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蛇口是起点,也是发展基因。
站在蛇口新时代广场的顶层天台,蛇口38年历史叠加在眼前:中国内地最早的中外合资码头蛇口集装箱码头(SCT)的红色岸桥伫立在海湾的最西头。它的旁边是启用刚刚一年的太子湾邮輪母港。几乎在我正前方,我看到1983年落户蛇口的海上世界明华轮,还有1986年落成的地标性建筑、深圳第一家涉外豪华酒店南海酒店。找到它们并不容易,鳞次栉比的高楼和富有设计感的新兴建筑已经成为地平线的主宰。同样令人瞩目的是遍布城中的大小工地,以及脚下正在兴建地铁的主干道南海大道。它们属于未来时的蛇口。
这次到蛇口之前,我已经无数次听到它的名字。蛇口是根。在招商局海外港口,许多中方员工都骄傲地告诉我:我是从蛇口,我们的母港过来的。蛇口是名片。在吉布提,帮助招商局港口董事局副主席胡建华打动总统盖莱的,是蛇口30年变化的图片和一次脚踏实地的蛇口之旅。蛇口还是未来的期许。在斯里兰卡,招商局港口副总经理杭天和我谈到不久前签约的汉班托塔项目:“我希望30年后这里可以变成蛇口。”
不只是招商人,对于许多中国人来说,“蛇口”这个地名都是一个时代的象征。30多年前,这里一度成为中国最大限度模拟市场经济的区域,一批以西方现代企业制度为模板的中国企业由此诞生。站在新时代广场顶层,我能看到蛇口港附近一座叫微波山的小山包。山前绿地中,1982年年初即伫立于此的棕红色标语牌依稀可见,上书几个金色大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蛇口,中国和招商局的命运再次勾连在一起,迎接了历史性的转折。
回到1978年,作为四大驻港中资机构之一,香港招商局的总部位于干诺道西15-16号一栋毫不起眼的旧楼里,淹没在林立的摩天高楼之中。当时的香港招商局主要从事传统航运业,业务单一,财力菲薄。为了贯彻中央对港澳地区“长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方针,交通部部长叶飞于1978年6月派外事局负责人袁庚赴香港检查招商局工作。
时年61岁的袁庚是老革命。抗战时期,他曾加入东江纵队,组织抗日游击战。新中国建立前后,他活跃在情报战线上。1955年蓄意暗杀周恩来总理的“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和1963年特务刺杀刘少奇案的破获都有他的功劳。因为莫须有的特务和汉奸等罪名,袁庚入狱长达5年之久,后经周恩来总理多次过问才得以释放。
出狱后,1975年调任交通部外事局负责人。1978年10月12日,中央批准了袁庚《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的请示》,同意招商局“立足港澳,背靠国内,面向海外,多种经营,买卖结合,工商结合”。袁庚的计划是在广东宝安筹建工业区。次年1月31日,袁庚带着蛇口蓝图及地图飞抵北京汇报。他向中央许诺,不要国家一分钱,“希望国家给我一块地”。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用笔将整个南头半岛都画进去了,但袁庚“只敢要”了2.14平方公里:“蛇口是由企业自筹资金、自担风险来搞开发和建设。我们来自国家的唯一的财源是招商局直属机构五年利润不上交,总共也才5000万元人民币。但当时的蛇口是一片荒山野岭,开发一平方公里的投资要花将近一个亿。而当年手头上的资金仅为投资总额的1/8,其余的钱都是从银行,主要是从香港银行借来的。如果我们当时要了整个南头半岛,一下子铺开一个大摊子开发几十平方公里,很有可能就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到那时,几十亿的债留给谁来还呢?”除了这笔经济账,袁庚心里深知蛇口的真正意义,就像围棋,蛇口就是那个改变走势的“气眼”。“我希望人们把蛇口看作一根试管,一根注入外来有益的经济因素对传统式的经济体制进行改革的试管。”袁庚说。
南头半岛东南部,东临深圳湾,西依珠江口,与香港新界的元朗和流浮山隔海相望——现在看,蛇口是一块宝地,但在历史上,这里是天涯海角。1279年,崖山一役战败后,南宋左丞相陆秀夫背幼帝赵昺赴伶仃洋而死。现在深圳市南山区赤湾村还有一座宋少帝陵。上世纪70年代,蛇口是一片荒滩,海面上还时常漂过赴港偷渡者的尸体。“没有几个人相信这里能建成现代化的港口城市。”袁庚后来回忆。
