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鴻
蠻女文羅氣的一生——新出墓誌所見北魏後期蠻人的命運
胡 鴻
新近公布的河北正定劉氏墨香閣收藏的北朝墓誌中,有一方題爲“魏故長秋雷氏文夫人墓誌銘記”(録文附於文末)。*録文和拓片見葉煒、劉秀峰主編: 《墨香閣藏北朝墓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8—69頁。文羅氣墓誌的拓片圖版和簡體字未標點録文,此前已刊布於賈振林編: 《文化安豐》,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200—201頁。後者有幾處錯誤,本文的録文以《墨香閣藏北朝墓誌》爲準。這位文夫人,字羅氣,而“其先槃護之苗裔”。從傳世文獻中可知,文氏與雷氏都是蠻中大姓,尤其活躍於襄陽、南陽周邊的山區。“槃護”即“槃瓠”,墓誌追槃護爲先祖,*至於墓誌中説“曾祖欽,晉司徒公”,顯然是拙劣的攀附。文欽是曹魏揚州刺史,曾起兵反司馬氏,未入晉而死,不可能是“晉司徒公”。其年代與文虎龍也相差了200年,怎麽可能中間只隔一代?而《宋書》云“荆、雍州蠻,槃瓠之後也”,*《宋書》卷九七《蠻傳》,第2396頁。《魏書·蠻傳》云“蠻之種類,蓋槃瓠之後”,*《魏書》卷一〇一《蠻傳》,第2245頁。正可與之相印證。這説明在南北朝後期,襄陽、南陽一帶山區的非華夏人群,不僅被主流知識認定是槃瓠蠻,他們自身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認同。*此地區的蠻人是内部發展出這一祖先信仰,抑或是從“權威知識”中輸入的這一觀念,這方墓誌並不能給我們答案,權威知識與民間觀念之間的互相轉化仍是一個有待深入探討的問題。另外,關於范曄《後漢書》、干寶《晉紀》以及沈約《宋書》在蠻人支系與地域關聯上的矛盾,以及由此反映出的華夏史家對蠻人進行種姓分類時的主觀性,可參看胡鴻: 《中古前期有關异族的知識建構——正史异族傳的基礎性研究》,載徐沖主編: 《中國中古史研究: 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四卷,中華書局,2014年,第37—41頁。因此,我們暫且稱文羅氣爲“蠻女”,應不至大謬。無獨有偶,同一批公布的墨香閣藏墓誌中,還有一方“問度墓誌”(録文見文末附録二),*録文和拓片見葉煒、劉秀峰主編: 《墨香閣藏北朝墓誌》,第248—249頁。這兩方墓誌的關聯,最初曾蒙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廖基添博士教示,特此致谢!從内容來看誌主也是蠻人,而且與文羅氣出自同一家族。在此以前,北朝時期的蠻人墓誌尚不爲學界所知。至隋代已知的有一方《大隋隰城處士梅淵墓誌》,*參看山西省博物館、汾陽縣博物館: 《山西汾陽北關隋梅淵墓誌清理簡報》,《文物》1992年第10期,第23—27頁。録文收入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誌疏證》,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445—446頁。乃是北魏時蠻人北遷汾陽者的後裔,其事迹平庸,歷史信息並不豐富。這次同時公布了兩方北朝蠻人墓誌,而且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歷史信息,足以令研究者爲之興奮。尤其這位文羅氣夫人,大約與孝文帝同齡,而遠比孝文帝長壽,其家族又生活在魯陽這樣一個南北交通要道之上,見證且經歷了北魏後期的許多重大事件。在宏大的王朝歷史敍事背後,文羅氣個人從蠻酋之女、鄉望之妻,淪落爲罪人親眷而被没入宫廷,後又因女兒在後宫得位而再度富貴。從魯陽到洛陽再到鄴城,她漫長的一生承載了太多時代的烙印。而出自同一家族的問度,經歷則要平淡一些,但其墓誌中也有不少信息可以與《文羅氣墓誌》相互補充。因此本文擬聚焦於文羅氣,充分利用這樣兩方信息密集的墓誌,采取考證式敍述的方法,試着還原這位魯陽蠻女的一生和她所經歷的時代。
