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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上虞有个白马湖,处于幽静的山乡。据说晋时有个姓周的官员骑白马人湖仙去,所以就有了这个名字。后来,唐李白寻仙到此,写下《卧闻渔浦口》等诗篇。但白马湖真正出了名,还是在20世纪20年代初,这里办起了一所私立的春晖中学。当时江南的耆宿、曾任浙江省两级师范学堂校长的经亨颐,担任春晖的校长。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学校高薪聘请了一批国内的著名学者任教。于是白马湖畔聚集了一群布衣先生,如夏丐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王任叔等等。这地方也便造起了许多平屋。从此白马湖成了一个令人怀念且饶有趣味的地方。
一个世纪的时光飞逝,平屋主人音容笑貌早已消逝,而平屋犹在,平屋的精神犹在。
1.夏丐尊的“平屋哲学”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夏丐尊《白马湖之冬》
白马湖的平屋,最先落成的是夏丐尊的3间矮屋,这是他狠心卖掉崧厦镇上的一座祖宅后造起来的,为的是静居而专注教育。
夏先生在教书之余,还主编《春晖》、《春晖的学生》、《白马嘶》、《山雨》、《春晖青年》等校刊,同时常常于深夜把忧自家;忧朋友、忧学校、忧国家、忧世界的诸事,写成杂文或散文。他出版的《夏丐尊文集》中的大多数文章,都是在乎屋晦暗的小后軒里起草成稿的。他翻译意大利著名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曾再版30余次,风行国内,深人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
夏丐尊虽然进过几所学校,还去日本留过学,但都没有学到毕业,没有得到过一张文凭,因此,便有了叶圣陶的一番评论:“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知识广博,对某些方面有比较深的见解。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学来的,从生活中学,从工作中学,从书本中学,还向交好的朋友学……”因此,夏先生及其平屋,被当时春晖师生誉之为“真学先生”和“笃学之宅”。
夏丐尊平生不愿意出风头。那时凭他的声望,有可能被选为县议员或省议员,故他特意把自己的原名“勉旃”改为读音相近的“丐尊”,好使民众在选举票上把“丐”字写成乞丐的“丐”字,开票时他便不承认。仅此事,使人想起了清朝那位典礼院学士柯风荪的两句诗:“不信书生能误国,功名造次误书生。”夏丐尊不想让功名误书生,所以想出了这个“丐尊”名字来。
穿着一件夏布长衫,教其书,写其文,不愿当官,更不想立名,只愿平淡终生,这便是夏丐尊“平屋哲学”的真髓。
2.朱自清说写作“从练习演说入手”
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朱自清《白马湖》
夏丐尊平屋的隔墙就是朱自清居住过的3间小屋。朱先生是1924年3月2日来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的。他的小屋的面前,有一条通向驿亭火车站的煤渣土路,先生天天踏着它往来于学校和宿舍之间,很是有点儿感慨,于是写下了“那黑黑的细细。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酌骚音,给火多少清新的趣味”这么一段精彩文字。先生当时讲授的是国文课。他见农村中学生的写作能力普遍很弱,仍鼓励学生说:“你们不要怕文章写不好,我的第一篇在刊物上发表酌长诗《毁灭》;就是投了又退,退了又投,反复四五次才得以录用的。”他还强调作文过程中的一个“真”字,说:“真就是自然,藻饰过甚,真意转晦。”他要求文章的语言要“回到朴素,回到自然”,寥寥数语,道出了做文的真谛。朱先生还主张“从练习演说人手”,快速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当时正值“五卅”惨案和济南惨案发生之际,朱先生便带领学生分头到百官、小越、驿亭等集镇街头演讲……就这样,春晖中学随着“演讲热”,出现了“写作热”和“投稿热”,上海的《时事新报》“学灯”栏和《民国日报》“觉悟”栏成了春晖师生的专栏副刊。由此,春晖蜚声海内外,被肘人誉为“北有南开,南有春晖”。这是与朱自清先生他们的对春晖一丝不苟的教育精神分不开的。