1979年7月8日,第一声开山炮拉开了开发蛇口工业区的帷幕,亦奏响了中国对外开放的序曲。对于工业区的发展方向,袁庚心里有明确的想法。1975年进入交通部后,他曾陪同丹麦B-W公司总裁参观上海船厂。他从上海船厂和丹麦造船厂的对比中意识到一点:“当权力一旦介入经济实体时,当首长拍脑袋代替经济规律时,企业就完蛋了。资源不能有效配置和使用。”他意识到:“工业区的成败,实际上取决于我们能否冲破条条块块的行政干预,按经济规律开发和建设。”
蛇口的改革从一开始就大胆地迈了出去。1979年8月,蛇口工业区首项工程蛇口港开工,工人们干劲儿不高,每人每天8小时运泥20~30车。两个月之后,工程进展缓慢。四航局工程处决定从当年10月开始实行定额超产奖励制度,即完成每天55车定额,每车奖2分钱,超额每车奖4分。工人们干劲儿大增,每人每日运泥达80~90车,有人甚至达131车,可领奖金4.14元。1980年4月,这个行之有效的奖励制度被上级有关部门勒令停止。奖金撤下,运泥量也跟着下去了。袁庚请来新华社记者写“内参”,7月30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上面做了批示。仅隔一天,蛇口的工地上就恢复了定额超产奖。那之后,中国内地才逐渐实行了工资奖金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办法。
在工业区开发期间,工程承包靠“投标”,指挥部同各个承建单位之间的关系完全是一种经济关系。集装箱厂房工程招标中,施工单位投标最高报价2400万港元,最低报价1400万港元,最后1400万港元承包的单位胜出。第一期码头工程按合同规定必须在1980年2月竣工,虽然在施工过程中一度因建材供应问题影响了工程进度,但是由于经济合同的效力,承建单位还是最终提前完工。承建单位因此获得了奖金,而因码头提前一个月交付使用,工业区建设也因此获益。
1979年到1981年上半年,蛇口出了许多洋相。英国剑桥大学考察团来访,有干部问:“你们建多大的桥?”还有位干部问美国商人:“英国人是讲英语的,你们美国讲什么话?”当时的许多老干部是由组织介绍来的,袁庚感到,干部体制的改革势在必行。1980年,蛇口工业区向中央写报告,要求打破传统办法,要通过考试从全国招聘人才。此后,蛇口工业区先后从清华、上海交大、同济、浙大等理工大学毕业生、研究生中,经过考试,招聘了一批人才,经过分期培训,加以考察任用。
不只如此,蛇口还打破了干部的铁饭碗。“当基础设施初具规模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淡化特权和官本位。冻结了过去在内地的行政级别和工资级别,”袁庚后来回忆,“如果你问某个蛇口人现在是什么级别,是局长还是处长,那将引得哄堂大笑,这里的许多干部更乐意在企业施展自己的才能。”1983年4月,蛇口工业区第一届管委会成立,在就职典礼上,主任袁庚郑重宣布:废除干部职务终身制,按新制度聘用的各级领导干部都要接受群众的监督,每年由群众投一次信任票。一半以上群众不信任、不称职及渎职者立即更换。两年改选一次。与体制改革相伴,发端于蛇口的观念改革则启蒙了整个中国。
1981年,袁庚就提出了立在微波山上这句口号。“時间就是金钱”来源于一张支票的故事。袁庚上任的第一笔生意是为招商局买一幢位于香港中环的24层大楼,楼价6180万港币,定金2000万。买卖双方约定星期五下午交付支票。招商局建议把时间推后一些,完事后一起吃顿饭,但对方坚持要在下午2时之前完成。双方见面、交钱、签字,卖方三名随员连汽车都没熄火,拿着支票匆匆下楼,直奔银行,因为周末银行歇业两天,如果不能在星期五下午3点之前把支票交到银行,就要损失2000万元三天的利息。当时的利息是14厘,三天就是几万元。袁庚感慨道:“而在招商局,支票总是锁在保险柜里,觉得这样保险,根本不把利息当回事。”
“效率就是生命”的故事就发生在1980年的工业区。蛇口华益铝材厂是工业区引进的第一个项目,由日本承包商承建,日方只派来27个人。安装时,立柱还没有吊正,他们已经争分夺秒地往上爬。下大雨时,中国工人都跑进工棚躲雨,而日本人冒雨干。23天按时完工,而且质量很好。
观念的冲突与利益的冲突同样尖锐。这句口号成了反对工业区改革者的火力集中点。以至于这块巨型标语牌曾多次在蛇口工业区竖起,又被拆下。1984年1月26日,邓小平视察蛇口。在向邓小平汇报工作的最后,袁庚说:“我们有个口号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邓小平的女儿邓榕接口说:“我们在进来的路上看到了。”邓小平说:“很好!”袁庚终于松了一口气。
