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平
静默地走在街上,思绪被如雨般飘落的黄叶所惊扰。满眼望去,灰蓝色的天幕下,排排光秃秃的枝蔓在秋风中兀立着、摇曳着,从它们身上,我仿佛又看见了一个远离我们12年的生命……
父亲1946年参加马本斋回民连,辽沈战役打响时,他已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连长了。攻打热河的鏖战整整持续了两天。父亲在指挥作战时,左肩不幸中弹,霎时,鲜血染红了厚厚的军装,战士要送他下去,他坚决不肯,直到战斗结束,脱下军装,才发现子弹已射进了左肩胛骨,从此,一个二寸多长的印记永远留在了他的肩上。每次看到他的疤痕,我的眼前都会重现昔日枪林弹雨的场面。一个身材高大、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的年轻连长,镇定自若,带着伤痛指挥作战。那是父亲戎马生涯的真实写照,也是一位共和国军人为国立功的见证。
1952年,父亲从沈阳军区司令部转业到本溪煤矿,他服从组织安排,先在保卫科任科长,后到大食堂做管理员。当时粮食紧缺,很多人求他弄粮票,他都一口回绝。 “咱不能让别人背后说三道四。”这是他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母亲常笑他傻,可他很执拗。做管理员四年,账目清楚,没有出现丝毫纰漏。因此深得领导及同事的称赞。
后来,为了远在山东的奶奶及全家六口人的生活,他毅然要求到井下采煤以缓解家里的经济负担。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次井下采煤时,不小心手指被铁丝刮破,粗心的父亲没有声张只偷偷用粘布缠上,谁知一个月后伤口感染,先是红肿、流脓、溃烂,痛得他彻夜难眠,那时我家租住在一个不足十三平方米的小平房,夜阑人静时,我常被一声声“哎哟、哎哟”的呻吟声惊醒,朦胧夜色中,我见父亲把缠着绷带的右手伸进棉袄里在地上来回走……
“你得的那个病真顽固,上哪也治不好。”妈妈不止一次地重复着这句话。父亲的病针灸、扎针、偏方都试过,奇怪的是,就是不见效。起初确诊为湿疹,后来又说是骨结核。更可怕的是两年后,蔓延到右腿,腿肚烂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医生要截肢,父亲执意不肯才保住了这条腿,从此不得不拄起了拐杖病退在家,那年他才五十岁。
那时姐姐下乡,我在上高中,几个弟弟妹妹都在上学,全家只靠父亲五十多元的病退金。整个春天都靠萝卜咸菜窝头度日。面对这样窘迫的状况,我向父亲提出不考大学接父亲的班来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父亲急了,冲着我瞪大眼睛几乎是吼道:“家里的事不用你管,你只要考上再难也供。”父亲虽然没进过学堂,但他清楚知识的重要,面对他的坚决,我没有退路,只能破釜沉舟了。
临近高考,老师要我们买语文复习资料,定价2.8元。我最打怵张口跟父亲要钱,为了我们,父亲硬是戒掉了喝了30多年的茶。他是用牙缝挤出的钱供我们读书啊!
那天早晨,我背着书包站在厨房足足有五分钟。“建平,有事吗?”父亲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我,我……没事。”我变得结结巴巴。
“是不是要钱?”父亲猜出了我的心事。
我慌乱极了,说:“老师让买复习资料,就这次,下次就不买了。”
他摸索了半天递给我三元钱,我颤抖着接过父亲的钱,头也不敢回地走了……路上,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噬咬着,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为父亲争气。
1982年夏天,我没有让父亲失望,实现我们家族零的突破,成为一名师范院校的大学生。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全家像过节一样,姐姐妹妹都乐得一夜没有睡好。饱经沧桑的父亲,也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一片干枯的落叶不知何时离开树枝悄然落在我的面前,我轻轻地将它拾起,慢慢地把它捧在手心,仔仔细细地端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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