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川
冒犯或僭越,新诗在试错中前行
——读荣荣的诗歌近作
子 川
时间。这两个时间,都足以令人心生忐忑。
上个世纪初,新诗擎着“革命”旗帜狂飙突进,“革命者”横冲直闯,手持当时国人尚未见识太多的洋武器,似乎是所向批靡,这些都注定了“革命”或“革命者”不大可能揣有冒犯以至僭越的忐忑。那么,一百年过去,经过几代人的艰难跋涉,诞生于上世纪之初的新诗,今天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搁在多文体视域或者单以接受者的视角去看,似乎还一时下不了令众人都信服的结论。这是一个悲哀的话题。作为一个诗歌文体写作的从业者,把视线锁定于新诗诞生百年成长期,我坚持认为,近年来中国新诗的成长与进步应当是新诗史以来的最好时期。好就好在,一些优秀的诗歌文体写作者,他们始终以谦卑的姿态,或者说新诗正在冒犯与僭越的忐忑里,在试错中前行。
自胡适的“尝试”开始,新诗一下子离开既有的旧体诗的轨道,开始了在没有路地方寻找路。自由是大的潮流与方向,而自由的本质却决定了前行者并没有统一方向,尽管从众心理会让许多人往人多的地方挤,追着人多的影子走,但自由本身却决定着,一百年,几代人,无论方向还是行走路线,都只能从试错中证伪,再渐渐从混乱走向有序。
记得胡适的《尝试集》有一首文体明显区别于旧体的自由诗《鸽子》: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住,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
白羽衬青天,十分鲜丽!
这大约是新诗的最初尝试了。一百年过去,我们来看荣荣的《出尘》:
你真的带给她现世的欢乐了吗?
你真的宽恕她一切错误之举?
远离她吧她正在岔路上
写悲凉之诗抱怨烟云之物
现世的富足是一件外衣
她更喜欢光着身子住回内心
那里她灵魂的底板是灰色的
寂静之水早褪去烂漫色泽
她一屁股坐在时光的淤泥之中
背对你一个黑白的天地
如果再往里窥探你会看到那个巨大的不安
正被脆薄的寂静包裹着
她在自毁吗?这个被悲怆控制的不要颜色的
女子在灰色的底板上会越坐越深
越来越像一个乌无之物
想与整个世界的虚无为敌
我没有比较的意思,也毋庸比较,都是白话,诗的现代性,诗意的密度,诗味的厚度,一读便知。我不做优劣评判,毕竟文本的价值得让历史来说话,时间才最有发言权。我也不以岁月流逝来为早年的尝试或沿途的试错来做各种辩解,在历史面前,一百年算什么?只愿有一些优秀文本不致被时间擦去,只愿这一百年来的努力最终被时间证明没有白废。最后,经时间的过滤,优秀诗文本留下来,填补这一时间段的空白,经历史的选择,有一条既符合现代汉语规律又传承民族文化传统的崭新的路被大家公认。
只有一点,我们越来越明白,在时间面前,任何嚣张的言辞,除了暴露其内心的软弱别无效用,倒是真正的谦卑,才是一个前行者应有的姿态。这也是荣荣最能打动我的地方。当我看着荣荣走过的诗路历程,看到她越写越耐看的诗文本,常常掩卷陷入暇思:
“她只想梦下去,梦到梦走他不走,/梦到天亮了,他仍在磨蹭:/天也有涯山也聚首,今宵一别却是永远。”(镜中花)
“而许多情感突然不见了,像雨水落入山川。/这让我相信,身体里也有一个汪洋。”(独角戏)
再看她的《回转》:
一个疾步如飞的人
他的欢喜落在山那边了
一个憋不住火焰的人
他的泪水也会燃烧
一个被阻止的人无法寻找
因被遮挡而消失的道路
看上去总有些事与愿违
层层叠叠的苦难如此悲壮
趁还没深陷可以停下来吗?
他呼喊着试着要将自己喊一点回来
能把自己喊回来吗?理论上,到自己开始明白了得喊回自己,剩下的时间应当不会很多。然而,可贵之处也正在于此,一个人年轻时狂妄一点不要紧,谁没有年轻过,谁在年轻时不嚣张。一个人到了想喊回自己的时候,内心其实充满了忏悔:“时光能预设多少岔路/天地静默山水无辜有谁听我忏悔//有缘之人在千里之外辗转/黑暗在黑色眠床有谁听我忏悔//小小的无赖索要他内心的珍珠/弯月挂在杯沿残酒不眠有谁听我忏悔//星光早模糊了彼此的颜面/还以为我们心照不宣有谁听我忏悔//借着黑暗我掩盖我的慌乱/蜡烛点亮又熄灭有谁听我忏悔//爱情早已腐朽而肉体仍在苟安/我也在寻求原谅有谁听我忏悔//今晚我的孤独和醉意如此卑微/只有羞愧汹涌有谁听我忏悔//”(《忏悔谣》)可是,有谁听我忏悔?!
这是诗人的的烦恼,所谓:执念起,烦恼生。写诗人就是这样一群执拗人。常常是自寻烦恼。再看下面这首《失眠谣》:
今晚有一颗睡不着的星星。
睡不着的眼举目无亲地黑。
睡不着的腰身走投无路地疼。
睡不着的黑枝长满睡不着的黑花朵。
睡不着的世界,赶着一大群睡不着的羊群。
今晚有一颗睡不着的星星。
允许它翻山越岭寻访失眠的爱人。
千疮百孔的夜,颠三倒四的情话。
藏掖的孤独掏心掏肺地摆上来,
闪着月光的宝蓝。
今晚有一颗睡不着的星星。
或者随意揪住一颗起夜的星星。
它不会是多余的,惺忪的睡眼满是好奇:
“这里真黑啊,我找不着自己了。
我很想要一颗不睡觉的星星!”
