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自从心里起了那种念头,老申每天早晨七点开始,都要跑上五千米,做三十六个俯卧撑,双脚轮换踢木桩六十次,双膝撞击轮胎六十次。缓口气,再拳击轮胎一百下。
一个直径一米多的轮胎被铁链吊在半空中,就像一个满含委屈却又无处倾诉的大句号。
完成上述运动,差不多八点半。作为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老申对自己的身体非常自信,也非常满意。他不满意的是葛四。五月的阳光闪亮而尖锐,穿透玻璃射到葛四的床上,葛四浑身上下只穿了一只袜子,酷似一个笔画散漫的“太”字。
迎着浊浪翻滚的空气,老申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捏住葛四的鼻子。在濒临窒息的状态下,葛四不得不挣扎着翻开眼皮,声音黏稠,说,二锅头后劲儿忒大,上头了。
你就是这样,老申说,见酒比见老婆亲。
葛四从鼻孔里忽然扽出几根鼻毛,慢慢捻动着放到眼前,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说,你不用敲打我申哥,我自己的事不麻烦你操心。
我不是操心你的事,老申气哼哼地拉开窗户,一股风吹进来,冲淡了葛四宿舍里呛鼻的气味,是让你操心我的事。
弹掉手指上的鼻毛,葛四举起两条麻秆腿,吃力地朝裤头里伸,伸了两次都没成功。申哥你看见没?我这种状态属于宿醉未醒,开车就是酒驾,酒驾要入刑的。
我真服了你这熊货,老申说。
你啥意思申哥?酒精并没有麻醉葛四的思维,他听得出来老申对他的贬损。是,我知道我胆小、窝囊,我这小细胳膊不敢去碰古二的大粗腿。人家古二能满山放火,我连根火柴也不敢划。实话跟你说吧,这几天我根本没去跟踪古二,一是我开你那台老帕追不上他的路虎,再者,拿鸡蛋去碰人家的石头,我也真发憷。
老申说没错,鸡蛋肯定怕石头。我要是把自个儿当成鸡蛋,我也怕。要想不怕石头,就想着自个儿是炸药。
你说得轻巧。葛四说,我倒是幻想我是颗原子弹,可我不是。而且在戚城,古二如果是石头,就没人敢当炸药。
屌!
在葛四听来,老申从齿缝间挤出的那个屌字,肯定不是男人性器官的指向,而是一截被外力拧断的钢筋头,透着一股变了形的狠劲儿。葛四吃力地提上裤头,瞪着一双大眼睛问老申,申哥,你不会是想去杀古二吧?
我他妈想杀你。老申瞪了葛四一眼。
葛四说,据我所知,名字叫发财的人,基本都不会发什么财;名字叫忠贤的人,到头来,不忠也不贤。
毕业于财经大学的葛四,原先在戚城一家国有银行里当会计,业余时间喜欢写几句小诗、喝点儿小酒。几年前,他因为受贿罪被判了五年徒刑,和老申关在同一所监狱里服刑,如今俩人又都在老米的公司里打工。尽管银行职员的体面没了,但白领阶层的谈吐还在。葛四沿着上面的逻辑继续类推,名字叫无恙的人,未必会无恙,搞不好,还可能招来大灾大难。
老申大名叫申无恙,听完葛四的旁敲侧击,他愤愤地回敬了一个字,靠!
靠什么靠?我也一样,名字叫葛来运,大半辈子了,好运始终不来,来的全都是霉运、厄运。葛四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趿拉着一只拖鞋,转着圈寻找另一只。我也琢磨了申哥,米总这次被警察抓走,肯定和古二有关。除了他,没有谁会对咱们公司的资金状况了解得那么透。可是我不明白,咱们公司属于承建商,是替古二他们开发商盖楼,咱们挣小钱,古二挣大钱。古二他傻呀?他明明知道,米总被抓了工程就会停工,耽搁了施工进度他也有损失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没有道理嘛。
道理在这儿呢。老申从葛四的枕头下面抽出另一只拖鞋,抡出一声脆响,泡沫鞋底击到葛四的后背上又弹了回来。
干什么?葛四吓了一跳,明显是被抽疼了,下手这么狠!我知道你和米总是哥们儿,他出了事你着急。着急你就去一刀捅了古二,拿我出气算什么本事?
我没本事,老申说,我就相信一点,邪不压正!
不是我跟你抬杠申哥,葛四说,咱先不说谁正谁邪,现在社会比的是实力,你千万别打错定盘星。以古二的实力,就算他一动不动等着你去杀他,你也杀不了他。你以为他是只苍蝇啊,你想拍死就能拍死。你是申无恙,不是申无敌,知道吧。没准在人家古二眼里你才是只苍蝇,还不等你飞到他跟前,就被他一苍蝇拍给拍死了。听说他的保镖,都是退伍的特种兵出身。
昨晚你是不是喝假酒了?老申被葛四奚落得有些愤怒,你瞎嘚啵什么?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杀古二了?你要是不想说人话,就滚一边儿去学狗叫!
葛四没有滚,也没有去学狗叫,而是架起单拐咯哒咯哒来到院子里。之前呢,我还一直觉得你老申跟那些真正的坏人不一样,本质上应该还是个靠谱的好人。可自从米总出了事,我发现你说话办事越来越不走脑子了。
老申问,怎么才算走脑子?
我也不知道咋跟你说。葛四又架着单拐回宿舍拖出一把椅子,坐下来说,我就是覺得你吧,言行举止比在监狱那会儿还不正常。
你他妈才不正常!老申说,你脚上那根筋明明早好了,还非要拄个破拐,装伤兵给谁看?
别转移话题。葛四说,你想想眼下的局面,米总进去了,他儿子米仓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米雪又是个女孩子,指望不上。我呢,除了记个账,工程方面啥都不懂。撂下这么一个停工的烂摊子,你不想法儿赶紧把米总捞出来,整天闲着琢磨古二干什么?要是你再弄出点儿事,不说别的,米总前期投进“古都风景”的两三千万,肯定就成了肉包子打狗。
见老申两侧腮帮子上的咀嚼肌在隐隐鼓动,葛四便说,你把牙咬碎了也没用。跟你说吧申哥,古二可不是牛二,你也不是青面兽杨志,要是他那么容易就叫人给宰了,还能轮到你?别说你,在戚城这块地盘上,就算公安局长、法院院长、市长,都要让他三分。你,趁早别瞎寻思了。
老申懒得去接葛四的话茬儿,他点上一支烟,边抽边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葛四的目光落到老申的额头上,发现了一绺新长出来的白发,正在越过他的发际线,像一队开小差的士兵。葛四摇了摇头,心想,如今这个年头,大家活得都不易,都有想不开的时候。想不开了,说说气话,抖落抖落心里的垃圾,也很正常。葛四单拐撑地,把屁股下面的椅子朝前挪了挪,说,申哥,你再想想,别说在戚城市,全省有几个人不知道古二黑?可是为啥没有人敢治他?那不光是他钱大,最主要的是,他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亲哥。你上网查查,古二他哥古大是多大的官?
不用葛四提醒老申也知道,他在监狱的时候就听管教们讲过,古大每次回戚城,省里至少要安排一个厅长级的领导陪着。
葛四,你别再跟我叨叨这些不打粮食的废话。古二他哥官再大,和我没关系。你现在帮我琢磨琢磨,咱们怎样才能把老米从坑里拽出来?
拿钱。葛四说,要是现在能拿出五百万现金,就可以连本带利还上那些民间的高息借贷。那样,警察立马就会放了米总。
葛大会计,你账上有那么多钱吗?没有吧?没有,你这个假设就不成立,就是放骡子屁。
是啊,葛四承认,账上要是有那么多钱就好了。这笔四百万的大窟窿,先不说利息多高,能按期还上就属于合法借贷;还不上,就是非法集资,也许是集资诈骗。
照你这么说,老米这次是死定了,没解?
也不是没解。葛四说,从账面上看,咱们公司资金来源主要由三部分构成:一部分是米总的自有资金,差不多占一多半;还有一部分是跟亲戚朋友借的,没体现利息;再有就是这笔四百万的民间借贷,最低都是月息三分。到期还不上就会利滚利。
能不能去银行贷款?
葛四笑话老申外行,你听说过导演选演员有潜规则吧?银行贷款的潜规则比那黑多了,从来都是“贷官不贷民,贷富不贷贫;贷大不贷小,贷鬼不贷人”。
什么意思?
你自己琢磨吧。葛四说,像米总这样的公司想贷款,要么有抵押,要么有关系。这两样都不占,谁尿你呀?不过也不是一点儿指望没有,按着米总跟古二签订的承建合同,“古都风景”这三栋高层都是米总垫资干,每栋的合同价大约是四千万,封顶算账。现在第一栋已经盖到了二十七层,再有六层就能封顶。一封顶,古二就得把四千万工程款拨过来。我算了一下,第一栋楼交工以后,扣除各种应付款项,还清那笔高利贷一点儿问题没有,还能有富余。从我来到公司这几个月看,感觉米总跟古二合作挺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老申不想解答也没心情去解答葛四的疑惑。况且,真要把个中的因由说透,势必涉及米雪的名誉和隐私,这类敏感的事,他不打算对葛四讲。
半个月前,找不到钱进料了,工地眼看着就要停工。老米心里明白,在建工程一旦停工,就像人得了急性阑尾炎,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手术及时,切除烂掉的阑尾就屁事没有,手术不及时,阑尾穿孔就会要了人命。眼下对老米来说,资金就是手术,没有手术,他就是死路一条。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打算请开发商的大老板古二喝酒,在酒桌上跟他商量商量,先拨一部分工程款以解燃眉之急。不料,古二拒绝了老米的邀请。古二说现在大家都追求健康,谁还天天趴在酒桌上。十五年茅台?五十年茅台喝多了也吐。我现在一闻到茅台味,就想上茅厕。对了米总,我听说你女儿米雪歌唱得好,是吗?我看喝酒还不如唱歌呢。
老米听懂了古二的暗示,就去问米雪,能不能陪古二唱唱歌?米雪体谅她爸的难处,就去了固金大酒店的KTV。趁古二唱到高兴时,米雪求他先预支五百万救急。
古二正出神地盯着米雪胸前的两座小山,说没问题,只要米雪能陪他乐呵乐呵。米雪问怎么乐呵?古二说先喝点儿酒。米雪说没问题。她对自己的酒量很自信。谁知一杯红酒没喝完,人就晕了。醒来后,米雪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她立刻给古二打电话,问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古二说,我做了什么?都是你事先答应的,说没问题呀。
米雪说,好,我说没问题的我做到了,你说没问题的也该兑现了吧?
