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祥
孙中山的传统文化观历来为学界所关注,相关的研究成果颇富①,但由于论者的切入路径不同,所持观点也大异其趣。梳理和审视以往的研究不难发现,学界对孙中山文化取向的判分和文化观得失的臧否,往往受既定预设的左右而众说纷纭。客观地说,虽然这些研究对于剖析孙中山文化观的内涵和意蕴不无助益,但其分歧性也在所难免。事实上,孙中山首先是一位政治家,然后才是一位思想家,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始终以建立一个现代化的民族国家为圭臬,而以现代性作为基本特征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1]14,必然以思想文化的现代化转型为基础和前提。因此,从现代性的维度解读孙中山的文化观,不仅可以拓宽相关研究的路径,而且可以从新的视角探究孙中山传统文化观的主要内容、价值取向及其历史地位。
在中外学者的视界中,“现代化”更多的是指物质而言,而现代化过程所造成的综合的社会精神文化状况则被定义为“现代性”。英国学者吉登斯认为,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缩略语,它是由世界观、经济制度和以民族国家为核心的政治制度等要素组成的一整套架构。“现代性催生了一些独特的社会形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民族国家”[2]16,这种民族国家作为一种社会政治实体在本质上与绝大多数传统秩序大相径庭。循此思路,孙中山从事民主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将中国从封建专制政体中解放出来,进而建立一个迥别于传统秩序的现代民族国家,因此就学理而言,孙中山政治革命蕴含的现代性是不言而喻的。
至于民族国家的构成要素,霍布斯鲍姆将其归纳为三个主要方面,即足够长的建国史、悠久的精英文化传统与官方语言、武力征服的能力[1]34-35。其中,由于“文化是民族国家形成的天然依据和屏障”[3]40,共同的语言、习俗、伦理规范和历史记忆往往成为特定人群建构民族国家的必要条件。因此,如何为民族国家的建构提供思想资源和文化支撑显然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与欧化派和文化保守主义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偏颇处置不同,孙中山主张将民族历史与民族文化作为民族认同的核心依据,因而对中国的传统文化采取了取舍并重的态度。这种取舍不仅关涉到对民族文化内容和地位的理解,更牵涉到对民族文化意义和价值的重建,因此,孙中山的传统文化观无疑也内嵌了现代性的因子。
20世纪初期,随着西方欧美文化的迅速东来,中国思想文化领域中的中西冲突和新旧之辩异常激烈,如何正确对待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不同的社会阶层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彼时,推崇西方文化的一批社会精英“遽然抛却了固有的传统文化精髓和以儒家文化为基准的处理族群关系之道,一味地强调师法西学”[4],他们“举中国之政治、教化、风俗,不问是非得失,皆革而去之,凡欧美之政治、风化、祀俗,不问其是非得失,皆服而从之”[5]129。此举虽然使个人实现了从传统家国天下框架中的“抽离”[6]44,但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文化认同危机。与这种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欧化主张不同,孙中山基于对传统文化的深刻体察,本着挽救民族危亡和实现民族复兴的目的,对中国的发展历史和民族文化进行了充分的肯认。在他看来,中国传统文化中有许多优秀的成分,要构建一个现代化的民族国家,必须充分发挥传统文化在提振民族精神、凝聚民众力量上的重要作用。因此,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尤为重要。
孙中山早年虽然为环境所限未曾接受过系统的国学训练,但其本人凭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钟爱,曾经延师就读,在学习文化典籍方面下过较大的功夫,对中国历史熟稔于心,对中国文化抱有高度自信。1903年9月他在评析列强对华政策的《支那保全分割合论》一文中曾对世界上的几大文明体系进行过比较,认为其它文明古国“已成丘墟”,只有中国“经数千年至今,犹巍乎一大帝国”[7]219,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的文明道德远在其它文明之上。当然孙中山也看到,虽然“中国之文明已著于五千年前,此为西人所不及”,但由于后来的封闭保守等原因,中国在文化发展上一度“让西人独步”[8]76。不过从整体上看,中华文明较之西方文化的比较优势是不容否认的。基于这种辩证的态度,孙中山对海外中国留学生罔顾中国国情、极力推崇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极端行为颇不以为然。他指出,现在有很多身居海外的中国留学生,因受欧美文化的熏染,对西方国家产生了崇拜之情,实际上他们不熟悉历史,“不知道中国几千年都是文物之邦,从前总是富强,现在才是贫弱”[9]539。1924年1月,孙中山在会见北京大学外籍教授克拉克时曾经谈到,即便中国最普通的农民,其文明程度也远远超过了澳洲、印度和菲律宾等地的土著民,如果不以近代论,中国文化较之西方各国都要高的多。很显然,在孙中山看来,中国的文化虽然在近代落后于西方,但其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可抹杀的,而且就近年来中国思想文化的迅速发展而言,我国“十年、二十年之后不难举西人之文明而尽有之,即或胜之焉,亦非不可能之事也”[8]76。
