要把梁淼的自尊撕裂。后来梁淼在某个酒吧打工的时候,又再一次被偶然遇到他的罗佳泰羞辱,后者可以把他遗忘掉,那也很正常,可他偏偏要把封住耻辱的那层膜给捅破,让梁淼无处可藏。
后来,罗佳泰便多了一个疯狂的对手,三十年过招儿下来,两人的仇怨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罗佳泰因梁淼设计的意外失去了一双腿,梁淼的妻子杨序因为罗佳泰的暗算失去了腹中的一个孩子,到后来谁欠谁更多已经无法计算了。
于是梁淼的内疚持续了几分钟就消失了,比起他要的那个结果来说,不止林登是可以牺牲的,他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牺牲的。
程弦音走进来收拾方乔的茶杯,梁淼感到一阵安慰和放松,幸好这一个是不必被牺牲的——人微言轻的好处。
肖展拿起桌上的几张照片看着。
方乔、王祥,这两个都不是陌生人,顶着商务信息咨询公司的名头,做着私家侦探的事,打擦边球的高手。
他们与梁淼来往频繁,当然,商场如战场,有了足够的信息才能知己知彼,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梁氏与佳泰这两个企业在各方面都斗得很厉害,梁氏做房地产,佳泰也做房地产,佳泰进入化妆品行业,梁氏就到处去抢夺高端品牌的代理权,在外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斗气一般。
在这二者的争斗中,有一桩常常被人在茶余饭后提起。罗佳泰两年前在城南的桐树街准备收购一些商铺,然后打算拆掉,在原址建一座商业城。消息一传出,梁淼立刻也就开始在附近收购商铺。最后兩家企业各占一半的地盘,这个商业城谁也没有建起来,一直僵持着。大约是都不愿意先做出市场来便宜了对方,于是罗佳泰又把购买的商铺租出去,梁淼则做得更绝,他完全不让自己手里的商铺营业,这种策略的结果就是整个市场的人流量巨减,到最后罗佳泰的商铺也租不出去了。
肖展去那个地方看过:过去还算是有点儿小繁华,现在却门可罗雀,比图书馆还要清净。只有街道口一两家属于佳泰公司的小超市还在正常营业,算是幸存者。
现在看来,两家又要开斗了。肖展直觉到可能还会出大事。可惜手里压着不少案子,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或是突然出了什么大事,是不能够滥用警力资源去调查这两个家伙的。
肖展叹了口气。
会议室的大门开了,股东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来。
谭英杰打量着杨序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呢,她和梁淼还是相配的。谭英杰想,自己应该是赌对了。
他把那份调查报告匿名寄给了杨序,接下来便有两个股东将手里的股份卖给了杨序,使得杨序在梁氏集团公司所占的股份从过去的百分之二十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五,成为第二大股东。然后,她又找来一个动漫影视的投资项目,这是一个很冒险的计划却也是很诱人的计划,她已经说服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股东投赞成票。梁淼是反对的,理由是投资额太大,一旦失败将给公司带来巨大的灾难,可是他又无法保证他正在进行的所有项目都绝对只盈不亏,不断召开的股东会就是为了协商和辩论。
谭英杰把视线投向梁淼,他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毕竟夫妻公开唱对台戏不太好看。谭英杰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之前杨序对于梁淼秘密收购April&O化妆品公司一无所知,她拿到报告便怀疑梁淼准备算计她的利益,所以她必须保护自己的利益,她要有更大的权力和属于自己的团队,包括完全属于自己的项目。一旦这个项目通过,那会造成一种极为复杂的局面,只有在乱局里,他谭英杰才有再一次冒出来的机会。
梁淼郁郁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并不知道自己后院的这把火是谁给点起来的,他甚至不知道导火索就是他与April&O化妆品公司之间的秘密。他从杨序那里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他只知道杨序现在明显是防备他的,他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两人的脸还没有撕破,是因为杨序提出的项目还没有被否定,他要想留住杨序的心,让她继续站在自己这边,就必须同意这个项目,并给到让杨序满意的利益,但这样一来,他自己的计划就很难实施了。