不好意思米雪,古二说,这件事我没法儿兑现。不是我出尔反尔,你要是处女,别说五百万,八百万也没问题,反正工程款早晚都得拨给你们,可你不是处女呀。我在床头柜里放了五千块钱,你拿去买件衣服吧。
听古二说完,米雪平静地对着话筒说,谢谢古董!您让我长了见识。挂掉电话,她立刻报了警。匪夷所思的是,古二从刑警队前门进去,很快又从前门出来了。而且当天晚上,经侦支队的警察就来工地把她爸带走了,说她爸涉嫌非法集资。
米雪把这事告诉了老申。第二天一早,古二妹夫谢总给米雪打电话,说只要她去公安局撤了古二涉嫌性侵她的案子,她爸分分钟就能恢复自由。
姓古的是他妈找死!老申眼底的毛细血管好像要破裂了,他眼睛红红地看着米雪说,米雪你听着,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白白受欺负,更不可能听从那个王八蛋的摆布!
老申瞒着葛四和米雪,开着那辆老帕去了邻县的羑里城。
羑里城不是城,是当年囚禁周文王的监狱。三千多年前,身陷囹圄的周文王,盡管虎落平阳,却心怀乾坤日月,参透阴阳生死,写出了一本推天演地的《易经》。如今,算卦就成了羑里城这个旅游景点的一大特色。
老申来回走了几趟,选中了一个年龄看起来在六十岁到八十岁之间的算卦先生。那个人穿着一身陈旧的中山装,上衣兜里别了两支笔,活像一具四十年前的人体标本。他眼睛不瞎,也没戴墨镜,戴的是一副流行的黑框眼镜。老申蹲下去,说测个字。算卦先生说一个字一百。老申递给他两张百元钞票。算卦先生留下一张,另一张退给老申,再次说明:一个字一百。老申说没错,我测两个字。算卦先生说,测两个字得一千一。老申皱着眉头说,那测三个字就得三千三?错,算卦先生依次摁倒拇指、食指和中指,说,测三个字是一万一千一。老申问他有物价局的批文吗?算卦先生说,这地方是文王的地盘,不归物价局管。
老申伸手去夺算卦先生正在塞进怀里的那张钞票,手臂却在中途改变了方向,他从算卦先生的衣兜里抽出了一支笔。不料竟是个空笔帽。再换另一支,还是空笔帽。算卦先生见状,递上自己的手掌。老申只好手持笔帽,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字。
是个“戚”字,戚城的戚,亲戚的戚,对吗?得到老申的肯定后,算卦先生掏出苹果手机,熟练地划动了几下,说,戚字原有四解,于你,只占两解:主愁悲,主刀斧。
老申不由愕然,那你能跟我讲讲啥意思不?
不能。算卦先生说,你给多少钱我也不敢泄露天机。
起身离开卦摊之前,老申把攥在手里的另一张钞票卷成一个小圆筒,塞进笔帽里,又弯腰将笔帽插回算卦先生的上衣兜。
忌气,忌色。算卦先生随即拔下笔帽,抽出那张卷成圆筒的钞票,展开,对着日光边察看边说,气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从羑里城回来的路上,老申找了家熟食店,买了一个卤猪蹄、半只烤鸭,晚饭时和葛四一起干光了一瓶六十度的二锅头。这一次不是均分,他六两多,葛四三两多。半夜渴醒了,他爬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凉茶。刚凌晨一点,布谷鸟还在夜风中酣眠,老申却再难入睡。他开始回想,要是三年前自己不来戚城,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然而,他当时不能不来,老米是他多年的老客户。老米的建筑公司每年从他那个木材批发部购进的木方、板材,几乎占了他全部营业额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假设他的生意是一头毛驴,老米就是毛驴的四条腿。没有了四条腿支撑的毛驴不要说驾车拉磨,恐怕连驴粪蛋也拉不出来,很可能早就变成了驴肉馅儿饺子。
毛驴或许不懂得感激自己的四条腿,老申对老米却不能不心存感激。尽管那个时候,他和老米只是单纯的买卖关系,可是时间久了,利益的枝条上也会结出一些情分的果实。因此,接到老米的电话邀请后,他没有把礼金打到老米的银行卡上,而是坐了一千公里的火车,从东北雪城来到中原戚城,只为参加老米儿子的婚礼。婚礼的第二天他准备告辞,老米不同意。老米说,兄弟,这些年来你没少帮我,特别是我刚起步那几年,赶上我手头紧,一分钱不拿你照样给我发货。我从来没对你说个谢字。那时我就想,等哪一天我彻底翻身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哥哥客气了。老申说,提到帮衬,你也没少帮我。
你真的拿我当哥哥?
当然。
那好!老米晃动着熊猫一样的身子走过来拉住老申的手,说,趁我儿子刚结完婚,喜气还没散,现在你就跟我回家,咱们烧香磕头,结拜成真正的异姓兄弟。
老申凑近老米跟前闻了闻,确认老米没喝酒后,问,你怎么突然想起了这步棋?
突什么然?老米说,不突然。你第一次赊货给我,我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一直没机会。
米哥你应该了解我。老申说,我这人挺操蛋,不太喜欢那种拉弓射箭的假把式。
咋会是假把式呢?老米说,当年的刘关张,要是没有桃园三结义,能在兵荒马乱中打出一块自己的地盘吗?
老申发现老米的神情渐渐有些黯然,便递上一支烟,为他点上。老米深深吸了一口,说,没事兄弟,你不乐意,哥哥我也不勉强你,咱们也这么多年了,有没有那个假把式,也都不耽误咱们往后做生意。老米平常喜欢下棋,此时尽管手中无子,话里机锋却不啻迎头一将。老申不想被将死,更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好恶得罪了老米。于是,他把表情和语气都尽量调节得极其真诚,说,米哥,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你是哥,我是弟。
这就对了嘛。老米说,到什么时候,双桥都比独木好走。
二人一起回到老米家的老宅,洗手焚香之后,双双跪在老米父亲的遗像前。老米说,爹!爹啊,你看见了吧?你又多了个儿子,他叫申无恙。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是亲兄弟。
老申见状,也跟着喊了一声爹,两个脑袋就一起冲着墙上的相片三拜九叩。
身体俯仰之间,老申发现墙上那张底色发黄的老照片突然消失了,一片桃林从墙壁上连绵开来,桃花妩媚妖娆。关羽在左,张飞在右,像两头发呆的骡子,被刘备用一根草绳将三人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磕完头,老米喊来了米仓和米雪,对他的這对龙凤胎儿女说,你俩从小就知道,你爸我身上没哥,身下没弟,一辈子老哥一个。你们呢,也就没个亲叔亲伯来疼。这下好了,你申叔就是我的亲兄弟,你们俩的亲叔。
米雪嘻嘻一笑,爸,你这是跟我学的,说的都是《红灯记》里的台词。
兄妹俩的模样截然不同。米仓长得像他爸,短粗胖。米雪却是身段匀称,白净的肌肤就像她的名字,浑身上下透着文艺范。她从省城的艺术学院毕业后,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回到戚城给她爸当助理了。
米雪拉着她哥米仓,一起来到老申面前,深施一礼,然后推开米仓,大大方方,有板有眼地清唱了两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亲叔只有这一个。唱完,米雪问使劲儿拍着巴掌的老申自己唱得好吗?老申说好。
红包——何在——米雪调皮地勾动着四根纤细的手指。
老申听懂了米雪那句京剧道白,他尴尬地想去老米车里找自己的皮夹子,被老米拦住了。老米说你忘了,你给他俩的红包在我这儿,然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两个红包说,还不谢谢你叔?
