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刚
芙蕖出渌波
——傅荣生诗歌的审美特色
张宗刚
江苏诗人傅荣生,性情沉静淡泊,谦和自持。他的诗作多为短章,却自有一种鸢飞鱼跃的大气象。傅荣生的文本想象力出色,善于描摹,句式精简,言近旨远,发散着静谧空灵的东方美学风韵和鲜明的民族精神,复撷取西方现代诗学技法,转益多师而自铸新辞。在他那里,词语、辞格、意象、意境的灵活运用,是错综交织多而不乱的。傅荣生于2014年试笔,迄今诗龄不过两载,水准已然令人刮目,可谓奇才。读他的诗,如闻绿水溅溅,如听青山杜鹃,满目生春,饶具风神。对于他,正是非凡的天赋、出色的悟性,再加苦吟的精神、耐心的打磨,才生成了“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曹植《洛神赋》)式的文本美感。说到底,任何看似一挥而就的文字,必是长期积淀勤学苦练的结果。
傅荣生曾是一名出色的语文教师,如今从事的职业,也仍与教育有关,这可以解释他的诗中为什么总流溢着一缕纯净清雅的书卷气。明如剪刀,静如秋水,爽如哀梨;无疑地,傅荣生那些简洁凝炼修短合宜的文本,是小家碧玉,也是大家闺秀,无论淡妆素颜,均楚楚动人,符合公众对好诗的一切期待和定位,让人想起战国辞赋家宋玉描绘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登徒子好色赋》),不错,“增之一分则太长”,这样一种文本控制能力,相当了得。
凡好的诗人,无不具有出色的意象捕捉能力,以及化繁为简、删繁就简的表达能力。像西班牙天才诗人洛尔迦的《海水谣》:“在远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齿,/天是嘴唇。”意象鲜明,惊采绝艳,如闪电般迅速击中人心,读来顿生清凉。傅荣生善于取象设喻,修辞能力出色,在常规写作范围内可以说达到了某种极致。如《春风破》:“被时光层层包裹的/那些话题/滴不进雨水/也灌不进春风//在溪边/蚯蚓祖居的潮汛里/一枚旧年的坚果/已经破壳/它隐匿的细节/要经历一场花开”,寄意幽深,情思邈邈,仿佛若有期待,引人遐想。《远山》可视为傅荣生作品中的经典文本:“端坐如高僧/袈裟在夕光下微语/隐秘的掌纹/有高山流水//青黛之色/像叹息/让心有不甘的事物/遁入一片苍茫”,高旷清远,意态舒展。傅荣生善用祈使句,“让……”的句式在其作品中多有所见;祈使句的频繁亮相,充分表达了主体内心的渴求和欲望,彰显主体柔韧、执著与浪漫、强悍的情怀。
好的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个敏感的人,所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傅荣生擅以细腻幽微之心,感应天地万物。这是《春雨》:“被冬天/揉皱的宣纸/藏着隐秘的河流/萌动的水声/把寂静拱破”;这是《一条河流向我奔涌》:“河,来自远方……律动的声响/溢出麦香的味觉/让两岸的猿啼/染绿风景”,诗人启动感觉的开关,种种奇思妙想纷至沓来,让人悠然心会,而妙处难说。傅荣生乐水乐山,亦仁亦智,悠悠然感受山川之美,自然之美,田园之美,世界之美,人性人情之美。他那些闲云野鹤般的诗篇,让人想起德国文豪歌德的《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
傅荣生通过择取简单的意象和事物,发掘自然景象内部的隐喻和涵义,形成强烈的画面质感。他的诗远离了矫揉造作和繁缛浮艳,呈现为一种凝炼精简的书写。《鸟的聆听》:“一管长箫/让山峦起伏//箫声越远/鸟们的心事越重”,《耕读》:“青杏小。远处有我/魂牵梦绕的绿水人家/等待一枚透明的指头/把迷津点破”,语感均出乎天然,意象澄澈透明。傅荣生的诗是充分接通天籁的。在他笔下,有隐秘的花开,有神秘的音响。读他的诗,能够鲜明地感受到一颗宁静的心——静如止水,波澜不惊,仿佛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另一方面,却又如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派表相的静谧下,是汩汩的热血,是欢然的歌唱。傅荣生的诗指意明晰,张力弥满,在大众化和精英化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充分实现了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此在与彼在之间的沟通呼应。他笔下持有的,正是美国文论大家艾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所谓的“镜”与“灯”:一手再现,一手表现;一手客观,一手主观。