他在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打电话让程弦音通知市场部总监林登与销售部总监鲁辉一起开个会。在这个会上,他们会讨论一个名为“香河谷”的计划,在这个计划中,他们将与本市最好的物业管理公司合作开发一个旅游特色区,他们会先买下一块地,大面积种植薰衣草,将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在周围修建特色小院和特色文化活动区。梁淼知道罗佳泰也有一个类似的计划,但远不如他这个有吸引力。所以,他很确定罗佳泰在得知这个计划之后一定会加快行动速度,他需要林登把这个计划的关键信息泄露给罗佳泰,促使罗佳泰把大量资金都投入到这个项目中去,进而让他放弃手上其他的项目。当然,当罗佳泰得到“香河谷”项目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有一百种方法让项目烂尾,到那个时候,罗佳泰公司的股票必然大跌——这是一箭三雕之法。
林登迟到了半个小时,他进入办公室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梁淼,他拿下了“爱莲玉堂”草本药妆的品牌代理权,这也是梁淼和罗佳泰一直在竞争的项目。鲁辉吃惊地表示了祝贺,梁淼也做出了欣喜不已的反应,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应该是罗佳泰送给林登的一份人情,为的是让林登得到更大的重用和信任,带来更大的价值。
等着吧。梁淼想,很快你就会尝到果子的味道的。
梁淼在会上说出了项目开发的预计费用,以及他正在联系的相关人员的调查详情,包括喜好等各种信息,最后是招标项目的底价。他一再强调这是绝对机密,鲁辉与林登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会严格保密。
会后两小时,王祥打来电话,林登与尤玲娜果然见面了,王祥不但录了音还摄了像,证明林登把一支录音笔和一张纸同时交给了对方。
“相信这里面的东西会让你满意的。”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为什么?”
“你猜呢?”
“猜不到。”
“为了你这么出色的女人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为了你随时离开梁氏。”
“那我可真心舍不得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你值得。”
录音里的话让梁淼皱起了眉头,因为已经是赤裸裸地调情了,他之前还认为林登对尤玲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不过是受了胁迫,此时听起来却完全是另一个人一般,莫不是林登打算反用自己做诱饵来控制尤玲娜吗?可是这样拙劣又容易被看出的伎俩,尤玲娜这种女人怎么会上钩呢?
“我刚得到消息,陆嘉嘉出国旅游去了,他们俩分手了。”王祥说道,“应该是和平分手,陆嘉嘉的账户上多了二十万。”
“怪不得。那金雨颂呢?”梁淼连忙问。
“这女的最近报了班学西班牙语。”王祥说,“她还打过移民公司的电话,我估计啊,林登有可能会把这个女人送去移民。”
“小国家移民费用相对要低。她一走,林登就基本安全了。”梁淼同意这个分析,看起来金雨颂还真不只是小三,而更像是一个重要的人证,那个周志斌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林登和这女人有关。林登是不愿意终身受制于人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惜与女友分手。能让一个定了婚期,而且还是有某种心理问题的女人不哭不闹地接受分手,他对付女人的手段也算是了得。
“密切关注她。那个沐家昌可有什么新动作吗?”梁淼问道。
“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两个人最近见过两次。”王祥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估计他应该很快会有行动。”
梁淼叹了口气,如此一来,那林登也很快会有行动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求助于罗佳泰的公司?当时他找人给罗佳泰的信息只是林登的“三角恋”,没有提到周志斌的失踪和沐家昌的敲诈,估计罗佳泰现在也不清楚这件事的底细,否则不会让自己卷进来。那么现在,林登是否会为了自保而把罗佳泰也拖进这件事呢?最好如此,他便可以多一张对付罗佳泰的王牌了。
谭英杰慢慢地开着车,看着前方不远处正疾步走着的林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林登这两天都没有开车,在林登不顾红灯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谭英杰忽然有一个邪恶的念头,他很想踩下油门撞过去,但最终他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
尽管他已经制造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乱局,但是对林登的影响却不大,尤其是最近拿下的“爱莲玉堂”品牌,使得他在公司的人气急升。他收到消息,甚至有几家同类公司已经联络了猎头想要出大价钱挖走他。林登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不止是靠运气,谭英杰也失去了鄙视对方的根据,要赢得这场战争,他只能继续剑走偏锋了。