4年之后,在蛇口又掀起了一次席卷全国的大讨论。1988年1月13日,在深圳蛇口招商局大厦9楼一间会议室里,青年思想教育家曲啸、李燕杰、彭清一与蛇口青年展开了一场即兴对话。这场对话充满了两种思想的交锋。专家们说来深圳的有两种人,既有建设者,也有淘金者。淘金者是为了赚钱,为了个人的利益到这里来,特区不欢迎淘金者。蛇口青年质疑:淘金者赚钱,但是没有触犯法律,而且也为深圳建设出了力,有什么不好呢?蛇口的一切是淘金者的血汗浇铸的。
有专家认为,“有许多个体户把收入的很大部分献给了国家,办了公益事业”,这种精神与做法应大力提倡。蛇口青年则认为,一些个体户的举动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对“左”的思想心有余悸。个体户只有理直气壮地将劳动所得揣入腰包,才能使更多的人相信党的政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有专家说,我们国土上跑着那么多外国车,他看着难受。蛇口青年指出,在目前开放的主题下,在全球经济、贸易逐渐趋于一体的形势下,没有一些外国的东西倒是落后的表现。
会后,蛇口青年的话被写成了批判材料,上交给了中央和有关的地方单位。1988年8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7000字长文《“蛇口风波”答问录》,并就此开辟专栏展开议论。从8月8日起到9月14日该专栏结束,1531件信稿从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涌到人民日报社参加讨论。袁庚一针见血地总结了这场争论:“它的实质就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两种不同的经济体制下不同的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
“蛇口风波”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姓社姓资”争议的集中体现。1992年1月18日,88岁高龄的邓小平在汉口火车站对时任湖北省委书记的关广富说:“第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实践证明只有改革开放才能救中国……第二,发展才是硬道理,成天去争论什么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有啥意思?……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不能动摇!要管一百年,对,一百年不动摇。”很快,“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第二块标语牌在蛇口工业大道上竖起来了。
袁庚领导下的蛇口创造了一个时代的辉煌。1993年3月,75岁的袁庚退休,招商局的总资产已由当初的1.3亿元增至200亿元。这里孕育出了招商银行、招商地产、中集集团、平安保险、华为、金蝶、海王等一大批一流的中国企业。蛇口也从一个小渔村变身为现代城市。
时代滚滚向前,蛇口不会止步。
我在蛇口再次看到明华轮的时候,吃了一惊。1994年,我第一次来深圳。在一个孩子的记忆里,这艘大轮船、不远处的女娲补天像、海滨浴场和浴场另一头的南海酒店就是蛇口海岸线的全部。而现在,海岸已经向南推进了许多。明华轮北面是一片餐厅林立的步行街,南面是水景广场,每天晚上,深圳地区规模最大的开放式全景水秀就在这里上演。它的周围耸立着高211米的招商局广场、招商局港口大厦、太子广场这三个甲级写字楼,还有数个高端酒店式公寓及高级住宅。
明华轮是蛇口变迁的见证者。这艘万吨海轮曾由戴高乐剪彩下水,作为其专用邮轮。1973年4月7日,它被广州远洋运输公司以735万法郎购入,易名“明华”。1973年至1978年间,它穿梭于中国和坦桑尼亚之间,运送援外专家,支援坦赞铁路的建设。1979年它送廖承志一行出访日本,被称为“中日友好船”。同年,它载运着93名游客从香港驶往悉尼,首开我国的国际海上旅游业务。1983年8月,明华轮从海上“退役”来到蛇口,被打造成集酒店、娱乐为一体的中国第一座综合性的海上旅游中心。1984年1月26日,邓小平登上明华轮,喝了三杯茅台酒,挥毫写下了“海上世界”四个字。
此后的明华轮迎来了巅峰。1984年国庆,载有“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标语的“海上世界”模型彩车在天安门广场接受了检阅。“海上世界”闻名全国,成了深圳这座改革开放桥头堡的象征。