从孙中山投身民主革命的执着历程来看,其对中华民族悠久历史与文化传统的肯认,不仅是简单的个人情感上的认同,而且有着政治革命方面的深层考虑。申言之,他高度评价传统文化,“强调民族历史与文化传统的延续性及其对民族国家的重要意义”[10]140,其最终目的在于通过文化认同唤起广大民众对于未来命运共同体的忠诚感和归属感,从而为建立民族国家的政治实践提供道德和价值资源。
不宁唯是,孙中山还对文化认同在民族国家建构中的作用寄予厚望。在他看来,中国虽然是世界上人口最多、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国外“每一精明的观察者,都认为它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国家”,但很多中国人却对此缺乏认知和自信。因此,他指出:“倘能使中国人民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和资源并对其加以适当利用,则中国将来定能成为最大的强国。”基于这种深刻的体认,孙中山对中华民族仍然处于沉睡状态中而痛心疾首,他提出,应积极开展“唤醒中国民众的工作,将其由酣睡中引入现代进步时代”[7]96。至于如何唤醒民众,孙中山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将文化重建与政治革命合二为一,即通过“政治活动家们系统、公开的努力”[11]7,揭橥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等革命理论,以思想启蒙的方式建立起个人与民族之间的必然联系,引导国民为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而努力。应该说,就推动民族主义的发展而言,孙中山在政治领域掀起的“以建立独立自主的民族—国家为目标的运动”[11]7,与20世纪20年代思想文化领域中以民族主义为导向的新文化运动是异曲而同工的,虽然二者切入问题的理路有所不同,但在建立民族国家的终极目标上却殊途同归。
五四以降,随着西方文化的东来和中国启蒙运动的展开,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被视为近代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受到新文化派的肆意抨击,思想界掀起了一场所谓的“伦理革命”。陈独秀认为,封建伦理和传统政治的双重作用“使得封建专制制度具有牢不可破的根基”[12]152,中国以往的社会变革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找到封建伦理这个阻碍中国社会进步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国要开辟新的变革之路,就必须进行“伦理的觉悟”[13]204。孙中山对五四启蒙思想家这种激进的观点颇不以为然,他指出:“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不知道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弃”[14]243。孙中山认识到,伦理道德是维系一个民族向心力的纽带,无视或否定中国的传统道德,必然就会导致“文化认同危机和意义丧失”[15]294,不利于增强民族自信心,提振民族精神。
事实上,自晚清以来,随着西方势力的肆意介入,中国几千年的文化自信即被新崛起的西方文明所打破,如何化解这种“前所未有的文明危机”[16]7,正确处理学习西方先进文明与保存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精英阶层共同面对的难题。在孙中山看来,大凡一个国家所以能够强盛,开始的时候往往得益于武力的发展,然后才能“继之以种种文化的发扬”,但要维护民族和国家的长久地位,只有这些尚且不够,还必须重视道德建设,因为“有了很好的道德,国家才能长治久安”[17]705。近代以前,中国曾经遭受蒙元和满清等多次外来民族的入侵,但由于汉民族的道德比外来民族的道德高尚得多,所以不但保存了本民族的生存,“并且有力量能够同化外来的民族”[14]243。基于这种认识,孙中山提出:“我们从前的忠孝仁爱信义种种的旧道德,固然是驾乎外国人,说到和平的道德,更是驾乎外国人。这种特别的好道德,便是我们民族的精神。”在当前中国新旧潮流冲突激烈之际,我们对于自己的民族精神“不但要保存,并且要发扬光大”[14]247,唯其如此,才能够唤醒沉睡的民众,从根本上恢复我们民族的地位。