文羅氣和問度都出生於蠻人中的上層家庭。雖然姓氏使用了不同的漢字,但按照各自的墓誌,二人的祖父都是大名鼎鼎的“蠻王”文虎龍(唐代成書的《北史》爲避諱記作文武龍),*兩方墓誌在文虎龍之前的祖先譜系完全不同,《文羅氣墓誌》攀附文欽爲曾祖,已見前注;《問度墓誌》的遠祖譜系虚構色彩更加明顯,官職、人名、時代都顯示出隨意編造的痕迹,讀者可自行鑒别。兩誌祖父以下的内容,較爲可靠。换言之他們是從姊弟關係。關於文虎龍,《魏書·高宗紀》記載:“(太安三年,457)十有一月,蠻王文虎龍率千餘家内附。”*《魏書》卷五《高宗紀》,第116頁。而《北史·蠻傳》則記作:“興光(454—455)中,蠻王文武龍請降,詔褒慰之,拜南雍州刺史、魯陽侯。”*《北史》卷九五《蠻傳》,第3149頁。這兩條材料所記有兩三年的出入,基本是一致的。可是《文羅氣墓誌》卻説:
A. 太延三年(437)秋七月,帝以龍承勛望胄,文武超群,詔除冠軍將軍、梁城鎮將、魯陽侯。
B. 真君五年(444)春三月,帝以龍鎮捍有方,威名肅振,詔遷洛州刺史,在任薨俎。
讓事情更混亂的是,《問度墓誌》對文虎龍的追述又有所不同:
C. 祖虎龍,正平年中(451—452),以祖英略有聞,文成皇帝召赴平城都。帝問左俗之事,答詔有能。上甚嘉辯,爾可心膂驅使,戎威若舉,委以前驅。釋褐直閤將軍。
D. 祖勤恭帝側,除龍驤將軍、雍州刺史。
E. 後除冠軍將軍、梁城鎮將、魯陽侯,在任身喪。
F. 帝思忠節,贈使持、洛州刺史,謚/曰恭侯。
史料A所記文武龍與北魏初次接觸的時間是437年,比《魏書》的記載提前了20年。而史料C的年代與《魏書》較爲接近。不過史料C有一個明顯的錯誤,即正平是太武帝最後一個年號,不應該由“文成帝召赴平城”。如果相信年號有誤而皇帝不誤,那麽史料C便與《魏書》一致了。然而我們也不能輕易推測《文羅氣墓誌》的史料A中“太延”是“太安”之誤,因爲後文史料B真君五年仍在太安三年之前很久。除了年代的差异,兩方墓誌中文虎龍的任官履歷也區别很大,而後出的《問度墓誌》明顯增加了更多細節。出自同一家族的兩方墓誌不僅遠祖譜系完全不同,而且對同一位著名祖父的生平重要事迹記載有如此大的差异,實在令人吃驚。這種情形在譜牒、家傳發達的世家大族那裏,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這提示我們本文所涉及的兩位人物的特殊背景。另外,如後文還將説明的,兩方墓誌的製作時間相差了十幾年,製作地點又分别在鄴城和晉陽,時空的隔離也應是造成敍述差异的原因。
文武龍與北魏初次接觸的時間有無可能在437年左右呢?437年前後,北魏正日漸崛起爲統攝華北的强大勢力。十年前的427年,魏攻破赫連夏的統萬城,並獲得關中地區;太延三年(437),北魏剛剛平定了北燕,威名大振,西域龜兹、焉耆、粟特等國各遣使朝獻。至於南方,早在明元帝泰常七年(422),北魏就趁劉裕去世之機,攻占了滑臺、虎牢和洛陽,之後南朝一直未能奪回洛陽。*魏太武帝在430年曾説,“我生頭髮未燥,便聞河南是我家地。”(《宋書》卷九五《索虜傳》,第2331頁)此説雖不屬實,但很好地表現了當時北魏牢固控制洛陽一帶的信心。獲得了洛陽,便對更南的汝水、滍水流域形成了影響。衆所周知,洛陽往西往南,溯伊水而上南至陸渾,即進入秦嶺東段餘脉的熊耳山、伏牛山中。山地阻礙了來自平原的統治力量深入其中,東周時期,伊洛之戎、陸渾之戎*《左傳·僖公二十二年》:“秋,秦、晉遷陸渾之戎於伊川。”(《十三經注疏》(清嘉慶刊本),阮元校刻,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2009年,第3936頁)學者多依杜注,以爲陸渾之戎原在瓜州,即允姓之戎,爲秦晉强迫遷徙到伊川。參看顧頡剛: 《史林雜識初編》瓜州條,北京: 中華書局,1963年,第46—47頁。即活躍在此,再往南則是楚國西北境的蠻。永嘉之亂以後,洛陽從天下之中的帝都,淪爲屢遭兵燹的邊城。*《魏書》卷三一《于栗磾傳》云:“洛陽雖歷代所都,久爲邊裔,城闕蕭條,野無烟火”(第736頁),這是422年北魏初得洛陽時的狀態。其周邊的山谷,更成爲無論南北政權都無法深入控制的地區,成爲“中間地帶”,*參看陳金鳳: 《魏晉南北朝中間地帶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其間生活的人們無須向南北任一方納賦税供徭役,他們結成許多規模不大的政治體,生存於“王化”之外。這些山中居民,被南北朝雙方都稱作“蠻”。*關於“蠻”的較新研究,參看魯西奇: 《釋“蠻”》,原載《文史》2008年第3輯,收入同作者: 《人群·聚落·地域社會: 中古南方史地初探》,厦門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3—56頁;羅新: 《王化與山險: 中古早期南方諸蠻歷史命運之概觀》,《歷史研究》2009年第2期,第4—20頁;胡鴻: 《六朝時期的華夏網絡與山地族群》,《歷史研究》2016年第5期,第19—38頁。