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王汉英
锁麟囊
安徽/王汉英
开始喜欢听梅派的《贵妃醉酒》,逐渐的,又接触到了程派。程派听得最多的,当是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
先前写这篇随笔时,题目定了叫春秋亭。春秋亭是《锁麟囊》这出戏中的一折。
我喜欢春秋二字,凉凉的,有风吹浮世、沧海桑田之感。写了一段,就丢到了今天。正好周末,索性又开了电脑播放器,将这出戏中的几个经典唱段,再仔细听上几遍,每段单曲循环。
现在听的版本,是张火丁唱的。
世间万事,不知道是不是皆有前缘。
追溯对于戏剧的喜爱,应源于母亲。自小,家里就有显得跟时代格格不入的唱片机,老唱片多数是戏曲类。剧种以越剧、京剧、黄梅戏为主。闲暇时,总能听到咿咿呀呀的西皮流水、胡琴之声。在这些剧种中,我几乎是先天地与越剧亲近,稍稍听听,即会。应该讲,我的性子里更偏爱越剧的江南气质。母亲不一样,她是个戏迷,凡是戏,都爱看爱听。年轻时,她特别爱唱歌,唱的是什么,不记得了。其实母亲真正歌唱的时候,很少。
只记得,她习惯性地在缝棉被时,扬着针线,会哼些小调,嗓音轻柔,非常动听,仿佛和窗外的微风一样温煦,我常常被母亲这极为罕见的柔情蜜意所震摄到。棉被,在母亲的温情中,被花团锦簇的被面缝钉好,牡丹和长长羽毛的凤凰在被子上鲜艳地引人瞩目着。
现在回忆起来,也像是一幅画。
我的母亲,我常常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文字来叙述她。在乡间,她再普通不过,她所有的文化储备,都只来源于她年轻时,上过的几个月的夜校。她的一生,没有过全盛时代,一辈子最难最辛苦的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几乎忽略掉了自己对于生活的喜好。她也不似乡间素白的棉花,棉花的温软她不具备,她似那结着红果子的泡桐,有风霜的痕迹。因此现在回想起她是个戏迷这件事,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即便是现在,生活在小城的我,听戏,而且是听家乡戏以外的剧种,都显得很小众,不知道,那个时候母亲听戏的缘由来自哪里?她也从未说过,但是,我知道,在她那鲜少的歌唱声中,她对于生活有着极为用力的爱。
那些年,家庭的生活压力不小,唱歌,听戏,显然都是较为奢侈的事。
母亲听得最多的便是青衣的戏。
年少时,一听到唱片机里大青衣的幽幽咽咽,没完没了似的,我就着急,看戏也是一样,被父母亲领着,挤在人堆里,忍着瞌睡,等一个晚上,其实,我就是为了看刀马旦。
刀马旦多俏丽啊,锦鸡毛的翎子,长长的触角在类似凤冠的头饰上,摆来摆去,若再用纤手将其中一只长长的翎子绕在指尖上,“呔”的一声,那个神气,迷死了童年的我。那凛凛的风致,真叫一个惊艳,至少在审美上影响了我很多年。
也许,少年的血液里,戏剧的因子可能就是这台唱片机,这些老电影,以及故乡简陋的戏台所种下的。
多少年后,当年的萧鼓和胡弦之声如裂帛一般,还是偶尔会跳出来,在某个路段与我相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前缘?