米仓和米雪抢过红包,打开看了一下,兴高采烈地说谢谢叔。
老米被警察抓走的这几天,老申每天夜里都会做同样的一个梦:一枚不停旋转的硬币,起初只有安全套的入口大小,后来越转越大。最后旋转成了一顶大檐帽,大檐帽也在凌空旋转,旋转中又变成了一个绳套。那个绳套很像绞刑架上用来绞死犯人的绞索。没错,就是绞索。再后来,那个恐怖的绞索就勒住了老米的脖子。在绞索的另一端,掌控机关的人是古二。其实,老申根本没有见过古二,比对葛四的描述,他可以肯定,梦中的那个人就是古二。老申记得在梦里,老米被绞索勒得七窍流血,垂死挣扎。自己举枪对准了古二的脑袋,可是不管食指如何用力,就是无法扣动扳机。每次醒来,枪自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攥紧的空拳头。
提到枪,老申就会想起自己七八岁那年发生过的一件事。那天,他突然看到自家院子里有一只黄鼠狼,后腿人形而立,合起两只前爪对着太阳作揖。他兴奋地跑出去追赶,他坚信自己的步幅比黄鼠狼大得多,可是却忽略了黄鼠狼的四条小腿倒腾得比他快。无论如何努力,他与黄鼠狼之间的距离总是相差一大步。在院子里绕了几圈之后,那只黄鼠狼突然改变了方向,径直朝西房根窜去,一眨眼就不见了。西房根一带很干净、很平整,唯一的可疑之处,就是烟囱底下有一条比筷子粗一点儿的裂缝。他跑回屋里拿来了烧火的铁叉,试探着去挖掘那条疑似黄鼠狼遁去的裂缝。裂缝被越挖越大,最后将封闭的烟囱壁挖穿了。挖穿了的烟囱内部黑漆漆的。他趴在地上,把手伸进洞里,摸到了一个盒子状的东西。在试图将盒子往外移动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被某种尖利的东西咬了一下,当时并没感觉有多痛。
一个黑色的铁皮匣子被他掏了出来。打开黑匣子的过程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言,应该不太轻松,甚至很是吃力。不管怎么说,他最终还是将它打开了。铁皮匣子里的东西被层层帆布包裹着,最里面的一层是黄褐色的油纸,散发着哈喇味的油纸里面包着一把手枪,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顾不得虎口处还在流血,他如获至宝般捧起那把沉甸甸的手枪。
多年之后,凭借着所接触到的文字和图片,老申认定那应该是一支勃朗宁FNM1900手枪,俗称“枪牌撸子”。不过,那是把空枪,没有子弹,连弹匣也没有。
枪呢?冯丽问老申,它还在吗?老申说不在了。冯丽说她自修过心理学,根据心理学来分析,你的那个经历应该不是一个真实发生过的案例,很可能只是童年时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像一粒种子,落进你幼小的心田里,并且渐渐长成了一棵虚幻的大树。这证明你从小到大,始终缺乏安全感。
错!我确信那件事绝不是梦。尽管后来的岁月模糊了枪的去向,可是我虎口上留下的这个疤痕能证明,我的少年经历中确实有过一把枪。而且这个疤痕也提醒我,黑黢黢的地方,总是充满着神秘和诱惑,当然,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就像你这个地方。老申指点着冯丽身体上的某一个敏感部位说道。
冯丽嘻嘻一笑,团身躲开老申那根輕佻的手指,说滚。
老申结识冯丽是老米介绍的。老米打电话说,我帮你联系到了一个大客户。要是你跟固金国际这个大客户搞好关系,能为他们长期供货,那你这辈子啥都不用干了,就等着天天数钱吧。
老申于是等来了冯丽。冯丽是戚城固金国际家具公司的采购部经理,一个三十多岁的眼镜女,乍看像个中学老师,算不上多漂亮,却长得很甜,非常喜欢笑。她曾经在深圳闯荡过几年,不说戚城方言,说南普,谈吐间,流露着含蓄的精明。
听老米说冯丽喜欢喝红酒,所以她每次来雪城进货,老申都会用红酒招待她。冯丽酒量不大,两杯下肚,就开始目光摇曳,腮泛桃红。她说,你大哥老米太会忽悠,把你们公司的木材夸得比黄花梨和紫檀还好,价格呢,又保证是全人类最低。我就想来瞧瞧,这究竟是一家什么样的大公司。结果一看,申老板这个大公司,除了一个老板,就是一堆木头,连条看门的狗都没有。
有哇,老申说,是条京巴,让老米吃了。
就算那条狗活着,你的公司,比皮包公司顶多也就大这么一丁点儿。
望着冯丽伸出的小拇指,老申说,大小不是问题,关键要做得有长性、有技巧。
冯丽想了想,表示同意。
老申请冯丽喝完酒,又请她去江边吹风。刚吹了没多久,冯丽就不吹了。她说,你们这里的江风比我们黄河上的风还硬,把肚子里的红酒全吹进了脑袋里,头晕。她邀请老申去她的房间里坐坐。对于冯丽的邀请,老申只是言不由衷地问了句那合适吗,就跟着冯丽一起去了宾馆。作为生意伙伴,在一起坐坐本来也没什么,可终究是孤男寡女,沐浴着宾馆房间里暧昧的光线,那种单纯的坐坐不免令人生疑和尴尬。在短暂的坐坐之后,冯丽酒劲发作,她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身体一歪,不小心砸进了老申的怀里。在酒精的掩护下,俩人便情不自禁地又做了别的。
做完了别的,之前的所有陌生与矜持便荡然无存。冯丽趴在老申的耳边,说,申哥你就是个流氓。老申问她何出此言。冯丽说,不是跟自己老婆做爱的男人,都是流氓。
老申把右手的食指弯成弓状,在冯丽那两枚黝黑锃亮的乳头上轻弹了两下,说,那你就是女流氓。冯丽听罢,笑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承认是。
冬天原本是木材的销售淡季,因为有了固金国际这个大客户,老申的生意第一次做到了淡季不淡。冯丽又一次来雪城,购买了两车皮红松板材。老申大致算了一下,这单生意的净利润差不多能有两万块。他打算结完账以后,拿出六千六或者是八千八送给冯丽。毕竟俩人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生意往来。况且,钱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赚的,当然也不能一个人花。
就在老申领人把那两车板材装好即将封车的时候,冯丽心急火燎地来货场找他,说她刚接到电话,她老公开车出了车祸,人已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现在急需一笔钱来救命。冯丽带着哭腔补充道,申哥你不知道,我今年才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刚刚装修完,家里的钱早花得差不多了。我没跟你商量,就把带给你的货款直接打给了我老公。见老申面露迟疑,冯丽急忙说,我明白申哥,以我和你的交情,你肯定会担心这十几万块钱我还不起你。没事,我能理解。你赶紧和车站联系,这两车板材先不发了,卸下来吧。
说什么呢?老申说,你挪用了公司的货款本来就不对,这两车板材要是再不发回去,你回去怎么跟公司交代?冯丽说她老公现在是生死攸关,她不能不救他。至于公司那边如何交代,眼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冯丽坚持把板材卸下来。老申说你以为铁路局是我们家开的?马上就要封车了,不是说卸就能卸的。
其实那个时候,老申完全有时间联系铁路局调度,把装好的两车板材缓发或者停发。大不了给铁路局交一笔运费补偿。他之所以同意先把板材发走,除了念及他和冯丽之间的情分,他还希望通过这件事,为自己和冯丽的关系加上一道保险。而且,老申也理解冯丽,人在社会上走动,谁都难免碰上个措手不及的时候。老申相信,以冯丽的能力,不可能被这十几万块钱难住。
望着列车缓缓驶离专用线,冯丽说,申哥,我回头给我闺蜜打电话,让她们尽快帮我凑上你这笔货款。你不用担心,这笔钱一天不到,我就一天不离开你,当你的人质。
我本来就不担心,老申说,我要是担心,就不会发货了。
那列运输木材的火车可能正隆隆驶过高山、峡谷,或者是辽阔的平原时,老申这列车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他带着汗淋淋的疲惫,在冯丽雪白的站台上趴了几分钟,便爬起来倚着床头吸烟。冯丽也从床上下来,去洗手间冲澡。从洗手间出来,她站到衣柜的穿衣镜前,上下左右地欣赏着自己身体的曲线,问,申哥,我的屁股翘不翘?老申说翘。冯丽问他有多翘?老申说要多翘有多翘。你骗人。冯丽屁股一扭,抡起她的长发,在老申的脸上抽了一鞭子。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骗人的不是老申,是冯丽。由于老申挑战了生意场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游戏规则,导致他等待的和尚没来,庙也跑掉了。因为那个庙是长着腿的,而且是两条性感匀称的腿。
冯丽不辞而别整整三天了,手机一直关机。过了一周,仍然是关机。老申心里开始发毛,冯丽未付的那十八万块钱,只有十万是属于他自己的,其余八万是应该付给老勃的货款。
老申不停地给冯丽打电话,越打不通越急着打,越打心里越焦急。他扔了手机,准备去院子里透透气,刚到门口就被老勃堵了回来。
老勃是俄罗斯的木材商人,从前是坐商,后来被金融风暴刮得实在坐不住了,只好从哈巴罗夫斯克跑到中国来,在老申他们这个木材市场开了一家专门批发俄罗斯红松的公司。因为老申上大学时学过一点儿俄语,所以就成了老勃的第一个合作伙伴。老申始终记不准老勃的全名究竟是叫勃列日涅夫还是勃日涅列夫,索性就按着中国人的习惯叫他老勃。
手捻着上唇酷似斯大林一样的八字胡,老勃开门见山,申,我来拿这两个月的货款。
你能不能改掉这种突然袭击的毛病?老申说,你来之前应该给我打个电话,也好让我准备一下。
两个月一结款,是我们约定好的。老勃态度生硬。
老申说,我不会忘记我們的约定,只是,钱正在路上,要一步一步走,每一步都需要时间。
老勃不再说话,一双绿眼睛凛冽地望着老申头顶的天花板,八字胡托着一对长满黑色鼻毛的鼻孔,俨如双管猎枪的两个枪口,森森然,瞄向老申的脑门。被老勃瞄得心虚,老申掏出烟递过去,老勃不接,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是合作很久的朋友。申,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两天一到,我来拿钱。
老勃走后,老申很生气,不就是差点儿货款,至于吗?但转念一想,他又规劝自己不能这样,毕竟是自己违约在先,怪不得人家老勃。自己的买卖,眼下全靠着俄罗斯红松能赚点儿钱,而红松来源,又完全指望着老勃。没有老勃供货,就算冯丽天天来进货,你拿什么卖给她?