魏收説“自劉石亂後,諸蠻無所忌憚,故其族類,漸得北遷,陸渾以南,滿於山谷,宛洛蕭條,略爲丘墟”,*《魏書》卷一一《蠻傳》,第2246頁。即對此種狀况的概括。蠻的生存策略之一,是根據南北方政治軍事形勢的變化,適當地在兩者間選擇臣服、聯合、逃離或抵抗。成功地運用臣服策略,可以給他們——至少是蠻人中的上層帶來相當的利益,包括官爵名號、金帛物資等等,而且外來的支持也能鞏固他們在蠻人内部的地位。文虎龍有無可能在墓誌所記的437年就歸附北魏呢?這還得考慮一下他所處的地理位置。
縱使墓誌與《魏書》在時間上有着巨大差距,仍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文虎龍的封爵“魯陽侯”。北魏對周邊未完全臣服者的封爵,大多是與其實際統治的地域一致,以表示政治上的承認。魯陽,漢置縣,魏晉因之,以在魯山之南而得名。漢代魯陽縣屬南陽郡,這就是墓誌記文羅氣爲“南陽人”的來歷。據《魏書·地形志》,北魏時魯陽於太和十一年(487)置鎮,十八年改爲荆州,二十二年罷,置魯陽郡。*《魏書》卷一一中《地形志中》廣州魯陽郡條,第2544頁。因此在文虎龍歸附北魏之時,魯陽尚未設鎮或郡,事實上尚未納入北魏直接管轄的範圍之内。*宣武帝時期,酈道元試守魯陽郡請立學校,詔答曰:“魯陽本以蠻人,不立大學”(《北史》卷二七《酈道元傳》,第995頁)。“本以蠻人”一句頗可説明魯陽郡的真實來歷。文虎龍受封魯陽侯,只是表示他的集團活動於魏晉的魯陽縣境内。魯陽位於從洛陽向南陽的交通要道上,根據《水經注》的描述,從魯陽向南有座分水嶺(又稱分頭山),嶺上有魯陽關,北魏時分水嶺南北兩邊的河流都稱作魯陽關水,北水至魯陽匯入滍水,南水向南流而入淯水。*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 《水經注疏》卷三一滍水條、淯水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586—2587頁,又第2594—2595頁。事實上,滍水爲汝水支流,屬淮河水系;淯水爲沔水支流,屬長江水系,兩水同稱魯陽關水的確會引起誤導。魯陽關所在的分頭山,實爲江淮分水嶺之一部分。沿着魯陽關南北二水翻越分水嶺的道路,就是溝通宛洛的捷徑,戰國時楚國由此北上争霸,此地已有魯關,直至20世紀70年代修築焦柳鐵路,仍然取道於此而在古路之下開通九里山隧道,此地在交通上意義可見一斑。北魏時,這條道路被稱爲“三鴉道”,三鴉分别對應由南向北的三段,故亦簡稱“鴉路”。*關於魯陽關和三鴉路,參看徐少華: 《〈水經注〉所載魯陽關水及相關地理考述》,《歷史地理》第25輯,2011年,第29—37頁;王懷周: 《伏牛山交通隘道三鴉路的歷史地位》,《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6期,第139—140頁。鴉路是一條艱險的孔道,穿行在重山深澗之中,西晉張協有詩曰:“朝登魯陽關,狹路峭且深。流澗萬餘丈,圍木數千尋。咆虎響窮山,鳴鶴聒空林。”*《文選》卷二九《雜詩上》張景陽《雜擬十首》,北京: 中華書局影印胡刻本,2005年,第421頁。《水經注·淯水》僅引前二句。這樣的地形,正適合逍遥於王化之外的蠻人活躍其中。文羅氣的祖父文虎龍,即率領着種落生息在魯陽關附近的重山之中。墓誌中還提到“梁城鎮將”,梁城位於魯陽向北通往洛陽的交通綫上,在汝水岸邊,即今汝州市臨汝鎮附近。“梁城鎮將”與“魯陽侯”一樣,都僅是一個虚銜,但它再次印證了文虎龍集團與這條交通綫的關係。*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第二次南征南陽,《魏書·高祖紀下》記曰“三月庚辰,車駕南伐。癸未,次梁城”(第185頁),正是取道梁城向魯陽之路,洛陽至梁城大軍行進需要三天,行程約50公里。甚至明顯不太可靠的“洛州刺史”——因爲此時的洛州是洛陽,*《魏書》卷一六中《地形志中》:“洛州,太宗置,太和十七年改爲司州,天平初復。”(第2547頁)而上洛置洛州是在太和十八年以後,見《魏書》卷一六下《地形志下》,第2632頁。其刺史不可能是文虎龍——也是順着這條交通綫延伸而虚構的記憶。