林登上了一辆出租车,谭英杰开车跟在后面,出租车最后在城南的一家云南餐厅停下来。谭英杰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也进入餐厅。他很快就找到了林登,后者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共坐一桌。
正值饭点,餐馆里人多且喧哗,谭英杰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一张桌子,距离林登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根本听不清他和那男子的对话。但从两人的表情看来,这并不是一对好友的聚会,林登的脸一直沉着,而另一个人的脸上则始终面无表情。两人进餐二十几分钟的时候,林登忽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拿起手边的一杯白水泼到了对面男子的脸上。谭英杰很吃惊,他以为像林登那样时时刻刻都在标榜教养和克制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做出这种动作的。他们引起了餐厅其他食客和招待员的注意,惹怒林登的男子却镇静自若地用纸巾把脸擦干了,谭英杰看到他张了张嘴,大概说了一句什么话,林登便像蔫了似的坐回椅子。谭英杰偷偷给两人拍了照片,又过了几分钟,两人站起身来一起向门外走去。于是谭英杰也匆匆结了账跟了出去。
两人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到一栋电梯公寓前两人下了车。谭英杰只跟踪到大厅便被保安拦了下来,这电梯公寓的安保格外严格,他惯用的那些伎俩都没能帮他通关。谭英杰沮丧地回到车上,直觉告诉他,他正在接近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他等了三个小时仍未看见林登和那名男子出来,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正当谭英杰准备开车离开时,却见尤玲娜和林登一起从公寓大厦里走了出来,两人手里各拖着一个带滑轮的大行李箱,一个红色,一个蓝色。谭英杰是认得这位老对手的,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掏出手机连连拍照,只见两人走进停车场,将行李箱放进了一辆紫色轿车的后备厢——那正是尤玲娜的车。
行李箱看起来十分沉重,尤玲娜的表情看起来很紧张,而且她似乎很不愿意接触行李箱,眼看着林登放箱子时几乎闪了腰,也不愿意搭把手。林登坐进了驾驶室,两人开车一直朝郊外开去。
谭英杰远远地跟着尤玲娜的车上了高速,由于夜里车少,很快就被对方发现了,林登一直往前行驶,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谭英杰最后也没办法再继续跟踪——他的油耗光了,等到加完油再出来猛追,却已经完全没有了林登和尤玲娜的踪迹。
第二天早上,谭英杰迟到了。他折腾了大半夜才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睡过了头,他一到公司就立刻拿着手机去见梁淼,报告他所见到的一切,然而梁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甚至连愤怒也没有。
“林登今天早上来递了辞职信。”梁淼平静地告诉谭英杰,“你准备一下接替他的职务吧。”
谭英杰蒙了,胜利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剑几乎都还没有刺出去呢。当然,赶在身败名裂之前脱身,这是林登那种聪明人会做的事。
那么还要不要继续出击呢?谭英杰有些茫然,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大箱子以及尤玲娜脸上的惊慌表情,那个和林登一起进入大厦的男子一直都没有出来,他们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华萃大厦3025号房间,这是沐家昌上个月租下的,签了一年的合同,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我昨天进去查了一下。”王祥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很可能出事了。客厅的地板被彻底清洗過,但是我还是发现几个地方有残余的血迹,在卫生间的墙壁上也有血迹,我收集到了一点儿,化验证明是A型血。在浴缸的出水管道里我收集到了头发和一些东西。”
王祥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恶心的表情。
梁淼大致能猜出“东西”就是人体的皮肉组织。
“你是说,他杀了沐家昌,还把他给分尸了。那两个大行李箱就是运尸体用的?”
“大厦监控录像没有沐家昌离开的画面。”王祥说道,“他也没有回家,他的邻居已经两天没有看见他了。心理诊所也没开,所有的预约都没有提前取消,病人还按照预约时间上门,他没跟任何一个病人联系过。手机也一直都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