老申硬着头皮,给几个平时比较要好的同行打电话,跟人家说想借七八万块钱周转一下。一圈电话打下来,有的直接告诉他没钱,有的说现在没钱,再等几天也许能帮忙凑凑。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天,老申思来想去,最后只好给米总发了一条求援的短信。
在等待米总回复消息期间,老勃又打来电话催问:申,还有一天,你的钱走到哪里了?
莫斯科!老申没好气地告诉老勃。
始终联系不上冯丽,老申跟老婆小鹿编了个借口,动身去了戚城。这次来戚城,他事先没有告诉老米。一方面,他不想让老米知道自己和冯丽之间存在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另外,冯丽毕竟是米总介绍给他的,万一找不到冯丽,他不想让老米多心,误认自己是在暗示什么。发自内心讲,他对老米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在这个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的年代,能遇到老米这样雪中送炭的朋友,真是幸运。为了还上老勃那笔货款,自己向老米求援的数目本来是八万,结果收到了十万。米雪随后打来电话跟他解释说,叔叔,是我爸担心你八万不够用,他让我给你多打了两万。
老申问出租车司机知不知道固金国际家具有限公司?司机说,在我们戚城,固金国际的牌子比市政府的都大,没人不知道。从出租车上下来,老申果然看到,固金国际家具有限公司的厂区院子,简直就是一个大广场,工人正忙着往车上装货。
听老申客客气气说明来意,公司的谢总说,冯丽一周前就离开他们公司了。老申问冯丽去了哪里?谢总说不太清楚,好像她老公在哪儿开了个什么公司,人家想自己干了。不过谢总承认,的确收到了老申说的那两车板材。谢总说,板材款早在冯丽出差前就由会计打到了她个人的卡上,现在她和公司已经是钱货两清。至于冯丽是否把货款给了老申,那完全属于冯丽的个人行为,与固金国际无关,公司不会为她的个人行为承担责任。申老板,不是我说话糙,我觉得吧,你这生意做得实在有点儿二逼。为什么这么说呢?生意场上除了要讲信用、讲实力,还要讲智慧。可是我想不通,你怎么可能放心让一个没有打过几次交道的女人,一分钱不交,就把你十多万块钱的货发走呢?如果你能这样,那么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你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小钱;要么就是你跟冯丽有别的事,至于是什么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老申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说,谢总你看,冯经理给我打的欠条上,除了她本人的签名,欠款单位可是明明白白写着你们固金国际家具有限公司。
写着我们公司怎么了?谢总看也没看他递过去的欠条,我这么跟你说吧,固金国际的产品,每一件上面都刻着我们公司的名字。按着你的意思,要是全国人民都拿着一张写有我们公司名字的小纸片来找我要钱,那我是不是都得给他呀?
谢总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老申的心虚瞬间化为乌有。谢总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儿,让他的耐心开始松动。老申说,我总不至于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讹诈你们吧。
讹诈我们?谢总说,据我所知,目前在中国,敢讹诈我们固金国际的人还没生出来。我知道你不是讹诈,你也不敢。
老申说,是,我不敢。
至于后来的打斗是如何发生的,以及打斗过程的具体细节,老申记得不是很清楚。起因大概是谢总拒绝向他提供冯丽家的住址,俩人急了,谢总走过来抓他的肩膀让他滚出去。谢总的手劲儿挺大,抓疼了老申,老申甩手抽了谢总一耳光。俩人就此动起手来。一交手,老申就知道谢总受过专业的散打训练,自己打过去的拳头很少能击中他的要害,即使偶尔击中了,也没有产生实质性的杀伤。不仅如此,在俩人打斗的过程中,谢总竟然还能分出精力,把闻声赶来的几个保安轰走,并且命令他们不许报警。
连续多天休息不好,加上长途的车马劳顿,导致老申的体能很快出现了问题。他两次将谢总摔倒并且拿到了高位骑乘的有利位置,都被谢总成功逃脱。老申明白,如果继续愚蠢地跟对手缠抱在一起死拼力气,自己就是天底下头号傻瓜。姓谢的身高在一米八以上,体重应该有八十五公斤左右,而自己才一米七多一点儿,体重不到七十五公斤,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况且,自己年近五十,姓谢的看样子顶多四十,就算俩人的体能以相同的速度消耗,那么先倒下去的,一定是自己。
身处打斗中的人们,神经都会处于极度的紧张状态。神经一紧张大脑就会缺氧,事中、事后的很多记忆都不可能太准确。谢总的左手钳住了老申右手的手腕,又用右手锁死他的右肩。谢总的右臂铁棍一样紧紧横压在老申的喉咙处。老申的身后是一面墙,他已经被逼进了死角。随着谢总右臂不断挤压,老申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如果再给谢总一分钟,他就会窒息。
老申不敢让自己窒息,他艰难地低下头,先是用嘴唇触到了谢总汗毛很重的手臂。当他的两排牙齿咬到那条手臂上的一部分皮肉时,他知道自己有希望了。伴随着咬肌的持续发力,他的两排牙齿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毫无疑问,谢总手臂上的痛感也在加剧。痛感达到极限时,会动摇甚至击垮人的意志。
当谢总把自己的右臂从老申凶残的牙缝间猛地抽出来时,他右臂上出现了一眼喷涌的血泉。趁谢总手捂伤口的短暂时机,老申一记后手直拳,击中了他的鼻梁骨。几乎在同一时间,谢总的右膝盖,划着弧线撞向老申的软肋。
老申的肋骨断了两根,他在戚城公安医院躺了两周。两周一过,他就被当地的检察院批捕。接下来,又被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刑一年零六个月。
葛四是全监区最窝囊的主儿,见了谁都害怕,就是不怕老申。葛四非但不怕老申,一有机会还要教训老申一顿:知道吗?你是犯人,犯人就是作奸犯科之人。犯人的言行举止都要守规矩。葛四以老师的口吻说,而我不是,所以,你必须要懂得尊重我。葛四所说的尊重,是指老申与他擦身而过时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你不是犯人到这里来干吗?老申看着葛四那张疑似贫血的白脸说,是怕被外边的太阳晒黑了?
葛四说,你知道柴胡吧?就算是掺和在草堆里,它也绝不是柴火。
老申知道柴胡是一味能治疗感冒的中药,不过,葛四那种酸了吧唧的口气,以及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让他心生厌恶。靠,就算你这根柴胡能治疗癌症、治疗艾滋病又能咋样?进了草堆,一样被烧成灰。
你这是混蛋逻辑。
你骂谁是混蛋?
我没骂你是混蛋,是说你的逻辑。葛四发现老申握紧的拳头上,每一个关节处都凸着鸡眼状的厚茧,像个丑陋无比的鸡爪子,他不免有些胆怯,说,你不尊重我就算了,你攥拳头干吗呢?想打人呀?
老申松開拳头,说,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往后不再跟我装大尾巴狼,我就不会打你。欺软怕硬那种下三滥的事,我不干。
后来,打伤葛四的是另外一个人。
桃花大面积盛开之前,监狱组织犯人为桃树剪枝。老申和葛四一组。葛四从桃树上跳下来,反复扭动着脖子,颈椎发出清晰的嘎嘣声。葛四龇牙咧嘴地说,不好了申哥,可能我的颈椎病又犯了,头发昏。老申说那你就歇一会儿。
密密匝匝的桃林里,春光闪烁着,把葛四放大成一只扭来扭去的蚕蛹。那无限的春光仿佛是春药,诱发了葛四心底的骚动。他摇头晃脑,一咏三叹道:
在词语的尽头,
我们总是无能为力。
舌苔上绽放的莲花,
颠倒黑白。
烈士就义的前夜,
变节者也许正举行婚礼。
永远没有人知道玫瑰
一觉醒来后,
痛不欲生的真相。
无家可归的酗酒人,
每次醒来,都想跟这个世界
一刀两断。
空酒瓶不再是他唯一的知己。
他断言,那个早孕少女
溺毙的孩子,
有可能是英雄,
也有可能是匪徒……
真对不住你葛四!老申由衷地说,哥哥我以前小瞧你了,以为你只会闲着没事写那些狗屁申诉材料,原来你还会写诗,真了不起!
了什么不起啊!葛四说,听人家讲,一个诗人去饭馆吃饭,口袋里的钱不够了,问老板能不能用他的两本诗集抵账?老板说不能。诗人说,那我给你朗诵一首我写的诗吧?老板双手抱拳,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不要你钱了,你赶紧走吧,我这儿还有那么多客人吃饭呢。
老申听后,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葛四等他笑完,问,有这么好笑吗?老申说太好笑了。葛四没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临近收工时,大龙嘴叼香烟,带着俩人晃晃荡荡直奔葛四而来。大龙是古二的小弟,进了监狱,就成了老申和葛四他们这个监区的大哥。犯人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大龙对葛四说,我想借你个火用用。葛四说,你知道,我又不抽烟。我当然知道你不抽烟,不抽烟不代表没有火,是不是?大龙用五分力气捶击着葛四的胸口说,你把火都藏在这里了,对不对?大龙要过葛四手里的树枝剪,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拿拇指肚试了试剪刀尖的尖利程度,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诉葛四,老葛呀,火大伤身后悔难。谁都知道,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心善。你说是不是?