既然文虎龍活動的地域就是洛陽以南的山中,且在洛陽、南陽間交通要道附近,而北魏勢力已達到洛陽一帶,必然對南邊山中政治形勢産生影響。泰常七年(422),明元帝初至洛陽,即有“蠻王梅安率渠帥數千人來貢方物”。*《魏書》卷三《太宗紀》,第63頁。而在《文羅氣墓誌》所記文虎龍歸附的後一年,即太延四年(438)十二月,又有上洛巴泉蕇等相率内附。*《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89頁。緊接着,太延五年三月丁卯,“詔衛大將軍、樂安王範遣雍州刺史葛那取上洛,劉義隆上洛太守鐔長生弃郡走。”(同上,第89頁)可見泉蕇的歸附帶來了上洛地區的形勢變化。上洛地區位於洛水以及沔水支流丹水的上游,與宛洛之間的山地毗鄰,兩地有着密切的聯繫。*《隋書》卷三《地理志中》豫州條:“上洛、弘農,本與三輔同俗。自漢高發巴、蜀之人,定三秦,遷巴之渠率七姓,居於商、洛之地,由是風俗不改其壤。其人自巴來者,風俗猶同巴郡。淅陽、淯陽,亦頗同其俗云。”(第843頁)由此視之,文虎龍在太延三年即與北魏發生聯絡並以某種形式表示歸附的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原本率領着千餘家的“蠻王”文虎龍,在歸附北魏以後,得到了北魏政權的大力扶持,封侯任官,直至去世。可以想見文家在魯陽地區的勢力一定大爲增强,成爲當地蠻人中的第一望族,文羅氣就在這樣的家庭裏出生了。
根據墓誌,文羅氣去世的具體年月不詳,僅知她葬於東魏武定五年(547)二月,這是其卒年的下限。誌文於此前又述及元象二年(539)詔贈其弟翹廣州刺史事,文羅氣的去世不應在此之前。她享年71歲,那麽她的出生年大約在469至477年之間。而墓誌又云其父稚清於“獻文皇帝延興三年(473)夏四月不幸早終”,*嚴格來説,延興是孝文帝的第一個年號。此時獻文帝雖已禪位成爲太上皇,仍是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此處“獻文皇帝延興三年”或反映了北朝後期民間對禪位事件的一種認識。故其出生年可以進一步鎖定爲469至473年之間。從她還有名爲文翹的弟弟來看,還可以將下限473年再往前推一兩年,爲便於敍述,暫且定爲471年左右。這一年,北魏獻文帝禪位爲太上皇,五歲的孝文帝即位,文羅氣比467年出生的孝文帝略小幾歲。
雖然出生在權勢貴盛的家庭,但文羅氣幼年喪父,童年很難説是幸福的。不妨大膽推測一下,可能正因爲缺少父親的保護,使她有機會養成堅毅的性格,這將成爲她坎坷起伏的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文家在文虎龍之後,似乎有些衰落了,文虎龍的子孫都没有被正史記録下來。墓誌中記雷亥郎在太和末被魯陽太守辟爲中正,説明此時魯陽地區最有影響力的蠻酋,已從文氏轉成了雷氏。據《魏書》記載,太和十七年(493)五月,襄陽蠻酋雷婆思等率一千三百餘户内徙,居於太和川。*《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72頁。《水經注》記滍水從堯山發源不久,即歷太和川,又東,徑小和川。楊守敬以爲:“滍水只一水,上稱太和川,此又稱小和川,蓋鄉俗以意名之也。”*《水經注疏》卷三一“滍水”條,第2580頁。太和川位於魯陽以西的滍水上游,可以無疑,雷婆思的部落所徙居的正是此處。*《資治通鑑》卷一三八齊武帝永明十一年五月條云:“襄陽蠻酋雷婆思等帥户千餘求内徙於魏,魏人處之沔北。”(第4329頁)雷婆思歸附的時間也頗爲微妙,這年二三月間,南齊控制下的襄陽城發生了重大變故,雍州刺史王奂擅殺寧蠻長史劉興祖,遭到朝廷軍隊的討伐最終兵敗身死,闔家伏誅,僅其子王肅自建康奔入北魏。這場持續兩月的事變,一定也受到了襄陽以北山中蠻人的密切關注,雷婆思的北遷或與此有些關係。另外,王肅北奔以後受到重用,積極建議孝文帝南伐,戰略所指即是南陽及襄陽地區,當然這是後來的事。太和十七年四月,東邊大别山北麓的光城蠻酋田益宗率部落四千餘户歸附了北魏,*《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71頁。五月雷婆思徙居太和川,六月孝文帝定計南遷,詔造河橋。田益宗和雷婆思一東一西的歸附行動,是否與北魏爲配合南遷或南伐而實施的邊境戰略有關,從目前的史料難以確知,但北魏定都洛陽的確完全改變了雷亥郎和文羅氣這些蠻人的命運。