在肯定中国传统道德的重要价值的同时,孙中山发现西方国家“在物质文明上的进步,真是日新月异,一天比一天的不同”,就此而言,“外国驾乎中国,那是不可讳言的”[17]790。但欧美国家物质文明与政治文明在发展上并不是同步的,“近两百多年以来,欧美的特长只有科学,大科学家对于本行的学问固然是有专长,对于其余的学问象政治哲学等,未必就有专长”[17]818。在孙中山看来,较之于西方,中国古代在政治文明的创建方面事实上已经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例如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就是中国几千年的特色。
科举制度发轫于隋唐而终于晚清,在长达1300年的存续过程中,这种以公平和公正见长的选才制度“集多种功能于一身,成为传承文化、教育和选拔人才的主要载体”[18]1,在历史上发挥了沟通上下、整合社会的重要作用。虽然在清末新政时,科举制度因僵化和腐败而被停废,但它作为“中国古代政治民主化的重要实践方式”[19]1,极大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晚清来华的美国教士丁韪良甚至认为,科举制是一种真正的民主政治,“在世界各国中处于无与伦比的地位”[20]218。孙中山早年虽然广泛涉猎中国传统文化,但其求学时期,由于适逢中国社会“舍中学以就西学成为大势所趋”[21]273,加之个人特殊的生活经历和周围环境的影响,就其本人的教育接受情况来看,孙中山更多的是以学习西学为主,未曾幻想通过科举应试而获取功名,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科举制度的正确认知。
1897年3月,孙中山在伦敦蒙难获救后,为了向英国政府和社会介绍中国的真实状况,曾经在伦敦的《双周论坛》杂志上署名发表《中国的现在和未来》一文。在这篇文章中孙中山指出,现在中国进入官场和获得提升的途径一般包括科场出身、兵弁出身、保荐贤才和捐班出身四种类型。这四种类型中,其它三种途径贪污腐败比较严重,相对而言,科举考试“是最古老的,而且无论如何也是最纯正和最好的”[7]225。在孙中山看来,虽然近年来在科举考试中也出现了老师替考、考官受贿等弊端,但这一制度体现出的良法美意是不可否认的。正是由于“中国的考试制度是世界上最好的制度”[17]514,所以“外国学者近来考察中国的制度,便极赞美中国考试的独立制度,也有仿效中国的考试制度去拔取真才。像英国近来举行文官考试,便是说从中国仿效过去的”[17]829。孙中山认为,虽然英国的考试制度只是用来考试普通文官,“还没有达到中国考试之独立的真精神”[17]830,但科举制度既然被西方发达国家所借重,成为世界上现代文官制度的典范,就说明我国的这种制度是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完全可以古为今用,为创建现代意义上的考试制度提供智力资源。
一般而言,任何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都离不开地域、阶级、族群、政治和文化等多个层面的集体认同。由于当集体认同主要是建立在文化成分如传统习俗、集体记忆等基础之上时,认同感才“最为强烈”[22]21,换言之,文化认同是最根本的民族认同,因此任何利益集团或政治家在建构或维护民族国家的过程中,无不重视文化认同的重要性,并竭尽全力建构一个稳定的文化共同体。如上所述,孙中山充分认识到传统文化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的作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比较理性和中和,而且能够从中西对比的角度,发现和钩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积极因素,注意到传统文化与现代社会相容性、积极性的一面,这种辩证的态度不仅“有利于缓解传统性与现代性之间的紧张关系,有利于传统型资源在现代化进程中发挥积极、合理的作用”[15]295,而且也在事实上开启了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途径。
孙中山虽然极力肯定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价值和意义,“甚至经常把自己视为儒家哲学思想的现代继承者”[23]35,但他并不像同时代的文化保守主义者那样盲目地“肯定中国文化高于西方文化”[24]5。在孙中山看来,尽管中国历史悠久,伦理文化优秀,但这并不等于说中国文化没有缺陷。要引导中国脱离传统社会并建立一个与旧时代迥然不同的现代民族国家,就必须对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传统文化进行清理,在批判的基础上有选择性地进行取舍。