朱先生教学生勤写作、多投稿,自己是带了好头的。他在白马湖虽只短住了两个年头,却创作了许多著名的文章,如《春晖的一月》、《白水漈》、《刹耶》、《航船中的文明》、《山野缀拾》、《白马读书录》、《水上》、《教育的信仰》、《课余》、《团体生活》等等。1925年8月,朱自清因清华大学之聘,离开了春晖中学。然而他却没有立刻带家眷北上,因为他说自己真不愿离开平静得无鸡犬之声的湖畔平屋。
朱先生留在平屋的趣事很多,其中最为感人的一桩事是朱自清“认错”。一次课余,他给前来平屋讨教的学生讲唐诗宋词,讲着讲着讲到了诗词与酒的关系时,不慎脱口说:“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所以李、杜能做出好诗来……”话毕,突然意识到听者乃是自己的学生,便当场认错说:“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到湖边小店去试呵!否则大家会骂我在提倡吃酒呢。”朱先生的严谨教育态度,至今仍传为佳话。
3.丰子恺与杨柳有缘
昔年我住在白马湖上,看见人们在湖边种柳,我向他们讨了一小株,种在寓屋的墙角里。因此给这屋取名为“小杨柳屋”,因此常取见惯的杨柳为画材;因此就有人说我喜欢杨柳,因此我自己似觉与杨柳有缘。——丰子恺《杨柳》
丰子恺先生的“小杨柳屋”,是座日本式样的小平屋。
小杨柳屋是当年白马湖里。的一个活动中心。除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等教师,还有偶尔来春晖讲学的蔡元培、黄炎培、叶圣陶等人,都喜欢到小杨柳屋聚谈。而丰子恺先生总习惯地将一张八仙桌抬出,放在小天井的那株杨柳树下,然后大伙边喝茶边怂恿丰子恺作画。丰先生的第一幅《嫩柳》和《茶馆》画就是在这小院的柳树下的八仙桌上创作出来的。对于这些早期的画,郑振铎曾这样赞评过:“我的情思都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endprint
在当时中国,先生对漫画艺术的探索确是独一无二的,犹如在天边的荒原踽踽独行,难免感到最初的“寂寞”,但是他周围这批对艺术有着高深造诣的同事们,给他鼓励、指点,使他坚持走下去,创作了许多精彩的漫画作品。
丰子恺先生的漫画,率真、质朴、贴近生活而寓意深刻。读丰子恺的“白马湖画作”,不难领悟到什么叫具有现代艺术品位的中国味道。他在寥寥数笔里,显示着我们民族性格的希望和蕴藏。他因此成为近现代中国漫画的开山鼻祖。
丰子恺在教育中,常常结合学生心理,进行寓教于乐的趣味教学,以此打动学生的绘画之心。有一次,他教学生写生,当大家在“小杨柳”下坐定后,便指着自己那宽宽的前额,瘦瘦的下颚,示范着画上一个倒置的三角形,然后再添上几笔,于是,柳树下一个丰子恺微笑的头像出现了。他对学生说:“你们看,这是因为你们平时用功,画得好,丰子恺笑了。”说完再加上几笔,又说:“这是因为你们平时不用功,画得不好,丰子恺哭了……”时隔30多年后,春晖中学举行40周年校庆,丰子恺先生从上海寄来一幅庆贺画,画面是一座青山,山边一个湖,湖畔一株嫩柳,几只春燕。先生寄希望于春晖生机勃勃,茁壮成长。用心是何等的深邃!
丰子恺除了“白马湖春天画”很出名外,还有“小杨柳散文”、“小杨柳书法”及“湖畔翻译”,也都很出名。譬如他的《艺术底慰安》、《青年与自然》、《美的世界与女性》、《山水间的生活》、《白马读书录》、《艺术底创作与鉴赏》、《艺术》等轰动一时的文章,都是写于小杨柳屋。白马湖由于有了小杨柳屋这个中心,随之形成了一种博学睿智的白马湖文学流派。周作人赞美这个流派犹如“白马湖的水色”;台湾作家杨牧则称其为“白马湖派”,并指出台港澳当代散文明显受“白马湖”风格的“隔海曼衍”。朱光潜在《敬悼朱佩弦先生》文中曾这样回忆说:“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丐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白马湖的一代文人,留给后人的是开创新文化的一个群体睿智,长时间地砥砺社会,雕镂人心。
4.弘一法师禅居“晚晴山房”