大龙蹲下身子,虚假地抚摸着葛四瘦弱的小腿说,让我帮你败败火吧。大龙突然手一挥,那把剪刀就刺向葛四的脚踝。葛四一头栽倒,双手抱住受伤的右脚,疼得滚来滚去。
荡漾的春风源源不断地吹进桃林,稀释了葛四浓烈的惨叫。大龙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剪刀交于左手,腾出的右手薅住老申的衣领,示意他把剪刀接过去。见老申拒绝,大龙说,老东北,你他妈干活儿能不能小心点儿?注意安全,注意安全!简简单单四个字,有这么难记吗?
跟大龙同来的两个人也凑上前帮腔,是啊,注意安全,就四个字,你他妈记不住啊?
老申面无表情,他低下头,轻抬左手,像大龙之前抚摸葛四那样,抚摸着大龙那只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右手同时托住大龙的胳膊肘。他的举动不免令人费解,因此,大龙左手握着的剪刀一刻也没放松警惕,虎视眈眈地瞄准他的颈动脉。老申的左手突然离开大龙的手背,蛇信一样弹出去,与右手合力控制住大龙的胳膊肘,胸脯猛然吐劲下压。
大龙比葛四有挺头,他蜷缩在地上,头倚着桃树,望着自己不停抖动的右手腕,咬牙切齿地挤出笑来说,东北大哥,不好意思,是弟弟我走眼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高手,一招就弄断了我的手腕子。
高手算不上。老申说,我只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巴掌再大也遮不住天,你叫别人吃不上饭,别人也能叫你拉不出屎。
老申的道理可以讲给大龙听,不过对狱方而言,那就是一个蚊子屁,没人会听更没人理睬。为了惩戒他违反监规,斗殴伤人,导致大龙腕骨骨折,监狱报请检察院、法院,把他的刑期又追加了十二个月。对此,老申毫无怨言,他能理解政府对他这个胆大妄为者的良苦用心。他不能理解的是,同样属于狱内伤人,大龙好像屁事没有。监狱方面似乎当真相信,葛四的脚筋的确是被他刺伤的。
葛四受伤住院,监狱就安排了一个狱警和老申一起在医院看护葛四。事实上,这个看护工作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看,另一部分是护。看的部分由狱警负责——看管、看守、监视、监听。而且,狱警需要看管的除了葛四,还有负责照顾葛四的老申。护的部分由老申负责。因为葛四伤在脚上,行动不便,老申每天就要背他去厕所拉屎撒尿,还要帮他端水、喂饭、喊医生、叫护士。
葛四躺在病床上,手里捏着一张照片,调换着各种角度反复端详。老申凑过去跟着看。照片上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儿,在蓝天白云下,手里拿着一块面包,正在喂广场上的鸽子。老申问那孩子是谁,葛四说是他儿子。老申后退一步,对着葛四仔细打量后说,你扯蛋葛四,就你长这模样,像个干巴萝卜似的,能有这么帅的儿子?
葛四用那张照片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照片的面积稍显小了点儿,尽管挡住了葛四的眼睛,却没能挡住他眼里的泪水。两行泪水像两条透明的虫子,蜿蜒着从葛四的两侧鼻翼流下来,被尖削的下巴切成一段一段,消失在病号服下面的胸腔里。
老申不希望葛四长时间伤感,那样不利于他的康复,便说,我想起来了葛四,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
葛四撤掉遮挡在眼睛上的照片,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问,什么事?
就你这小破胆,也敢索贿、受贿?
你信不信管什么用,葛四说,连我自己有时候都犯迷糊——是不是真的干了那些坏事?要是没干,朗朗乾坤,为什么就没有包公那样的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你也看見了,我在单位就跟现在在监狱里一样窝囊,没胆,看天上掉下一片树叶都吓得赶紧捂脑袋。干了半辈子银行,见着钱就眼晕。说我向客户索贿、受贿,你想想,人家行长、副行长、科长、副科长一大堆,就算我一个小会计想去索贿,我跟谁索?谁搭理我?
你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老申说,无风不起浪。
无风不起浪?葛四说,那天大龙故意找茬儿整我,你不是一直都在场吗?我没招谁惹谁吧?平白无故,他凭什么上来就拿剪子扎我?
那也不是平白无故,老申分析,像大龙那种货色,充其量就是个滚刀肉之类的打手,肯定是背后有人指使他,来阻止你做某件事。
葛四竖起大拇指,模仿大龙那天的语气说,东北大哥,不好意思,是弟弟我走眼了,没看出来,你这么聪明。
还行吧,老申觍着脸应承。他问葛四,那你知不知道,你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申诉。葛四说,估计是有人不想让我申诉。一旦我申诉成功了,法院就得对我进行赔偿,还要恢复我的银行职员身份,陷害我的人也得进监狱。
我看你不是做梦娶媳妇,就是没事找事。你马上就快刑满了,还申诉个屁。老申说,你现在才知道当银行职员自在?当初就该本本分分干好自己的活儿。自不量力,你举报人家行长干什么?
你光知道我举报行长,你知道我为啥举报他吗?
为啥?
算了,不说了,说也没用。葛四翻过身去,把一个失望的后背留给老申。
黑夜来临,偌大的工地上,只有上夜班的蛐蛐还在单调地叫着。在虚幻的光影里,老申发现有几个美国大兵,像偷情的海豹,悄无声息地从工地中央的烂泥塘里爬上来。他们先是放下手里的长枪,短枪仍然斜插在大腿外侧的枪套里。每个人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蹲在已经坐果的黄瓜架下面,像中国人一样在开会。
那些美国大兵的纪律不是很严明,七嘴八舌地在嚷嚷,不过态度都很端正,没有一个人打哈欠,更没人偷偷睡觉。会议的议题是讨论中国的黄瓜,本来是绿色的,为什么要叫黄瓜?还有,中国有西瓜、冬瓜、南瓜,为什么没看见北瓜?中国的北瓜,是不是已经渗透进了白宫和五角大楼?
身为中国人,老申可以接受任何人种在学术层面讨论自己的国家,但他不能接受的是,你不可以无中生有怀疑甚至冤枉我们国家的北瓜。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那几个远道而来的美国孩子指点一二。指点的原则既要体现中国人的热情友好,又不能让美国人感到太热情、太友好。首先要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即使中国的北瓜离开了秧,也不会漂洋过海去你们美国。不过,他要尽量哄这几个美国孩子高兴,他们一高兴,没准会以礼物的名义送给自己一把枪。假如他们实在不送,就得找机会偷一把。假如偷不了,就想办法把这几个小子制服,缴了他们的械。尽管最后这个选项很冒险,可是为了杀古二,冒多大的险也值得!老申甚至想,缴了美国兵的枪之后,他要背着那支带有红外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瞄准古二的脑门,扳机一扣,古二的脑门上就开了一个小圆洞。
如果觉得躲在远处狙杀不过瘾,还可以用手枪。用手枪杀古二的场面虽然有点儿落俗,但是一定很刺激。老申相信,凭着自己多年健身打下的底子,百米速度还能保持在十三秒以内,如果在五十米内冲向他,大致需要七秒钟,三十米之内需要五秒。五到七秒的时间,古二的保镖应该来不及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应。他们最好别有反应,老申不想伤害无辜。
忽然响起了浪花拍岸的声音,老申发现烂泥塘里溢满了清水。一个黑人大兵三下两下脱掉裤子,泥鳅一样扎进水里。他的裤子刚好落在自己脚边,一把亮银色的手枪触手可及。真是天赐良机,老申毫不犹豫抓住手枪的枪柄,食指一弹,枪套上的金属搭扣就开了。持枪在手,他的心脏狂跳不已。
被黑白和多利的狂叫声惊醒,老申懊丧地闻了闻自己的右手,手掌上似乎还残留着枪械所特有的金屬气味。
狗越叫越凶,指向性也非常明显。也就是说,黑白和多利一定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事情,或者是嗅到了某种陌生的气味。即便在乱成一团的叫声里,老申也能分辨得出两只狗吠叫的意义是有区别的。多利的叫声明快并且富有节奏,像竹板书艺人手里的快板,响亮却不具备威慑力。主要是以示警为主,其次是为黑白助阵。黑白就不同,作为德国黑背和边境牧羊犬的杂交品种,黑白的血液里汹涌着极强的攻击欲和忠诚的捍卫意识。它的叫声透出极度的狂躁与不安。黑白一定渴望冲出去,可是它的诉求被锁链锁住了。
老申摘下黑白脖颈上的锁链,黑白飞快地朝东南面跑去。那个方向是工地的南大门。大门旁边有一个门房,因为工地停工,老申给值守的门岗老头儿放了几天假,门房暂时无人。黑白到了门房前边,开始不停地转圈,边转边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老申摸黑进到门房里打开了架在房顶上的照明灯,一千瓦的射灯瞬间将三十米之内照得亮如白昼。槐树的影子纷纷躲到了墙外,泛白的水泥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只黑色手包。老申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包,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看了信上的第一句话,他立刻放下手包,爬到大门上朝四周张望。白天车水马龙的文明大道,此刻很安静,除了跑夜班的出租车,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和行人。
微凉的夜风中,飘荡着槐花清幽的气息。
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联系!我知道,说一万句对不起,也不能弥补我的欺骗带给你的伤害。我不久前才知道,你在这个工地上,可是我不敢见你,也没脸见你。如果看到这封信的人真的是你,你就能知道那张银行卡的密码,是你以前那个手机号的后六位,卡是用我的名字申请的。你就在取款机上取款,别去银行柜台!要半个月提完!半个月之后我会挂失!