從時間、地域、政治地位的高度重合來看,雷亥郎極可能是雷婆思家族的年輕成員。太和十七年,文羅氣23歲,或許早在此之前,她已經與雷亥郎結婚了。一個是魯陽昔日的蠻王家族,一個是新遷入正在崛起的新貴家族,兩者聯姻合情合理。婚後育有一子,名暄,此後過了幾年平静日子。太和十八年十月,尚在南遷途中的孝文帝,發布了一道頗有深意的詔書:
比聞緣邊之蠻,多有竊掠,致有父子乖離,室家分絶,既虧和氣,有傷仁厚。方一區宇,子育萬姓,若苟如此,南人豈知朝德哉?可詔荆、郢、東荆三州勒敕蠻民,勿有侵暴。*同上,第175頁。
尚未進入洛陽的孝文帝已經意識到,號稱天下之中的洛陽,其實已經距離南北兵争的前綫不太遥遠,而在洛陽和前綫之間,還有大量不服州郡管束的蠻民。這道詔書標誌着,北魏不再將這些蠻民置之度外,要開始以國家力量加以征服和管理。*吕思勉: 《兩晉南北朝史》第11章:“既欲遷都京洛,則宛、鄧、義陽皆迫近畿甸,其形勢迥非立國平城時比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65頁)詔書涉及荆、郢、東荆三州,而荆州州治正是在此年從上洛移到了魯陽。這三州既處深險之地,又各自掌控一條通往南朝荆雍地區的交通要道,十月的詔書也可看作是大軍出擊前的清道行動。緊接着到了十二月,果然有四路大軍南伐之事,其中“行征南將軍薛真度督四將出襄陽”、“大將軍劉昶出義陽”即分别取道詔書中的荆、郢二州,兵鋒指向南朝襄陽和義陽兩個重鎮。薛真度所率四將,在出魯陽關三鴉道之後兵分兩路,盧淵等三將圍攻赭陽(今方城),薛真度軍於沙堨。沙堨位於宛城與新野之間,因而遭到兩地齊軍的堅拒。這次戰争以北魏失敗撤軍而告終。薛真度的失敗引起孝文帝的憤怒,“以南陽小郡,志必滅之”,乃於太和二十一年(497)八月親統大軍南伐。此役持續至翌年三月班師,北魏大勝,盡得南齊沔北五郡之地,觀兵襄沔,耀武而還。翌年(498),南齊太尉陳顯達又率軍欲奪回沔北五郡,孝文帝帶病再次親征,在宛城西南的馬圈城打敗陳顯達之後,孝文帝病逝於回師途中的谷塘原。
自太和十七年起,孝文帝對南陽的多次軍事行動主力軍隊都取道魯陽關的三鴉路。長期在邊地蠻區擔任刺史的韋珍,善於招撫,受到蠻左的支持,孝文帝第一次南伐獲得沔北之後,即任命他爲魯陽郡太守。第二次南伐時,孝文帝特命韋珍在郡留守,説道“三鴉險惡,非卿無以守也”。孝文帝病死在外,秘匿而還,到了韋珍的魯陽纔發喪。*《魏書》卷四五《韋珍傳》,第1014頁。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擔心在三鴉險途出現變故。
對於魯陽的蠻人雷亥郎和文羅氣來説,這一時期是他們命運轉折的開始。北魏始對南陽地區用兵時,對魯陽一帶並未深入統治。而三鴉道既是出奇的捷徑,欲取道於此,必須争取蠻民的合作,保證軍隊順利通過。魯陽承擔了沉重的後勤負擔,因此第一次親征班師之後,孝文帝隨即“曲赦二荆、魯陽郡”,*《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83頁。及時給予補償。作爲較早接受北魏官爵的文氏和雷氏家族,一定在此時擔當了溝通北魏朝廷與山林蠻衆的中介。在獲得沔北五郡之後,爲了獎賞雷婆思部落,特“令有沔北之地”,*《魏書》卷一一《蠻傳》,第2246頁。其實無异於允許蠻人自願返回故里。此時北魏對這一地區的蠻人以籠絡爲主,雙方關係融洽,“蠻人安堵,不爲寇賊”。*同上。墓誌記載雷亥郎在“太和廿四年,魯陽太守石公辟爲中正,令充鄉道,鴉左信服,遠近祗肅”。孝文帝死於太和二十三年,墓誌中的太和廿四年應是景明元年(500)之誤,太守石公不見於正史,應是韋珍的後任。辟爲中正,既表示對雷氏家族既有地位的肯定,也是酬賞近年爲保障三鴉道立下的功勞。這位中正的任務,竟然不是品第人物,而是“充鄉道”,即充嚮導,仍然是擔任政府與“鴉左”即三鴉一帶蠻民的中間人。
隨着北魏對沔北地區控制的加强,魯陽關不再是邊關,三鴉路也不能總依賴蠻人的合作,而須切實控制在政府之手。蠻民的優待逐漸减少,義務不斷增加,法網也一天比一天嚴密起來。從招誘、優待,走向控制、矛盾,再到反抗和鎮壓,再到新一輪招撫、教化,*著名酷吏酈道元即曾任魯陽太守和東荆州刺史,他在魯陽建立學校,實施教化,“山蠻伏其威名,不敢爲寇”。延昌年間他在東荆州威猛爲政,導致“蠻人詣闕訟其刻峻”。(《北史》卷二七《酈道元傳》,第995頁)這種關係模式在中古時期無論南北的帝國政權與山地不臣人群之間屢見不鮮。已成内地的魯陽,也走上了這條道路。從《魏書·蠻傳》不難看出,北魏的“蠻亂”主要就發生在荆州、東荆州、西郢州,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北魏獲得沔北之後它們已經從邊境變成了内地。揭開北魏後期蠻亂大幕的,就是景明三年(502)魯陽蠻魯北燕之亂。《魏書·蠻傳》載:
魯陽蠻魯北燕等聚衆攻逼潁川,詔左衛將軍李崇討平之,徙萬餘家於河北諸州及六鎮。*《魏書》卷一一《蠻傳》,第2247頁。
又《魏書·李崇傳》載:
魯陽蠻柳北喜、魯北燕等聚衆反叛,諸蠻悉應之,圍逼湖陽。游擊將軍李暉先鎮此城,盡力捍禦,賊勢甚盛。詔以崇爲使持節、都督征蠻諸軍事以討之。蠻衆數萬,屯據形要,以拒官軍。崇累戰破之,斬北燕等,徙萬餘户於幽、并諸州。*《魏書》卷六六《李崇傳》,第1467頁。
兩傳所述攻擊地點不同,潁川、湖陽,一北一南,魯陽居於兩者之間。《資治通鑑》兩從之,分别繫於該年三月與四月,處理成戰争的兩個階段。關於這場動亂,我們所知甚少,僅從“蠻衆數萬”、“徙萬餘户”的規模來看,涉及的人群數量很大,遠遠超過了之前雷氏或文氏所率千餘户的規模。太和末到景明三年之間僅三四年時間,魯陽地區的蠻人就從北魏的合作者轉爲激烈反抗者,這中間一定發生了重大的政策變化。根據類似的歷史經驗,很可能是賦役加重和地方官的粗暴執法造成了普遍不滿,可惜官方文獻中毫無反映。
文氏與雷氏作爲蠻酋與帝國代理人的雙重身份,讓他們無可避免地捲入了這場動亂。《問度墓誌》云:
父猛,除大都督李崇下千人軍主。蠢爾蠻荆,大邦之仇,恐更充斥,合鄉擁移晉陽。
結合前引《李崇傳》,可以知道文猛正是在討伐魯陽蠻魯北燕的戰争中擔任了千人軍主,並且參與了戰後向北方遷徙蠻人的行動。“千人軍主”與其父文虎龍“率千餘家内附”隱約有些聯繫。這位參與鎮壓蠻亂的文猛,便是文羅氣的叔父。(參看文末附録三的世系圖)
正如文猛與魯北燕的對立提示了魯陽蠻内部政治立場的分化,文氏家族内部同樣存在着抉擇的分歧。《問度墓誌》接着寫道:
景明年初,伯父石他思戀鄉廛,率領移徒,安爾還鄉爲國。以無旨放,擬比逆節,没爲官人。
景明年初不確,按《魏書》這只能是景明三年的事。《魏書·蠻傳》載:
徙萬餘家於河北諸州及六鎮。尋叛南走,所在追討,比及河,殺之皆盡。*《魏書》卷一一《蠻傳》,第2247頁。將荆郢地區不服管教的蠻人移往六鎮,似是北魏後期一個流行的方略,爾朱榮也曾豪言:“出魯陽,歷三荆,悉擁生蠻北填六鎮。”(《魏書》卷七四《爾朱榮傳》,第1653頁)魏末活躍的樊子鵠,“其先荆州蠻酋,被遷於代”(《魏書》卷八《樊子鵠傳》,第1777頁),便是一例。本文前面提到的隋代《梅淵墓誌》,其祖父梅遜就是在此背景下被强制遷徙到汾河上游的。
文猛之兄、同時也是問度與文羅氣伯父的文石他,竟是率領北徙蠻人“尋叛南走”的領導者之一。此事是否牽涉到文猛,兄弟之間就此是否存在對立,已無從知曉。可以確定的是,南逃的蠻人陷入了悲慘的命運,在很短時間内便被剿殺殆盡,而文石他的這一舉動也讓文氏家族乃至雷氏家族的命運就此改變。《文羅氣墓誌》記文羅氣之夫雷亥郎:
世宗宣武皇帝景明之季,因鄉人逆亂,横染徒黨。
“横染徒黨”一語,不知是對雷亥郎參與叛亂的委婉説法,還是包含了受文石他之牽連的憤懣。曾任魯陽郡中正的雷亥郎,從此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至此,雷氏和文氏從蠻酋、鄉望、魯陽郡中正,陡然淪落爲北魏朝廷的罪犯,文羅氣和兒子雷暄,作爲罪臣家屬被没入宫禁,成爲女奴和宦官。*雷亥郎被定的罪名和具體適用的刑律,都難以確知。《隋書》卷二五《刑法志》載梁武帝時《梁律》有:“其謀反、降叛、大逆已上皆斬。父子同産男,無少長,皆弃市。母妻姊妹及應從坐弃市者,妻子女妾同補奚官爲奴婢。資財没官。”(第699頁)北齊天保中,崔季舒被懷疑謀反,被徙北邊,“妻女子婦配奚官,小男下蠶室,没入資産”。(《北齊書》卷三九《崔季舒傳》,第513頁)這兩例可以參考。而年僅五六歲的問度,雖然其父在戰争中爲朝廷效命,仍受到伯父的牽連而被“没爲官人”,成爲了宦官。這一年,文羅氣33歲。
文羅氣没入宫禁以後的遭遇,墓誌不著一字,諱莫如深。誌文中緊接的一句轉折十分突兀:
女劉貴華挺胄譙國,窈窕美稱,正光之世,孝明皇帝聘爲淑儀。
淑儀之號,起於西晉,《晉書·輿服制》載:
淑妃、淑媛、淑儀、修華、修容、修儀、婕妤、容華、充華,是爲九嬪,銀印青綬,佩采瓄玉。*《晉書》卷二五《輿服志》,第774頁。
北魏沿用了這套名號,孝文帝時改定内官:
左右昭儀位視大司馬,三夫人視三公,三嬪視三卿,六嬪視六卿,世婦視中大夫,御女視元士。*《魏書》卷一三《皇后傳》,第321頁。
爲配合外朝的九卿分爲三卿和六卿,於是九嬪也被分爲三嬪和六嬪,淑儀即是三嬪的最末一位,在后妃中位居第四等,位視三卿,在後宫中地位較高。由此,文羅氣從罪人宫婢轉身成爲了外戚。關於孝明帝的後宫,《魏書》記載:
孝明皇后胡氏,靈太后從兄冀州刺史盛之女。靈太后欲榮重門族,故立爲皇后。肅宗頗有酒德,專嬖充華潘氏,后及嬪御并無過寵。太后爲肅宗選納,抑屈人流。時博陵崔孝芬、范陽盧道約、隴西李瓚等女,但爲世婦。諸人訴訟,咸見忿責。*同上,第340頁。
在後宫裏,太后除了立自己侄女爲皇后,還壓抑崔、盧等世家大族之女,僅僅給她們世婦的身份。而文羅氣之女劉桂華卻能位居淑儀的高位,是否别有内情?墓誌明言劉桂華被聘爲淑儀是在正光之世,而正光元年(520)七月,元叉、劉騰發動政變,幽禁胡太后於北宫,直到孝昌元年(525)四月太后再度奪回權力爲止,整個正光年間都是元叉執掌大權的時期,可以斷定劉桂華在後宫的地位與胡太后無關。
墓誌云劉桂華“挺胄譙國”,是一條值得分析的綫索。劉氏以譙國爲郡望者,《元和姓纂》卷五“劉姓”條載:
睡眠呼吸暂停低通气综合征[5] (SleepApnea Hypopnea Syndrome,SAHS)是指各种要素引起睡眠情况下常常产生低通气和(或)呼吸不连续,引发血氧低伴高碳酸血症和睡眠机制失调,从而使机体器官呈现病理生理改变的临床综合征。此病令患者身体缺氧,血氧含量降低,严重影响心脏和大脑的功能。
“譙郡”: 狀云宋文帝子義陽王昶後。《貞觀志》云勘非實。*岑仲勉: 《元和姓纂(附四校記)》卷五,北京: 中華書局,1994年,第694頁。
此條竟未舉出一例人名。劉昶於文成帝末年奔魏,卒於太和二十一年(497),假托劉昶之後説明譙國劉氏淵源甚近。當然這是唐朝的一種説法,北朝後期是否已有此説難以確知。不過,譙國劉氏並非顯赫的世家,應該可以確定。目前可知北魏時期以譙國爲籍貫的劉氏人物,僅有劉騰一人:
劉騰,字青龍,本平原城民,徙屬南兗州之譙郡。*《魏書》卷九四《閹官·劉騰傳》,第2027頁。
劉騰是幫助元叉發動政變從而在正光年間執掌大權的關鍵人物。史言:
四年之中,生殺之威,決於叉、騰之手。八坐、九卿,旦造騰宅,參其顔色,然後方赴省府,亦有歷日不能見者。公私屬請,唯在財貨。舟車之利,水陸無遺;山澤之饒,所在固護;剥削六鎮,交通互市。歲入利息以巨萬計。又頗役嬪御,時有徵求;婦女器物,公然受納。逼奪鄰居,廣開室宇。*同上,第2028頁。
深諳後宫政治的宦官劉騰,一定非常重視妃嬪與外戚的動向,在正光年間選聘淑儀的事件,很難想像没有經過他的干預。同稱爲譙國劉氏的劉桂華和劉騰,有無可能存在某種關係呢?劉騰雖然是宦官,但北魏宦官多有養子,*史書中記載了劉騰的養子,“所養二子,爲郡守、尚書郎”。(《魏書》卷九四《閹官·劉騰傳》,第2027頁)其他兄弟子侄更不在少數,而文羅氣再嫁的劉姓人物,極有可能是劉騰兄弟子侄中的一員。劉騰貴盛雖在正光年間,但早在太和之末,他已通過告密獲得孝文帝賞識,在宣武帝朝已做到大長秋卿、金紫光禄大夫、太府卿,或許是在此時期皇帝將文羅氣賜予某位劉氏子弟。正光中,借助劉騰的權勢,劉桂華被送進後宫,以使這個宦官家族獲得一重外戚的身份,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情。正光四年(523)劉騰死,兩年後胡太后重新奪回政權,元叉一黨失勢,對劉騰“追奪爵位,發其冢,散露骸骨,没入財産”。後來劉騰的一位養子逃奔南梁,太后大怒,徙騰餘養於北裔,劉桂華之父或亦受到株連。如果上文劉桂華屬劉騰家族的猜測成立,那麽以上諸事就成了劉桂華“不幸花葉早落”的背景。劉桂華的具體去世時間亦不可知,或許她没有等到爾朱榮渡河之際,否則她也會在胡太后“盡召肅宗六宫皆令入道”之列。*《魏書》卷一三《皇后傳》,第340頁。
正光四年劉騰死時,文羅氣已經53歲,在古代已算進入晚年,與她大約同齡的孝文帝早已去世,其孫孝明帝也即將於五年後神秘死亡。50多歲的文羅氣又經歷了一場家庭從榮顯到凋零的變故,然而她的生活還將繼續。此後洛陽朝廷動蕩不安,爾朱榮、元顥、孝莊帝、高歡等人所玩的權力遊戲,遠離宫廷政治的文羅氣大概並不關心。從六鎮經河北不斷向南涌來的流民中,間或還有昔日魯陽的舊識,如果見面,一定不勝唏嘘。時局越來越混亂,洛陽已是四郊多壘,直到天平元年(534),高歡一聲令下,天子百官遷往鄴城。“詔下三日,車駕便發,文武四十萬狼狽就道”。*《北齊書》卷二《神武帝紀下》,第18頁。64歲高齡的文羅氣,也被裹挾在浩浩蕩蕩的官民遷徙隊伍中,奔赴鄴城度過最後的歲月。