“老戏台的铜锣/悬于剧情的岩壁/山中梨花/怀抱着春天的药罐/救治应声坠崖的狐”(《铜锣》),奇情幽思交织,生成童话般的趣味,戏剧般的动感。的确,读傅荣生的诗,有时感觉如同置身《爱丽丝梦游仙境》式的超现实世界。如《去年今日此门中》:“小径旁的蟋蟀/正在打造一扇门/它将把不再归来的/某种事物/永远关在外面”,《挽留》:“在隐秘的后花园/一枚被青梅竹马的青字/钟情过的竹叶/正为节气里的方言/问诊把脉”,《椅子》:“扶手已经泛白/像河里/一闪而过的鱼腹……以杜甫的姿势/活动一下腰身/时光轰然塌方/砸毁了埋头赶路的毛驴/和几袋干粮”,此类奇想异思不时闪现,如星星之火照耀文本,也点亮了读者的眼睛。《风景》既有老僧入定般的情怀,又不乏空灵婉约、要眇宜修:“垂柳把凉亭/摇晃成虚拟的动词/一只狐,从蝉声里穿过/消隐在修行的山水间//亭子里/长条石凳上的袈裟/被风翻动着/寻找经文里的版图”,禅意盎然,动静相宜,勾勒出主体丰富的内心世界。“蟋蟀/用一生的力气/试图拔出一枚/锲入年轮深处的钉子//紫槐婆娑的阴影/遮掩着不安的夜色”,这首《记忆》篇幅简短而气场强烈,辅以特有的小说化、戏剧化语境,在表情达意方面可谓穷形尽相。
傅荣生恪循“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奥卡姆剃刀定律原则,高度认同文学大家海明威简洁明快的“电报体”,凡遣词造句,务求精悍简练,决不拖泥带水。他的诗总体上质量均衡,神完气足,有句有篇——充分避免了那种“有句无篇”和“有篇无句”的现象。许多堪称“金句子”的诗行,如珠玉密布,一笑倾城,完全可以单独成诵。像“茶杯里的水/是一条河流的源头”(《低处流淌——题细语茶楼》),寥寥十余字,意境顿生。其他如:“青铜兽/把时间咬伤”(《老宅的门环》),“丹顶鹤/如一句呓语”(《夕辉里的丹顶鹤》),“宠物狗的吠叫/让夜色漾起微澜”(《夜阑》),“窗外/寒山沉入夜色/寺内/木鱼游出尘世”(《在枫桥》),“手指轻轻弹击/清翠之声/响自大唐”(《花瓷》),“天色已晚/门口悬挂的灯笼/像邮局签收过的落日”(《大清邮局》),“久居的望湖石/吐纳着日月星辰”(《夜谒望湖石》),“雨的背面/一轮明月,绣在夜的衣襟上”(《回首》),“是谁的指头/把雄鹰内心的辽远/一声一声唤回高原”(《鹰笛》),“跟在一枚雪花的后面/我用珍藏的一粒萤火/照亮/山水背面的辽阔”(《山水画》),等等,趣味横生,且不失阔大深邃,都是充满精气神的好句子。
诗人写自然,写山水,得心应手;写他所熟悉的田园,更是注重国画式的留白,彰显含蓄的力量。如《小满》:“风,拢着麦的腰肢/在一个叫做小满的因缘里/寻找前世的恋情”,《麦黄图》:“薄暮里的炊烟/是布谷鸟从金黄的颜料中/拎出来的句子”,《水稻田的黄昏》:“浩荡的金黄/照亮水迹上/两只野鸭的轻眠//此时我听见/黑色的羽毛里/隐匿的风声/和波涛”,《秋天的风铃》:“流水的波光里/那株野菊,像走错了季节/淡淡的花束/鲠在秋天的喉咙里”,七彩纷呈,神性宛然,隐约见出唐朝王维、孟浩然之风范。这类文本,投放着傅荣生的热情和眷恋,敬畏和慈悲,投放着他的生命和情感。
傅荣生的笔触,有时也会向历史深处探测。如取材于魏晋士子阮籍、嵇康、向秀、刘伶、山涛、王戎、阮咸的《竹林七贤》。在这组诗里,诗人以今度古,感同身受,站在现代性视点上,深入体悟笔下每一位魏晋贤士的心性情怀,据此展开合理想象,在对古人性格和内心的准确把握中,呈现其痛苦郁闷绝望的时代弃儿本色。如《阮籍·泅渡》:“你与酒的距离/有一首诗那么遥远/中间长着一片修竹//长袍如翅/拂动滴翠的清响/躯体躲进杯盏/灵魂在酒中泅渡”,在古今时空的有机碰撞中,生发出沉郁情怀。写及与猪同饮的阮咸:“让琴瑟/匍匐到猪的高度/同饮一盆浊酒//猪站着/你跪着/琴躺着”(《阮咸·化佛》),通过怪诞场景和图像的还原,彰显对历史的准确定位、深情体悟和睿智书写。
傅荣生另有一些篇章,亦能做到气象浑茫,彰显崇高之美。如《穿越——读徐悲鸿<奔马>》:“我听见了燃烧的马鬃/传来草原的琴声/暮色里的辽阔/被一匹骏马拽远//高扬的前蹄/擂响了浑圆的落日/草原般的肤色/像一闪而过的风/在荡开的苍茫里/跃成彩虹牧歌”,清雄浪漫,张弛自如,声光色交织,力与美融汇,具有鲜明的图像感和一往无前的气势。
从单向度写作到复调式写作,人届中年的傅荣生,正处于其诗歌创作的井喷期。一个现代人,能够生活在诗性写作的状态里,获得荷尔德林所谓“诗意地栖居”的方式,可谓世间无上的福祉。傅荣生诗才了得,又兼努力如一,相信今后必有绝大作为。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