鸦片战争以降,中华民族危机的日益深重使得近代精英人士普遍意识到我们民族自身的弱点,开始从民族精神、民族心理等方面反思自身的劣根性,在20世纪初形成了一股民族反省思潮。该思潮“以实现民族的改造与民族文化心理的改造、实现民族的新生与民族文化的复兴为目标,体现了自省与自信、批判与建构的统一,是民族觉醒的动力与起点”[25]121。如梁启超就提出,国民素质问题决定着国家的盛衰兴亡,中国推行新法几十年而不见成效,原因就在于对改善国民素质“未有留意”[26]6。孙中山认为,较之于欧美国家,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本来是很先进的,但是由于满清几百年的摧残和统治,现在的中国人“不但是道德睡了觉,连知识也睡了觉”[17]710。在他看来,儒家先贤们推崇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哲学,都是我们国家政治哲学系统中“独有的宝贝”。但不幸的是,这些“精微开展的理论”近几百年来却被弃之不用,以至于大多数外国人对我们能否治理好自己的国家都产生了怀疑。现在“外国人对于中国的印象,除非是在中国住过了二三十年的外国人,或者是极大的哲学家像罗素那样的人有很大的眼光,一到中国来,便可以看出中国的文化超过于欧美,才赞美中国”,普通外国人则多认为中国人缺乏教化,比较野蛮。孙中山指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中国人普遍缺乏自修的功夫,私德堕落,公共观念缺失,这是导致中国政治落后、甚至遭受外国压迫的根本原因。他认为,“中国从前讲修身,推到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是很精密的知识”[17]713,今后我们要恢复民族精神,不但要唤醒固有的道德,就是这些固有的知识也应该一并唤醒。
在20世纪初的民族反省思潮中,启蒙思想家们普遍认识到,国民性中被专制统治和历史传统造成的奴性是导致中国衰亡的最大病根。因此,除了批判国人素质低下外,他们也对这种根深蒂固的奴性弱点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揭批。如梁启超曾在《国民十大元气论》中以充满感情的笔触写道:“不禁太息痛恨于我中国奴隶根性之人何其多也!”在梁启超看来,中国前途的大患不在于西人以我为牛马奴隶,而在于“同胞之自为牛马,自为奴隶”[26]47。孙中山在长期从事民主革命的过程中,对于国人奴性之深也深有体悟。他指出:“我中国人民久处专制之下,奴性已深,牢不可破”[8]180,以至于中华民国虽已建立,但全体国民竟然“不识为主人、不敢为主人、不能为主人”[7]181,这实在令人悲哀。因此,必须尽快确立国人的自我意识、革命意识,培养国人的独立精神,唯其如此,才能为民族国家的建构打下坚实的基础,才能真正完成民主革命的任务。
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世界被视为是众多不同国家的集合,而中国传统观念却将世界看作是只有自己一个国家存在的“天下”体系。这种有天下无国家的传统天下观,不仅导致了国人国家观念的薄弱,而且也阻碍了国人民族观念的确立。中西接触以后,中国的知识精英们意识到“失去民族思想是导致中国遭受外国列强侵略的重要原因”[21]267,因此开始重视反思民族思想缺位的现象。1924年2月,孙中山在广州国立高等师范学校发表演讲时明确指出:“凡是一种民族征服别种民族,自然不准别种民族有独立的思想”[27]110-111。在孙中山看来,满清政府完成种族征服以后,为了维护其专制统治,在文化上必然实行愚民政策以“涂饰人民之耳目,锢蔽人民之聪明”,由此直接导致中国民众的愚昧无知和封闭保守,使中国人民“无一非被困于黑暗之中”[8]18-19,养成了盲从之性,丧失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尊品行,这是有清一代中国民族主义衰亡的主要原因。由于民族主义是国家发达和种族生存的利器,因此中国民族思想的消亡不仅直接导致了中国现在的落后,而且将来“到了世界主义发达之后,我们就不能生存,就要被人淘汰”[17]676。
除了指陈种族征服对民族主义的摧残外,孙中山还结合中国封建时代的家庭伦理观念,对中国民族主义缺位的深层原因进行了剖析。在他看来,由于中国从民族构成比例上来看基本上是一个单一的民族国家,因此“中国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17]640,中国人在观念中也“只有家族和宗族的团体,没有民族的精神”。因此,中国虽然是一个拥有四亿人口之众的大国,但在外国人看来却形同散沙,“弄到今日,是世界上最贫弱的国家,处国际中最地下的地位”[17]644。孙中山深刻地指出:“中华民族,世界之至大者也,亦世界之至优者也。中华土地,世界之至广者也,亦世界之至富者也。然而以此至大至优之民族,据此至广至富之土地,会此世运进化之时、人文发达之际,犹未能先我东邻而改造一富强之国家者”,其最根本原因乃是“人心涣散,民力不团结也”[8]398-399。与梁启超、梁漱溟等近代思想家一样,正是认识到中国传统社会中“缺乏近代意义上的民族认同”[28]25,孙中山对体现着鲜明国族色彩的“中华民族”概念极为重视,将其视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重要元素,并主张以“五族共和”理论重构民族精神。