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中间还有几处勾抹涂改。想到写信人行文时的情绪一定很不平静,老申不免心生感慨。如果说他心里有一扇门,在读到这封信之前,那扇门已经将那个写信的人关到了门外,那么此刻这扇门,却被一封信撬开了,门一开,往事呼啸而入。丝丝缕缕的往事,仿佛坠入春水的杨花柳絮,一旦再重新打捞起来,便有些湿漉漉的沉重。
射灯白炽的冷光落在地面上,霜一样弥漫着。老申在前边走,黑白跟在他身后。离开南大门的时候,他没有关掉射灯,他想留下那一片霜色。
白天葛四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他老婆起诉离婚,所以葛四最近很闹心。虽说在出狱之前葛四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二十年夫妻即将成为陌路,他的心情还是难免低落。晚饭时他只喝了二两白酒,两听啤酒,人就醉成了死狗。
老申体谅葛四的遭遇,他尽量不用以往那种恶作剧的方式去叫醒葛四。其实,体谅葛四也是体谅他自己。他老婆小鹿虽然没有提出来和他离婚,但也不同意老申留在戚城。千里迢迢,撇家舍业不说,一听到戚城这个名字,她就头皮发麻。小鹿说,要不是看大哥的面子,说什么也不允许他和戚城这个是非之地再有任何瓜葛。可见,小鹿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口中的大哥就是老米。
老申刚入狱不久,是老米去雪城帮小鹿把那个木材批发部转让出去的。也正是因为有了那笔转让费,才使得小鹿和女儿的生计,在两年多里没有让老申太过担心。另一点让他安心的是,自己刑满出狱以后,小鹿一直不曾提及与冯丽有关的那笔欠账。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经手那段时间的账目,不了解其中的内情。
老申耐心地叫醒了葛四。迷迷瞪瞪的葛四问老申是不是还想弄二两?老申从他的裤兜里找出车钥匙,说你精神点儿,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都几点了?葛四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表,嘟囔道,这么晚你还出去,是不是想去找小姐?下半夜打折吗?
换作往日,老申至少要骂葛四一句骚货,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开上车就走了。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在路边找到了一家自助银行。完全封闭的ATM机,二十四小时营业。插卡,按提示输入密码。简单的步骤,老申操作起来手竟有些抖。密码正确,查询余额,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300000。他拿出手机,对准那串数字拍照,然后回到车里,将手机里的照片放大了,像小学生一样用手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数:个、十、百、千、万、十万。没错,那张小小的塑料卡片里整整有三十万块钱!他又以相同的方式重复着数了一遍。千真万确,是三十万!
从凌晨三点十分这一刻开始,老申倚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放:开车找到银行——弄醒葛四拿车钥匙——爬到大门上张望——那封没抬头没落款,只有交代、暗示、设防,俨如特务之间接头的信——发现来历不明的手包——黑白和多利的狂吠——枪杀古二的方式——各式各样诱人的枪支——从烂泥塘爬到自己梦里的美国大兵。每一个情节的发生都很虚幻。
老申再次来到取款机前,插卡,输入密码,取款。一次最多可取两千五百元,他按了两次,一共取了五千块钱。尽管五十张钞票的重量没有多少,手感却非常真实。突兀的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显得缺乏逻辑并且杂乱无章。
车到工地的侧门时,老申听见黑白和多利象征性地叫了两声,随后就安静了下来。他用遥控钥匙打开电动伸缩门,缓慢把车拐进院子里。车灯的光柱里立着一个人,是葛四。
老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葛四是不是在梦游?
葛四不回答他的冷幽默,说,怎么这么早就完事了?打的快枪吧?
不是打快枪,老申故作悲哀,是总也不用,枪走火了。葛四听后咧嘴一笑。老申没有去计较葛四的幸灾乐祸,说,反正你也睡不着,要不咱俩去厨房整两盅?
不整了,葛四说,就剩几粒花生米,没下酒菜。再说,你刚走完火,上去睡一觉吧,补补精神。
老申接受了葛四的建议,回到宿舍,扒光衣服钻进被窝,做好睡觉的准备。床头柜上的信和那张银行卡,忽然化身为一大一小的两只啄木鸟,在他的眼前不停地盘旋。好像他的脑袋是一块朽木,里面藏着千百条蛀虫。
几乎和每天一样,老申是六点五十左右醒的,不是自然醒,是被米雪的电话吵醒的。米雪在電话里说,有事跟他商量。他边穿衣服边想,米雪这么早来找自己,事情一定不小。不过听米雪的语气,好像不是什么坏消息。
果然,米雪在车上告诉老申,公安局昨天下午通知她,她爸可以放出来,条件是要缴纳保释金。那就缴吧,老申说,多少钱?
五十万。米雪低头搓动着纤细的手掌说,你不知道叔叔,我爸为了这个项目,已经把家里掏得空空如也,连我哥的新房都抵押给担保公司了,家里现在连一万块钱也拿不出来。
没事,你别着急。老申说,我这儿有三十万。还差二十万是吧?把我开的那辆车卖了,缺多少我们再想办法凑。
那怎么行叔叔?米雪说,那台车是我爸留给你用的。再说,就算卖也值不了多少钱。
值多少算多少。老申态度坚决,你爸不在,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米雪点头说好,然后红着眼圈把头扭向窗外。
老申去宿舍拿来了那张银行卡,递给米雪,并且和她商量,俩人分头行动。他去卖车,米雪负责去取款机上取钱。米雪说,一张卡在ATM机上一天最多能取两万块钱,还是去银行柜台取好了。
不行,老申说,不能去银行柜台上取!
米雪问为什么,老申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告诉米雪,他不是这张银行卡的主人。担心米雪误会自己,他随即补充说,你放心,钱的来路没毛病。
米雪很懂事,她发现老申的鼻尖上已经冒汗,说话也有点儿支支吾吾,就笑着说,其实我被你误导了叔叔,公安局的财务应该也是可以刷卡的,我们不必非得带现金过去。
老申暗自出了一口长气,说,要是那样可以,我们就赶紧去卖车吧。他让米雪把她的车停到院子里,俩人开他的那辆老帕去二手车交易市场。米雪不同意,说两台车都开过去,都卖。为了我爸,你能做那么多,我就更应该了。
米雪道儿熟,在前面开车。途中他们打听了两次,没多久就找到了二手车交易市场。宽阔的场地上冷冷清清。问旁边中介公司的人才知道,只有周六和周日才交易。老申递上一支烟,请中介公司的人顺便给看一下,这两台车能卖多少钱。那人说评估是要收费的。老申问他收多少?那人把烟放在手心揉碎了,隐蔽地丢在屁股后面,说一车一百。你去抢银行得了,干这个来钱多慢!老申气呼呼说完,转身就走。米雪对那个被噎得瞠目结舌的人说,师傅别生气,反正您现在也不忙,俩车给你五十块钱,买烟抽,您帮着看一下,我们心里多少也有个底。
师傅极不情愿地接过米雪递过去的五十块钱,塞进裤子口袋,又在口袋外面按了按说,就你爸这脾气,你还敢叫他自己开车出门?标准的路怒族。
米雪笑着说,他是路怒族,但不是我爸。
是你老公?师傅眯眼打量着老申。
米雪不回答,走过去抱住老申的手臂,挺胸抬头说,您不愧是评估师,眼真毒,能看得出来我们有夫妻相,是吧?
那当然。师傅也不谦虚,说,我就是凭眼力吃饭的。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帮助老申摆脱了米雪制造的尴尬。米雪松开他,去陪“评估师”察看她那辆车的车况。
老申看着手机屏幕,是陌生号码,尾号四个8,戚城本地号段。对方说,你好!是申总吧?老申说我姓申,但哪儿也不肿。对方笑着说,申总变幽默了。也难怪你听不出来我是谁,我们俩快三年没见面了。
老申凝神想了片刻说,不对谢总,应该是两年零十个月。
申总记忆力真好,谢总说,看来你还没忘记我这个故人。
老申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声音却变得阴冷,是你谢总让我又上了两年半大学,我怎么可能忘?
好。谢总说,我们两个也算是有缘,听说你现在是米老板的全权代表,我眼下正好又负责总公司地产开发这块,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和我的私事我们有机会再聊,下面说公事。你们葛会计已经签收了我们公司送达的限期开工通知单,我个人出于对你的尊重,代表固金国际再口头通知你一次:两个礼拜之内,如果你们公司不能正常开工,那我们就要按照合同的约定,无条件收回“古都风景”工地。
你们这是乘人之危还是落井下石?
老兄你不能这么理解。谢总说,现在是契约经济时代,执行合同是天经地义的事。
好一个天经地义!就好比,我打断你鼻梁得进监狱,你撞折我肋骨却啥事没有,对吧?
