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骨和故居

2017-12-29 00:06郑华坚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7年12期
关键词:故居朱自清

郑华坚

车到皮市街,雨就停了下来。女儿启动了手机导航的步行模式告诉我,朱自清故居就在皮市街附近。

朱自清先生在《说扬州》中讲过:“自己从七岁到扬州,一住十三年,才出来念书。”或许,我们知道这十三年时光里,朱自清在这里读完了小学、中学,考上了北京大学;或许,我们也知道这十三年的时光里,朱自清与武钟谦小姐结婚生子了。但谁也没想到,从这条小巷走出来的是一位为我们大中学课本提供范文的散文大家,更没有想到曾经走在这巷子里的懵懂少年会成为一位受到毛泽东称赞的民主战士。正当我努力地要从这砖缝结苔的小巷去寻找答案时,女儿告诉我,朱自清故居到了!我猛地立定抬头:眼前的朱自清故居是一幢在扬州极为常见的民居,青砖黑瓦,低矮朴实。只是门口醒目地嵌着“朱自清故居”汉白玉牌匾,使我感受到这个极不起眼院子的分量。进入门堂,左边是卖门票的小房,右边廊道上摆放了领导参观的照片和朱自清作品中外版本。正中悬挂着江泽民题写的“朱自清故居”额匾。院子里未见工作人员,也没有其他游客,与熙熙攘攘的大明寺相比显得十分寂寥,真是寺庙香火旺,故居游人稀啊!直到妻子叫了声:“有人吗?”才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姐从里间钻了出来。买了门票,我问大姐:“有导游吗?”大姐笑着说:“就巴掌大的地方,自己看呗!”大姐告诉我,朱自清故居是两进三合院,前一进是朱自清故居,后一进是政府从居民手上买过来做朱自清事迹陈列馆。门堂右边有一个磨砖贴面八角小门,入内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天井是条砖席纹地面,面对八角小门是一间瓦房,有一门及一排绛木镶玻璃的格子窗。这是当年朱自清先生的书房和卧室,也是朱自清与陈竹隐1932年8月结婚后回家小住的新房。在这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沐浴着朱自清与陈竹隐荷塘清风般的爱情。在这里,可以窥见一位文艺女青的激情与勇敢。陈竹隐是一位国画、昆曲都极有造诣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因被朱自清的才情所吸引,不顾朱自清与亡妻武钟谦遗下的六个嗷嗷待哺的子女,以飞蛾扑火般的勇气,毅然嫁给这位“显得有些土气”却又“文雅正派”的文学大家。我想,他们的爱情故事,就是放在现在,也会引来吃瓜群众哼哼唧唧的围观。

从朱自清新房退出来,进入第一进,便是一方长形的天井。廊檐上的瓦当和铺地的青砖,结上了一层层厚薄不匀的青苔,这青苔伴着流逝了的岁月,把院子里的故事深深地掩埋起来。跨过天井便是客厅,中堂是一幅康熙年间著名画家王原祁所画的山水画,两侧是康有为所撰“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对联,使古朴的客厅徒增了几分的书卷气。客厅两侧是卧室。东厢是朱自清父母的卧室,西厢是朱自清庶母的住房。每间房子都不宽敞,里面摆放着扬州居民家中常见的陈设:大床、梳妆台、案几、橱柜、椅子,使空间更显逼仄。东厢正面悬挂着朱自清父亲朱鸿钧和母亲周绮桐的照片。我的目光紧紧地盯在朱自清父亲的照片上。这位头戴黑布小帽、身穿马褂,蓄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微胖老人,目光依然保留着他那个时代应有的威严。透过朱鸿钧那威严的目光,我努力地去回想他儿子朱自清为他留下的《背影》:1917年的冬天,朱自清祖母去世,父亲的徐州烟酒公卖局长被免,生活拮据,举债度日。此时的朱鸿钧可谓人生狼藉。朱自清办完了祖母的丧事,要回北大,父亲为了生计要到南京谋职。于是,父子同行至南京。就在南京浦口车站分手时,朱鸿钧的背影感动了朱自清,也感动了中国几代人!或者是为了儿子车上解乏,或者怕儿子在北平吃不到江南新鲜的橘子。在与儿子即将分别的时刻,朱鸿钧执意要去给朱自清买几个橘子:“我看见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可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得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在人生最落泊的时候,朱自清父亲的背影,彰显了一个父亲对远行儿子舐犊情深、至爱至善的博大情怀!从中堂侧边进入故居的第二进,建筑格局与第一进基本相同,主要用作朱自清生平事迹展览。入门左边是一尊朱自清坐姿的汉白玉雕像。一身布衣长衫,侧头凝思,似在构思美文佳作,又似在回想扬州淡淡的乡愁。背景是清华园的荷塘,江泽民书写“清风正气传当世”的题词显得格外醒目!我也不能脱俗,带着对朱自清的敬佩,叫妻子为我拍下了与朱自清雕像的合影。在静谧的展厅,我跟随着柔和的灯光,慢慢地去回顾朱自清光辉的一生。当我的目光停留在毛泽东《别了,司徒雷登》“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頌,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的称颂上时,内心对这位斯文正派、超脱淡泊的文学大家增添了万分敬意。1948年6月18日,朱自清胃病已很严重,面庞瘦削,说话声音低沉。为了抗议美帝扶持日本,响应清华教授“反饥饿、反迫害”罢课运动,他拖着羸弱的身体,毅然签名拒领美国援助的平价面粉。8月10日,朱自清病情恶化,转为肾脏炎,出现尿中毒症状。临终前,他用颤抖的手抓住陈竹隐,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其时,朱自清有八个孩子,他一个月的薪水仅够买三袋市价面粉,日子过得比谁都困难。但朱自清以其铮铮的傲骨,至死不领美国面粉,表现了一个中国文人应有的尊严和气节。

从朱自清故居出来,天也放晴了。就在我拐进万寿街的那一刻,蓦然回望:仿佛看到不远处的故居门口站着一对穿着布衣长衫的父子,正挺直着腰杆向远道而来的我们挥手道别。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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