《锁麟囊》的故事内容,讲的是登州一大户人家的小姐薛湘灵出嫁,按当地习俗,母亲送女儿的嫁妆中要有一个锁麟囊。锁麟囊,在民间指的是一个荷包或者锦袋。
薛湘灵性情骄纵,左挑右选总不满意,薛家又在囊中装满珠宝。薛湘灵出嫁途中遇到大雨,在春秋亭暂避,恰巧又来了一乘花轿,轿中为贫家女赵守贞。贫富相遇,世态炎凉,赵守贞因感怀身世凄苦,不由得啼哭。薛湘灵连忙派下人询问,得知情由后,颇为同情,而后,隔轿帘慷慨以锁麟囊相赠,待雨止各去。六年后登州发大水,薛湘灵与家人失散,漂泊到了莱州,应募在卢员外家照看孩子。一日,薛湘灵伴卢子在花园游戏,偶至一小楼,发现锁麟囊,不觉感泣。原来,卢夫人即贫女赵守贞,卢夫人见情盘问,才知薛湘灵即是当年的赠囊人,于是,卢员外夫妇设宴礼敬,并助其一家重聚团圆。
这出戏,创作完后,刚演出,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伶人往事》这本书里,章诒和先生对这出戏,有过这样的表述,说是“人人可体味而又体味不尽的世态炎凉,带着几分温暖惆怅,一下子抓住了上海观众的心”。在戏剧史的记载里,《锁麟囊》至今都是程派的一座高峰。
其实,程派,像什么呢?像茶,也是需要品的,初尝并不觉得入味。听程派,本就是听时光打磨后的声音。有苍色。耐听。程派的青衣,端然,安静,粗衣布裙,但风骨葳蕤。且又暗合着戏曲独特的语言和身段属性。耐看。但《锁麟囊》的成功,不仅仅是程派独特的唱腔,不可否认的还有,这出戏的唱词也极具文学性品质。同时,也得益于程砚秋先生和编剧,将这个故事的叙事性和戏剧性处理得质朴而平凡,人物富于个性。
在我们常见的戏曲中,施恩,再收获回报,一般都是衣锦荣归,大团圆热闹收场。而本剧剧尾,赵守贞也仅仅只相助薛湘灵一家团聚,故事就止步于此了。看戏人,对这样的收梢,多少都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赵守贞夫妇,不能回报得更多点呢?或者也回送个装满珠宝的锁麟囊?所以说,编剧和程砚秋先生,在这出戏里体现出了人生的况味,有人性立体的一面。
赵守贞是普通人,想的,做的,都是普通人的理想。贫富相遇,世态炎凉,她会感怀啼哭。六年后,她富甲乡里,也只是相助薛湘灵一家团聚。这是普通人报恩的基本常态。而薛湘灵,个性在剧中是较为突出的,她完全超出了赵守贞的精神境界,她身上具有开阔的思想性。
特别是我在空中剧院看张火丁的表演时,这种感觉就更加深刻。张火丁饰演的薛湘灵,清雅的舞台形象,自信的气质,特别令人心仪。从薛湘灵慷慨赠宝,再到卢府为仆,可谓是跌到了谷底,但她,恰如高更的那句话,“我立于深渊旁,但从不跌入其中”。命运如此的颠覆,她没有抱怨。
全剧中最为动人的唱段莫过于 《一霎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唱词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张火丁唱得是千回百转,泪眼婆娑,特别地有味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一霎时》的唱词,极简又极丰富,意味不尽,写得好,唱得好,顿悟人生富贵不是永恒,人生变化无常,这段词,真的是把七情俱已味尽。而俱已味尽后的人生,薛湘灵是要告诫自己,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刹时,兰因”,都是佛语,有佛家的教义在里面,有禅味。一个人在年轻时,可能会被繁华、热烈等等所迷恋,可当生命的姿态被大风袭击而后,还能够像一根芦苇一样的不折,这份硕硕风骨,可能就是这出戏要传递的精神价值。
那一刻,我想到有好多这样的人,远的如民国的张爱玲、孟小冬,近的有胡歌等。前者皆是命途多舛后,仍然像一根古木一样的活得让人敬重。
后者如胡歌,几年前的一场车祸,几近毁容,但他浴火重生,成为当下最炙热的明星,盛名之下的胡歌,是清醒的,他选择远离名利圈,去游学,选择成为自己。
有时候想,生命到了某些时候,是要学着往回收的,回归到内心的清简。
那天,看友人更新了签名,“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多半是动物性,只有老了,才从灵魂里生长出植物的根须。有了植物性,大地从容,生命也从容了”,这是余秀华的话。余秀华也是大青衣,她用诗歌书写着不可复制的薛湘灵。
所以,我说这出戏既平凡又不凡。
平凡的是,浮世之命运变幻,每个人都有体验,不凡的是,退去繁华之后,还能淡泊从容。动中之静方为真静,苦中之乐方为真乐。
《锁麟囊》唱的是戏,说的是人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春秋亭,在设计上,感觉是有隐喻的,春秋二字起得极为讲究,可能是伏笔,但我一时也说不好。
我暂把它理解为光阴吧。
一个人在光阴里听戏,像是忽然明白了母亲。离开故乡很多年,但我的血液里,故乡,那个临江的小镇,那些记忆中深深的爱与愁,那些歌唱的往事,并不曾真的消失,都在我的行程里奔流。
被抛在身后的故乡,会是什么样子了呢?是老唱片的寂寞清凉的笙箫鼓乐:母亲在厨房里,炒出米糖松脆的烟火之香,父亲喜欢写大字,我躲在房间绑着枕巾做水袖,麻雀在小树上跳上跳下、啾啾啾啾。
钟道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