今晚有一颗睡不着的星星,
找寻它不睡觉的爱情。
不睡觉的爱情,在这里更多是一种象征。诗人的失眠是因为有一种更大的烦恼在,这烦恼有点像“与尔共销万古愁”的苦恼。豪放如李白,竟也在万古愁面前,惆怅、苦恼起来。诗人的内心总是敏感、柔软的,这也是诗这一文体应有的敏感与脆弱。然而,从社会学角度,今天的社会文化心态,与我们的内心、与诗相悖。争抢眼球的霸道、广告语汇的自诩、越位夺权的撒野……什么强横的东西都有,唯独没有谦卑的位置,没有柔软的成分。某种意义上,谦谦君子处于当下环境,现实中的境遇并不乐观,我认为,荣荣的诗歌价值其实被低估的。被低估的原因可能有多种,但她的谦卑姿态却可能是被低估的一个原因。这又是一个悲哀的话题!
几年前在一次国际诗歌研讨会上,我以荣荣诗为例做过一个“关于现代汉诗四种阅读”的发言,我记得当场发言评议人是于坚,在对我发言的评议中他也表达了这个意思:他认为荣荣是一个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诗人。然而,这不重要,把想说的道理挑明了,今天的高估与低估,其实并不重要,真正在前行,真正在试错中受益,最后是真正的好文本,才是诗的根本。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简要回顾一下,不难发现当年许多被隆重推出、受到褒奖、受到关注、被选进教材的诗文本,竟被时间证伪。幸运的是那些已故诗人,他们没能看到身后的被证伪。而不幸的是幸存者,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他们似乎看到了他们所能看到的真相。更不幸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真相,未必就一定不同于我们的前辈他们对真相的判定:他们中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文本竟如此速朽?!他们或许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或者永远是正确的一方。
写到这里,心里不免有点发虚。薇依说:“我们接受在我们面前显现的虚假的价值,当我们以为在行动时,实际上我们静止未动,因为我们依然处在同样的价值体系中。”人不能拎着自已头发把自己提起来、离开大地,作为当代人,我们真的不能自信到,以为自己真是大师了,我们的文本已经无懈可击,必将传世。时间还没有说话呢。而时间一旦开口说话,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你我他。
或许时间还在考验着今天,试错依旧在进行。当我在与荣荣的有限的交流中,当我在荣荣的诗中读到诗人的困扰与纠结,我特别认可荣荣的谦卑与始终前行的不懈努力。我同时认为:新诗将是中国诗歌传统经历现代通向未来的必由之路,还有,这条在试错中最终被选择的正确的路,一定存在于始终前行者中间。
在尝试中,任何有创意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我曾经发现荣荣的诗在文体形式上有一种新尝试:引文的植入。比较多的引文(用前后引号括住的内容)作为诗句植入诗中,在现代汉诗写作中,当年还是一种不多见的文体形式。嵌在诗中的引文,其形式意味有点像旧体诗中的“用典”,有旧体诗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用典”的作用和意义。
“也许缘于那次受寒。”
当羽绒被勉强窝藏起两颗胆战之心,
它整夜裸露着,并被忘记。
“不曾上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给你短信:“我被衰老追上了。”
“从今后,我无法自由触摸的那部分肉体,
也仅是你青春的残羹。”(《锈蚀》)
这两节诗一共七行,却有五行都是引文方式的句子。引文的植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让诗质的疏密度发生了改变,比如下面几句诗:“‘爱可以是伤害的借口,/我想让疼痛分娩出一堆珍珠。’//‘你巨大的隐忍里有我灵魂之所。/夜半无人时,你才是我前世的沉香。’(沉香)”如果去掉其中的单引号,会觉得语言密度有点不够,加上引号后,读起来语感有了变化,似乎是对话,会让人联想到对话环境,也可以当成自白,有疏松的感觉。适度的疏松植入诗中,改造了诗质的语言密度。这也等于说,恰当的引文植入,可以改变诗的密度与张力,从文体意义上起到了创新的效用。
在短诗中植入引文,其实也是在汲取传统诗歌的营养,借鉴旧诗中“用典”的技法。在新诗中插入对话或旁白,虽未必是她独创,但在她,却是一种有意识的追求。这一手法眼下也被许多人沿用了。自然,一种可取的创新,并非除她之外别人就不能采用,问题只在于如果一个先行者被喧嚣遮蔽,也是不公允的。
因为职业的缘故,经常会被人问及新诗的文体边界与范式以及评价标准。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鲁迅先生有过一句名言:路本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虽然这是从本原角度,而不是面对既有路道这么说。其实也是在讲一个试错的道理。关于新诗的成长,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这么写过:“这是一场伴随整个生命长度的漫长而没有终点的马拉松,
所有写诗人凭着各自的天分,借助于一个诞生时间不算太久的新诗体,以各式各样的姿势,走各自的诗路历程。尽管时间已经过去百年,尽管已经有了几代人的努力,但我们依旧可以称自己是新诗体的草创者。那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们依旧能看到许多似是而非、不能以相对确定的评价方式予以评价的诗文本,它们是“自由”的产物,但其中绝大部分将因“自由”之故而最终被淘汰。也正因为我们都是草创者,我们完全可以有各自的想法与追求,尽管我们的许多想法或许多追求可能会被时间无情抹去,但时间终究会给出一种结论。结论将来自我们的所有努力,或言之,在我们的所有努力中或将产生最终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