與文羅氣同行最久的親人是弟弟文翹,他在孝静帝朝做到了嘗食典御。嘗食典御是負責皇帝飲食的官職,需要獲得皇帝的信任,有機會成爲恩倖,比如侯剛曾爲此職三十多年,後來做到了侍中、左衛將軍,仍領嘗食典御。*《魏書》卷九三《恩倖·侯剛傳》,第2004—2006頁。此職亦常授予外戚,如胡太后初執政時即以之授予妹夫元叉。擅權的宦官亦有任此職者,稱中嘗食典御,如成軌。問度在北齊長期擔任中嘗食典御,在高氏政權中“歷侍四帝”,死後得到“冠軍將軍、假節、督東徐州諸軍事、東徐州刺史”的優厚贈官,其墓誌規格亦高於文羅氣。*文羅氣墓誌共20行,滿行20字,誌石長寬皆爲37釐米。問度墓誌共23行,滿行23字,誌石邊長爲46釐米。文翹雖然也任此職,然而在鄴城的孝静帝不過是高歡的傀儡,皇權都已旁落,依附於皇權的恩倖政治自然烟消雲散了,宦官文翹在政治上大概没有發揮的空間。元象二年(539),文翹去世,文羅氣亦於數年後走完了漫長的一生。
劉騰家族衰落之後,文羅氣的劉姓丈夫情况不明。文羅氣的墓誌中根本没有提到他,這讓人有些難以理解。合理的推測是,墓誌並非劉家後人所立,而是前夫雷氏之子,即墓誌中專門提到的“魏伏波將軍、園池丞暄”。景明之末,尚未成年的雷暄與母親同墜宫禁,應是“下蠶室”成了宦官。北齊長秋寺“領中黄門、掖庭、晉陽宫、中山宫、園池、中宫僕、奚官等署令、丞”,*《隋書》卷二七《百官志中》,第757頁。志中所記是北齊制度,但“北齊制度,多循後魏”(同卷,第751頁),亦可認爲是魏末之制。除了晉陽宫和中山宫,其他諸職皆承襲自北魏,雷暄後來擔任的就是其中的園池丞。在文羅氣晚年,應是雷暄與文翹共同承擔了照顧她的責任。也正因此,雷暄主持刻寫的墓誌中,用較多篇幅寫了父親雷亥郎的事迹,且對母親的二次婚姻表達得十分隱晦。誌題中“魏故長秋雷氏”即指雷亥郎,他是否擔任過這一官職已無法求證,大長秋是宦官中的最高官職,此處更有可能是墓誌中常出現的虚構。
與其説文羅氣的一生見證了北魏洛陽時代,不如説是這個時代塑造了她曲折的人生。歷史學家在關注宏大時代脉絡之餘,駐足體味一下那些遠離歷史舞臺中心的普通人的人生,或能對遥遠的時代增加一份了解之同情。最後以大事年表的形式,簡要列出文羅氣的一生,作爲本文的結束:
471年(約),文羅氣(簡稱文)生於魯陽,獻文帝禪位孝文帝。
473年4月,父文稚清卒。
500年,文30歲,夫雷亥郎任魯陽郡中正,充嚮導,鴉左信服。
502—503年,文32—33歲,夫雷亥郎捲入蠻亂,文與兒暄墜入宫禁(洛陽)。
504—508年間某年,文34—38歲,再嫁,夫姓劉。
520—525年,正光之世,文50—55歲,女劉桂華被聘孝明帝淑儀。
539年,文69歲,弟嘗食典御翹卒於鄴城。
541年(約),文卒於鄴城,終年71歲。
547年,葬於鄴城西豹寺之南。
附録
一、 《文羅氣墓誌》録文
魏故長秋雷氏文夫人墓誌銘記/
二、 《問度墓誌》録文
故中常侍、中嘗食典御問度,字延度,廣州魯陽石臺人也。導/源江漢,分嵩華,蓋周姬之苗胄。漢驃騎大將軍、散騎常侍、/使持節、司豫二州刺史、汝南公敞之後。漢昭帝使持節、前軍/將軍、兗州刺史、源陽侯徹之玄孫。曾祖定能,魏天興年中,瀼/沔搔擾,扇連中夏,祖率領鄉酋以安静之,私厭世榮,保壁自/固,潛居不仕。高祖盛興,真君年中,魯陽之民險如難禦,祖乃/乘彼軒輏,秉兹耄節,亟陳成敗,押如伏之。祖虎龍,正平年中,/以祖英略有聞,文成皇帝召赴平城都。帝問左俗之事,答詔/有能。上甚嘉辯,爾可心膂驅使,戎威若舉,委以前驅。釋褐直/閤將軍。祖勤恭帝側,除龍驤將軍、雍州刺史。後除冠軍將軍、/梁城鎮將、魯陽侯,在任身喪。帝思忠節,贈使持、洛州刺史,謚/曰恭侯。父猛,除大都督李崇下千人軍主。蠢爾蠻荆,大邦之/仇,恐更充斥,合鄉擁移晉陽。景明年初,伯父石他思戀鄉廛,/率領移徒,安爾還鄉爲國。以無旨放,擬比逆節,没爲官人。小/心敬公,永熙年中,釋褐爲黄門丞。興和年末,爲慕容獻牒爲/中兵參軍。武定年中,獻武皇帝召爲郎中令,帝嘉勞止。天保/年中,除中甞食典御,在公勤恪。皇建元年,除中常侍,仍典御。/而六龍難頓,再中無感,春秋六十四,大寧元年十二月廿七/日,卒於晉陽。帝念勤勞,長隨物化,其年閏月十七日詔曰: 故/中常侍、中嘗食典御問度,歷侍四帝,恭有聞,不幸早喪,朕甚/悼惜。可除冠軍將軍、贈假節、督東徐州諸軍事、東徐州刺史。/□蹈履忠貞,干橹仁義,弘遠之量,發自□年,慷慨之心,篤於/壯歲。冀窮遐,畢一生之意氣,有志無□,奈何命也。*附録中兩墓誌録文中部分异體字改爲了正體,與《墨香閣藏北朝墓誌》一書統一,原字請以拓片爲準。
三、 《文羅氣墓誌》與《問度墓誌》記載的文虎龍家族世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