现在余虽不能久住山房,但因寺院充公之说时有所闻,未雨绸缪,早建此新居贮蓄道粮,他年寺制或有重大之变化,亦可毫无忧虑,仍能安居度日。故余对于山房建筑落成,深为庆慰,甚感仁者扩法之厚意也!——弘一法师1929年10月11日致丐尊居士
白马湖还有一小幢弘一法师李叔同的“晚晴山房”。李叔同虽非春晖中学教员,但他是经亨颐、夏丐尊的挚友,是丰子恺的恩师,因此他与春晖有着扯不断、分不开的缘分。说起这座三开间的平屋,它是有着一番难忘来历的。1928年,一股“灭佛毁寺逐僧”风气的兴起,使出家之后的李叔同处于“居无定所”的困境,他的挚友和学生都为此感到不安,便募款集资在白马湖畔为他筑屋三椽。大师于1929年初夏曾一度来此禅居,这年他正50岁。他每每在读书诵经之余走出屋门,凭栏看看门前的湖,屋后的山,再看看栅内外的花木,感到这境界充满着禅意,于是执笔给这3间平屋题名为“晚晴山房”。
李叔同禅居白马湖后,便潜心于书法、绘画和佛经研究,因此,晚晴山房留有他的许多墨迹。
晚晴山房还记录着大师俭朴、清苦的生活印迹。当年他身上穿的是补丁贴补丁的袈裟;床上挂的是一顶用许多报纸补了洞的破旧帐子,铺的是破席子;吃的是一日两餐的清茶淡饭。夏丐尊和他的家人看不过去,劝他换上新衣,为他送上好莱,他却拒不接受,说:“破帐子好,破席子好,白菜好,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凡是来白马湖拜谒山房的人,没有一个不叹服他淡泊苦行的精神的。
当抗日战争爆发,厦门“风声日紧”之时,丰子恺等人曾写信劝当时在厦门的弘一法师来内地避难,大师却以“护法第一”、“不怕枪弹”等词回绝弟子。他的爱国精神长留于天地之间。
晚晴山房曾被日军的飞机炸塌。近年上虞弘一大师研究会重建了山房,并陈列出大师的部分禅物遗墨,从中不难感受一位清心寡欲的高僧内心之爱国热血的涌动。
在“长松山房”和“蓼花居”里的老友相聚
红树青山白马湖,雨丝烟缕两模糊。——柳亚子题诗《白马湖》
离晚晴山房稍远点的象山脚下,独立着两座小平屋,一座是春晖中、学校长经亨颐先生的“长松山房”,一座是经的亲家何香凝的“蓼花居”。两座小屋看上去与夏丐尊、丰子恺的平屋并无异样,但它却记录着“国难救护会”中“松、梅、竹”三友的一段佳话。1932年,何香凝因病来白马湖养息,期间,何先生与经亨颐校长联名函邀柳亚子来白马湖共商支援东北义勇军浴血抗战的有关事项。诗人柳亚子在驿亭车站下来,便登上了经亨颐预备的乌篷小船,诗人顿时被眼前极其幽静的乡野碧湖和老友的深情厚谊所感动,于是诗兴大发,连赋七绝两首,其中一首是:“向晚停车访驿亭,经翁扶杖早相迎。扁舟载我湖中去,无限葭苍白露情。”
舟到“蓼花居”前,被早在迎候的何香凝及其爱子廖承志接着。在夕阳里,诗人看到香凝老友病后身体仍是虚弱,但精神很好,立即感到欣慰无限,就在握手双双步人客厅之际,诗人高吟“入门轻睹女元龙,病后孱躯起坐慵。湖海宾朋都磊落,山房今日见长松”,表示对战友的无比厚爱。
翌日,诗人游罢山水回归长松山房,经校长拿出一幅他与何香凝合作的《松梅竹图》,请诗人题诗加跋。诗人欣然命笔:“炯炯长松不世姿,罗浮消息证南枝。可容添我成三友,劲节虚心洵足师。”接着,何先生也从“蓼花居”内拿出一幅《枫叶菊花图》,也请诗人题句。这是何先生为儿媳经普椿特意创作的精心之作。画面是一株经霜泛红的枫树和一盆金黄灿漫的秋菊,诗人知道普椿女士是亨颐老友的爱女,又是何先生的贤媳,便饱蘸浓墨,满怀深情地题下了“拈毫为汝染云笺,名父家风女亦贤。写出江村好风景,黄花红叶晚秋天”绝句。这首情真意挚的题诗,是诗人對这一对革命婆媳的钦羡和祝贺,更是浸透了对晚辈的热爱与期望。
读平屋诸公的诗文画作,感到就像“平屋”一样的平淡:夏丐尊的一部《平屋之辑》,可谓说尽了平淡的韵味;丰子恺的《嫩柳》和《茶馆》画,所抒发的还是“疏朗人生”的丝丝平谈;经亨颐和何香凝的《松梅竹图》,添上柳亚子的题诗跋语,也让人读出了一种“睥睨名利”、“傲视俗世”的平淡;朱自清的《春晖的一月》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娓娓述说山野碧湖之幽,其感悟大自然的真情,动人心魄,又可谓是“一俯一仰”的平淡;而李叔同的《晚晴山房》呢?它所包涵的却是另一种“圣化心灵”的平淡……然而,“平中见奇,淡中出味”,就是透过蕴含在作品中的如此这般平淡,我们读出了平屋主人们的深刻、崇高和隽永!
(选自《文史精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