我们今天不谈这个话题,等我忙过这几天,你可以随时找我,没关系的。再见。
他妈婊子!老申对着手机骂了一句。谢总突然挂掉电话让他很不舒服,就像已经看准了对方的下巴,一记摆拳打过去,却被人家躲开了。由于用力过猛,闪了腰、岔了气儿。老申人僵在原地,张着嘴巴,瞳孔放大。
还是那个梦:一枚不停旋转的硬币,起初只有安全套的入口大小,后来越转越大。最后旋转成了一顶大檐帽,大檐帽也在凌空旋转,旋转中又变成了一个绳套,勒住了老米的脖子。老申踮起脚来试图去解开绳套,他发觉自己的左臂被制住了。身为武术爱好者,老申知道,手臂受制是非常危险的,就算你的拳头比武松还厉害,也白搭。老申试了试,还有点儿活动余地,应该不是被手铐铐死的,也不是被木村锁或十字固之类的关节技降服的。他发力朝外一抽,手臂出来了,人也醒了。原来是被米雪压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发麻的肌肉,挥拳在自己的下巴上来了一下。拳头的力量很虚,缺乏足够的底气。
老申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这件荒唐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
从二手车市场回到工地,葛四把固金地产送过来的限期开工通知单交给老申,说他要回家跟老婆最后谈一次。等葛四开车走了,米雪问老申是不是饿了,她说她想给他露一手。老申问她怎么露?葛四这几天心情不好,没去买菜。米雪说没关系,真正的巧妇是能为无米之炊的。
冰箱里还剩下几个鸡蛋和两根火腿肠。米雪又从厨房角落里找到一头洋葱,洋葱的表皮已经长出了灰毛。老申主张扔掉算了,米雪说只是烂了一层皮,里面还很坚挺,放心,能吃。
出乎意料,米雪做菜非常地道。她打了四个鸡蛋加水稀释后搅成蛋糊,里面撒上一些虾皮、盐和少许洋葱粒,放在电磁炉的蒸锅上蒸。接下来,米雪把火腿肠切片过油后捞出来,控完油,再次入锅加洋葱爆炒。
两道菜几乎是同时出锅的。米雪问老申,怎么样叔叔?我的厨艺还不错吧?老申竖起拇指,表扬她做得色香味形俱佳。
米雪听了很开心,手舞足蹈着建议喝点儿酒。老申找了一圈,说啤酒都让葛四喝没了。
米雪说,有也不喝,这两道菜适合喝辣酒。
老申说,六十度二锅头,你行吗?
米雪说,你小瞧人,辣酒就像男人,越烈越够味。
墙壁上的空调一直在冒着凉气,米雪侧过身子蜷缩着,像一本将翻未翻的书,散发着幽幽体香。老申心情复杂地默读着,几次将涌到喉咙的唾液吞咽下去。他回手把掉在地上的毛毯扯上床,盖在米雪身上,又顺手掖了掖。
事情发生和发展的时候,都没有月亮,所以不能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都是月亮惹的祸,根本赖不到月亮头上,要赖,就赖二锅头。没錯,记得米雪当时就是这样说的。说这句话之前呢?好像两个人都醉了,只是醉的程度有所不同。米雪喝的一点儿不比老申少,有三两以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醉意。老申没醉,顶多是微醉,却装出一副走路打晃的样子。这些都无关大局,局面开始失控是在俩人回到老申的宿舍之后。在路上见了风,酒劲儿很快就上来了。米雪脚底不稳,双眼迷离,说,英雄救美的时刻到了,快来抱抱我!
老申躲开她的目光,装着到处找烟。米雪扑过来时,他显然没有做好准备,可是又没得选择,只好慌手慌脚地将她揽入怀中。由于缺少自然而然的因素,姿势显得很僵硬、很消极。米雪收起酥软的身体推开老申,说热。在老申去找遥控器打开空调的过程中,米雪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浅绿色的三角内裤。她动作夸张地放下卷帘式窗帘,唯一的窗口立刻消失在一片深蓝色的大海后面。宿舍里的光线暗下来,潮汐般托起米雪柔若无骨的身躯,犹如一条白色的鳗鱼,扭动并且发出低低的呼唤。光影与声音合谋,怂恿着那个她叫叔叔的男人,摇身变成一个昏聩而又野蛮的君王……
叔叔,你是不是外星人哪?醒来后的米雪拱进老申的怀里,说抱紧。你干吗不说话?让我来猜猜你此刻的心情。嗯,有纠结、有挣扎、有矛盾、有羞耻,还有点儿逃无可逃不知如何面对,是吧?我又不是破坏你家庭的小三,有点儿大叔控倒是真的。米雪轻轻揪住老申的耳朵,悄声说,叔叔你知道吗?你真的好棒!和你的年龄不匹配。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不要自责好不好?我也是成年人了,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的。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干吗要叫申无恙啊?是不是抄袭人家武侠小说里张无忌、荆无命那些人的名字?
老申总算能接上话茬儿了,他说是后来改的,原来叫申武阳。
米雪委屈的表情,让老申心里忽然一软,恍惚中,他看见了三年前那个清纯的米雪
米雪说,别来无恙,还是这个好。那我就叫你无恙吧。
老申说,不许跟叔叔没大没小。
切,你又不是我亲叔叔,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好不好?还有,我觉得你对我不公平。
老申问,哪里不公平?
你看,我叫了你这么久叔叔,你一次都没叫我姑姑。现在叫我一声姑姑吧!你叫我姑姑,就像杨过叫小龙女,我们俩在称呼上扯平了,你和我做爱,心里就不会那么拧巴了。
你真是个小妖精。
嗯,我是,我要吃了你。
好,喜欢让你吃。
坐在沙发上抽完两支烟,老申叫米雪起床,并且交代她尽快落实好两件事:第一件,到公安局财务去一趟,落实一下保释金到底能不能刷卡;第二件,这两台车就算真像那个“评估师”说的能卖二十万出头,今天才周二,到周六还有三四天,不能等,怎么办?
这哪里是两件事?米雪边穿衣服边说,分明就是一件事嘛——搞钱。跟你说吧,公安局不用去,等下你和我一起出去,取款机上可以再取一万五,加上你之前的五千,正好是两万。然后我们去找个熟悉的借贷公司,把这张银行卡和密码押给他们,让他们直接给咱们现金就完了。你不知道,自从我爸接了这个倒霉工程,这两三年我跟着他没学别的,到处化缘找钱。找完了亲戚找朋友,找完了亲戚朋友找借贷公司。戚城大大小小的借贷公司差不多找了有一半。找银行贷款,门都没有,那得有抵押,没抵押,连想都不用想。除非我去跟行长睡觉。
米雪径自说着,没有发现老申的表情变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一次,一家借贷公司的几个催账鬼,像影子一样黑天白天跟着我爸,拉屎撒尿都跟着,把我爸烦得腮帮子肿得老高,却又无可奈何。背着我爸,我偷偷给一个在银行管贷款的副行长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找个僻静的地方陪我休息两天。结果被米仓听到了,米仓向我爸告了密。不顾借贷公司那些坏蛋还在场,我爸把我从车上薅下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我一大巴掌。他说就是砸碎自己的骨头卖药面,也不许我走下道。
别说了!
米雪一怔,不说就不说呗,干吗这么粗暴?
米雪委屈的表情,让老申心里忽然一软,连忙说对不起。这句道歉绝非客套,而是完全发自于他的内心。恍惚中,他看见了三年前那个清纯的米雪,站在阳光下,给他唱改版后的《红灯记》,在电话里体贴地告诉自己:叔叔,是我爸担心你八万不够用,他让我给你多打了两万……
到借贷公司换现金很痛快,手续也很简便。借贷公司的老板娘和米雪一同来到银行的取款机前,查询卡上的余额无误之后,老板娘让米雪去外面等着,她一个人留在取款机前更改了那张银行卡的密码。回到借贷公司,米雪在一份格式合同上签字、摁手印,老板娘去里面的套间搬出一摞钞票说,点点吧米雪,一共二十七万七千块。
我靠,真他妈黑!在回工地的路上,老申说,二十八万用半个月,利息就是三千块!而且是提前扣掉利息。
米雪说,是啊。对了,你不用担心哈,这家借贷公司利息是高了点儿,不过老板娘是市行行长的表妹,挺讲信用的。既然我们交代过了,她就不会拿这张卡去银行柜台提款。
专心开车!我说我担心了吗?
嘿嘿,你没说本姑姑也知道。我还知道,那张卡一定和一个女人有关,要不要我说出她的名字啊?
诈我,你说吧。
不说了,反正不是你们家小鹿。
小鹿是你婶子,没礼貌。
米雪说,狗屁。不是说你狗屁,也不是说她,我是说你们的感情。
我们的感情怎么了?
我记得你刚进监狱那会儿她来过一次,你出狱的时候她来过一次,中途她来没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记得还挺清楚的。
当然。对了,听我爸说,小鹿比你小十二岁,什么情况?
慢点儿开!
放心,我脚离油箱还远着呢。
老申目送米雪开车出了工地侧门,疲惫感顿时袭来。他拖着双腿回到宿舍,把自己往床上一丢,闭上了眼睛。枕头、床单、毛毯上遗留的气味让他难以入睡。他翻来覆去几个来回之后,拿起手机给米雪发了一条短信:我忘了,整个下午你都是在酒驾。到家好好休息,千万别再开车出去!
老申很快收到了米雪的回复:过儿真乖!姑姑已到家,勿念!你辛苦了,乖乖睡觉。
老申不可能乖乖睡觉。眼下到手的钱只有三十万,等着卖车肯定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固金国际的开工通知无疑是最后通牒。两周只有十四天,要是老米明后天就出来,还可以有十几天时间来组织施工队伍、补齐缺少的原材料。这个过程,任何一个环节在衔接上掉了链子,开工就只能是一句自欺欺人的谎话。欺骗自己倒也没什么,古二是好骗的吗?骗得了吗?
从这个下午开始,老申提示自己尽量把古二那个王八蛋从脑海里抹掉。可是抹来抹去,就是抹不掉。古二就像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无论想朝哪个方向走,都绕不开他,并且还要时时刻刻受制于他。如果不想受制于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消失。可古二毕竟不是小猫小狗,且不说他的身边整天跟着保镖,即便他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一动不动,你下得了手去杀他吗?怎么说那也是一条活蹦乱跳的人命。那条命和你老申的命本质上没有区别。假如因为他睡了米雪就该死的话,那么你呢?你老申不也同样该死?古二属于仗势欺人,用承诺骗了米雪;你老申则是乘人之危,行径比古二更他妈无耻、更操蛋!