在古代历史上,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华夏文化一枝独秀,中华被视为文明礼义之邦和天下的中心,而蛮夷则是化外之区,这种“严夷夏之大防”的观念久经沉积后,发展为天朝型世界观,形成了中国朝野士大夫根深蒂固、历久不衰的群体意识。在这种意识支配下,中国长期作为世界的中心和文明的象征而存在,形成了强烈的文化优越感和文化本位意识,这种优越感和本位意识虽然在一定时期发挥了凝聚民众和统摄社会的作用,但也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文化上的封闭性和保守性。孙中山对此有着较为深刻的洞察,他指出:“中国为世界最古之国,承数千年文化,为东方首出之邦。未与欧美通市以前,中国在亚洲之地位,向无有与之匹敌者。”长期以来,这种文化上的优越感和地位上的尊崇感使得中国“亦素自尊大,目无他国,习惯自然,遂成为孤立之性”。孙中山认为,这种孤立性是导致中国文化封闭性和保守性最重要的原因,中国历史上的改革要么举步维艰,要么“其采法惟有本国,其取资亦尽于本国而已,其外则无可取材借助之处也”[8]195。在孙中山看来,就文化保守性对当代中国发展的影响而言,其最大的弊端是阻碍了我国对外国先进文明的了解和学习。他痛心地指出,由于中国的孤立自大由来已久,对外部世界的发展变化一无所知,因此也就不能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虽闭关自守之局为外力所打破者已六七十年,而思想则犹是闭关时代荒岛孤人之思想,故尚不能利用外资、利用外才以图中国之富强也”[8]196。很显然,在孙中山看来,文化上的封闭保守对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造成了较为严重的负面影响。
综上所述,孙中山评析中国传统文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首先服务于其政治思想的建构和民主革命的需要,是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而服务的。因此,就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而言,他虽然不遗余力地肯定中国文化的作用和价值,但他也深知,要建立一个崭新的社会制度,不对旧制度赖以存在的文化基础进行批判,显然也是行不通的。他指出:“如能用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惑,能役古人而不为古人所奴,则载籍皆似为我调查,而使古人为我书记,多多益善矣”[29]180。事实上,孙中山也正是在“对传统儒家的疏离和批判中”[30]791,在先行清除中国传统文化糟粕的前提下,才融合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与西方文化的积极因素,提出了未来民族国家的设计方案。
晚清民国以降,在近代中国社会急剧变动的历史语境中,如何对待本国的传统文化,如何化解西方文化东来产生的思想危机,如何重构自身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一直是中国政治文化精英们面临的棘手难题。孙中山虽然不是学者型的思想家,但出于民主革命和实现中国现代化的需要,他高度重视历史文化的作用,注重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和智慧。概言之,在传统文化的取舍方面,孙中山敏锐地意识到文化认同之于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重要意义,对传统文化既推崇有加,又“信而不泥”[31]244,在辩证选择中因时而变,不断创新。他曾明言“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32]60。在孙中山看来,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存在诸多与现代文明相背逆的弊端和缺陷,但中国固有的道德和智能不仅是我们恢复民族地位、重构民族精神的前提和基础,也是建构民族共同体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源,可以为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提供智力支撑。很显然,孙中山的传统文化观服膺于其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需要,既摆脱了欧化派全面否定传统文化的偏颇性,又超越了文化保守主义者中国文化本位论的局限性[33]4,从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层面为中国传统文化确立了新的发展路向和价值标准,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色。
注释:
① 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章开沅.从离异到回归—孙中山与传统文化的关系[J].历史研究,1987,(1);郭齐勇.孙中山的文化思想述评[J].中国社会科学,1996,(3);桑兵.孙中山的活动与思想[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朱庆葆.孙中山文化思想演变的历史考察[J].江苏社会科学,1992,(4).江中孝.从孙中山的“国粹”观看其晚年的文化取向[J].广东社会科学,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