一夜无梦,老申起床后发现车不在院子里,葛四的床上有一本打开的书趴在被子里。书的旁边有一条换下的内裤和一只风干的臭袜子。这个家伙,看来是和他老婆谈得挺融洽。人嘛,就是这么回事,话是拦路虎,也是顺气丸,把话说开、说透了,许多不该发生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老申刚刚跑完一圈,米雪就来了。见面后她第一句话就说,我又被你误导了。你看,开始是你说的去二手车市场卖车吧?去了,车没卖,还赔了五十块评估费。你说我干吗那么听你的?直接找个做车抵的借贷公司把车押给他们,等我爸出来找到钱,再把车赎回来就完了,对吧?
老申肯定了米雪的聪明,说,葛四昨天把车开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打他电话关机。
让你夸我一句怎么那么难呀?米雪说,葛会计叫葛来运,你怎么老管他叫葛四啊?
他兄弟姊妹四个,他最小。老申说,你知道他家的地址,我们直接去他家找他吧。
这时,老申的手机响了,是葛四的号码,打电话的人却不是葛四。对方说他是警察。警察确认了老申的身份之后,让他来市医院一趟,说葛来运开车跟前车追尾了,受了点儿伤,不太严重,眼下在医院急诊室。
老申心一沉,立刻和米雪往医院赶。路上,米雪安慰他说放心,追尾不会有太大的事。
但愿吧,老申说。
老申和米雪在医院走廊里见到了刚才通电话的那个警察。警察领他们来到医生办公室,对医生介绍说,他们是葛来运的家属。老申问医生病人现在什么情况,医生顾自盯着电脑,吩咐他们先去交钱。
放心吧大夫,钱我们一定会交的。米雪不满地看着医生,口气很不友好,我们现在有权知道病人的病情。
一束阳光打在医生的脸上,把他的整个面部切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像传说中的阴阳脸。他抬头打量着米雪,说你别激动啊。患者目前的生命体征不算平稳,主要症状是由外伤造成的急性颅内血肿。现在他的颅内压已经出现增高迹象,我还在密切观察,一旦病情加重,就要考虑开颅手术。
开颅?是把脑袋打开吗?得到医生的肯定后,米雪问医生要交多少钱?
医生想了想,说,先交三万吧。
米雪和老申对视了一下。很显然,医生轻描淡写表述的病情以及交钱的数额,已经超出了他们二人的想象。
米雪对老申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回去取钱。
跟随警察来到葛四病房外面的走廊里,老申请教警察贵姓,警察说姓李。老申说,李警官,你是交警队的吧?
李警官说,我是刑警队的。
老申不解,车祸应该归交警管,怎么惊动了你们刑警?
李警官说,交警也在管。我找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葛来运的情况。
听老申把葛四的情况简要介绍完,李警官沉吟片刻,说,是这样,据我们初步调查和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肇事案,葛来运很可能涉嫌故意杀人或伤害。
就他?老申手指病房,胆儿比老鼠还小,他会涉嫌故意杀人?
你不必怀疑,我们是有根据的。李警官说,从调取的现场监控视频看,葛来运是尾随固金国际古董的路虎车,一路到了固金大酒店的停车场。古董下车时,葛来运也从后边的车上下来,还跟古董打了招呼。看起来俩人似乎很熟,所以,他没进酒店而是再次返回车上一直没有下车的这个情况,当时并未引起酒店保安的注意。直到今天早上六点四十分左右,古董和他的隨行人员一起从酒店出来,嫌疑人突然发动车辆,撞向古董。
李警官,你说的古董是古二吗?
是他。
他死了吗?
你怎么这么问?
迎着李警官警惕的目光,老申说,那个王八蛋要是死了,我就是葛来运的幕后主使。你现在就可以抓我。老申站起来继续说,抓我之前,我想进去看看葛四。
坐下!李警官喝道,你激动什么?如果真出了命案,我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葛来运是否有杀人的动机,我们会继续调查。从监控上看,他的车直线冲过去的时候,古董等人提前发觉了,古董赶紧朝旁边的一个花坛后面躲去。葛来运驾驶的车辆也随即变线,急速撞向花坛。车头怼碎了,他自己也从前风挡飞了出去。当时他肯定没系安全带,气囊是打开了,但没起作用。
见米雪走过来,李警官问她交钱了吗?米雪说交了。李警官说,你们二位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带我去看看葛来运的宿舍吧。
虽然李警官嘴上说是来看看葛四的宿舍,可是傻瓜都明白,那种看看无异于搜查。不过,葛四宿舍里的气味,堪称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李警官敬业的脚步。临走时,李警官感谢老申和米雪的积极配合。米雪说李警官辛苦了。
这个早晨,老申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耳刮子与耳光不同,声音并不响亮。具体招式是拇指弯曲,以手掌的内缘照准耳根斜着切过去。耳光则是拿整个手掌平着拍打面颊,响是响,但不怎么痛。抽耳刮子就不同,手法专业的话,就像零下一百度的寒风呼啸掠过,既刮削皮肉,又痛及骨头。
今天刚好是葛四死后百日,老申认为自己连葛四的一片脚趾甲都赶不上。他早晨击打轮胎时,从轮胎内槽的鹅卵石中间掉出来一个密封的小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封信。
申哥,我去找我儿子了。
你我兄弟一场,有些从前没说的话,现在告诉你。其实吧,人家行长把银行里的钱贷给谁、贷多少,轮不到我来管。要不是因为我儿子在古二的赌场里赌博,最后输得连命都没了,我也不会、更不敢去当那个出头鸟。我儿子只借了赌场五万块钱,不到一个月,五万块钱就驴打滚,滚到了二十多万。孩子知道我拿不出钱来帮他还债,便吓得东躲西藏。赌场里的一群打手到处追他,一直追到一个十八楼的楼顶上。孩子害怕被他们抓住,失足从十八楼上掉了下去,脑浆都给摔出来了。你说,我为啥不举报那个贪官行长?固金国际的大老板古二,在全市开了好几家放高利贷的公司,还有两家赌场,他自己的钱一分不花,花的全都是我们银行的低息贷款。光是我知道的,我们行就贷给他差不多一个亿。行长闺女结婚那天,古二一出手,就送了一辆三十万的小汽车。看着那辆白色的汽车,我就想起我儿子白花花的脑浆。
行了,不说了。善恶有报这句话我以前相信,后来不信了。还不等我举报的恶人遭到报应,我就先被抓了起来。警察押着我去家里起赃,当着我的面,果然在沙发下面搜出了一大包钱,五万块。人赃俱获!就算我浑身长嘴也抖搂不干净了。真是没打着黄鼠狼,还惹了一身臊。所以我始终怀疑,是我们行长跟古二俩人串通起来给我栽的赃。
申哥你为了替我打抱不平,多坐了整整一年的牢,算是我欠你的,估计没法儿还了。如今我是家破人亡,此生再无留恋。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与你无关。就算有一天我死了,那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为了我儿子。要说多少有一点点是为了你,也行,权当是我欠你的本金还不上了,付给你一点儿利息吧。
“古都风景”的第一栋楼终于封顶了。米总的两个眼珠子熬成了樱桃,人也瘦脱了相。他打着哈欠对老申和米雪說,你们去趟固金地产,找谢总落实拨付工程款的事。
老申说,米雪一个人去就行了,我还有点儿别的急事要办。
米总不解,兄弟,哥哥我这三年,拆东墙补西墙,墙墙怕倒;借新账还旧账,账账不清。孙子一样没脸没皮,叫钱憋得直尿血。现在总算闻到钱味了,你有啥事还能比去拿咱们的血汗钱更急?再说,是谢总在电话里点名叫你过去。
那好吧,我去。
从固金地产回来,老申买了两瓶好酒,一个人开车去了西漳涧殡仪馆。他把其中的一瓶酒送给殡仪馆值班的老头儿,老头儿帮他将葛四的骨灰盒搬到焚烧祭品的炉台上就离开了。老申打开另一瓶酒,斟满两杯,说,葛来运,以前你总是怪我跟你抢酒喝,今天我不跟你抢了,这瓶酒都是你的。你使劲儿喝吧,酒好,不上头。说完,他掏出两张A4纸,点燃了,投进炉膛里。纸上打印的内容是他下午从网上下载的,属于半公开新闻。大意是:古大已经被中央撤职查办。正在省城医院高干病房住院的古二,吓得连出院手续都没办,人就不见了。
米雪发来短信:我在等你,你在哪里?老申回复:我陪葛四说会儿话。
葛四,你记得我夸过你蔫儿坏吧?你还不承认。我听李警官说,你那支单拐上安了一把弹簧刀,安得还挺隐蔽。唉,你这是何苦呢?你经常朗诵的那首《在词语的尽头》,你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多少能听懂一点儿。对了,我们公司有钱了。老米说你干了五六个月,那时正赶上钱紧,一分钱也没给你开过,这次做工资表给你按一年算。等工资发了我送你家去。差点儿忘了,这瓶酒我也没喝过,我得尝尝,就尝两杯。
老申抹了下嘴巴,把两个空杯重新斟满,你喝吧葛四。你一边喝,一边听我跟你说个事,权当你的下酒菜。你知道吗?这段时间戚城人都在传,说古二在他自己的专用包厢里唱歌,清早被人发现昏死过去了。120来了一检查,也没说是什么病,就直接送去省城医院了。后来听人说,那个货的两个卵蛋,不知叫哪个好汉给活活踢烂了,整个阴囊肿得像他妈个足球。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这话你别不信葛四,我信。
老申忽然发现葛四的骨灰盒好像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仔细端详照片上的葛四,他发现葛四正冲着自己笑,而且笑得高深莫测。
殡仪馆离洹河不远,晚风裹着水气吹过来,老申不由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