然而,90年代中期以后,新建的主题公园和游乐场所繁多,海上世界渐显陈旧,游客锐减。1998年,由于经营和消防等问题,明华轮停业了。
现在我所看到的海上世界已经历经二次变身。2005年12月,明华轮再次开业。除了船体内部的大规模改造,为配合蛇口商务人群、外籍人士聚居的状况,它周围的船前下沉广场、中心广场和太子广场,构成一个充满国际范的休闲商业街区。2010年8月,深圳经濟特区建立30周年前夕,明华轮再次鸣响汽笛,宣告特区下一个30年建设的5大领域60个项目开工。这60个开工项目之一就是我所看到的包括众多写字楼、住宅等在内的海上世界城市综合体。海上世界和蛇口网谷、太子湾综合体一起,成为招商局集团在2009年开始的600亿“再造新蛇口”的三大核心工程。
明华轮的变化是蛇口的缩影。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深圳市拟定了大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调整产业结构和优化社会资源的规划,从此,每年都有大批技术含量低、生产能耗大、劳动密集型的企业外迁出特区,原有的厂区人去楼空,税收锐减,产业亟待转型。蛇口留下了80万平方米上世纪80年代初建设的工业厂区。一种选择是拆除重建。在土地资源稀缺、房价高涨的市场环境下,这无疑可以为企业带来很高的商业利润,但仅使用了20年的厂房就需要在这种转型中被拆掉,不仅是对资源的浪费,对蛇口的长期发展也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1991年,有一部叫《外来妹》的电视剧风靡全中国。成群结队的打工妹,穿着清一色的工作服,走进车间,一排排坐着,开始了一天的“流水线”工作。这部电视剧就取景于当时的蛇口三洋厂房。
上世纪80年代初,蛇口建成了6栋4层工业厂房,是改革开放最早的“三来一补”厂房之一。1983年1月,日本三洋电机株式会社首次派人到蛇口考察,当时便决定在蛇口兴办企业。4月,他们买下了其中的一栋,8月便投入了生产试验。一度,曾有千余名工人为三洋服务。现在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控股股份有限公司总部的一层,还展览有那时三洋工厂生产的电视机和录音机,满载着过去的时光。20多年,这6栋厂房先后进驻过近百家不同性质的劳动密集型企业,但由于三洋来得最早、影响最大,这6栋厂房就被蛇口人统一称作三洋厂房。
2000年以后,三洋厂房逐渐闲置下来。招商局认为,这些旧工业建筑可以通过适当的结构改造,使其功能转变以适应城市和区域发展的需要。2005年,招商地产完成对三洋厂房的回购,开始将其打造成一个全新的园区“南海意库”。
“南海意库”的“里”和“外”都是对厂房的全面升级。园区一开始就定位明确:以创意产业发展为方向,打造以“艺术+设计”为结构的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地,重点以境内外建筑、景观、工业设计企业为主,以室内、服装、广告设计等创作类服务机构为辅。
考虑到文创产业园有大量设计工作人员,他们对于空间、氛围和配套设施都有独特的要求。“南海意库”的设计和建设走的就是一条与之相匹配的路径。今天的厂房不仅有了时髦大气的外立面、绿意盎然的墙面垂直绿化和宽敞明亮的内部空间,还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原有风貌。过去厂房墙面上的英文三洋字样被保留下,一些楼的部分外立面则干脆完全保留旧厂房的原貌。新与旧的对比,既制造了一种强烈的风格,也是“向历史致敬”。
三洋厂房的改造还走了一条绿色建筑的路子。3号楼是一个典型。前厅采用阶梯形立体绿化,外立面呈坡状绿化台地,随季节而变幻色彩的本地耐旱植物将建筑的北立面完全掩隐在大自然的绿丛中。楼外巧妙设计了人工湿地。楼内的空调、电梯等都采用了先进节能技术。整栋办公楼年节约用水近一万吨,每平方米每年耗电60~70度,大大低于深圳甲级写字楼办公建筑150~200度的平均水平。这栋老厂房因此获得了全国绿色建筑创新奖一等奖,及全国绿色建筑运营三星认证。
2016年,“南海意库”聚集了160多家创意类企业,一年入园企业收入达到六七十亿元。让人特别唏嘘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蛇口工业区有家知名企业凯达玩具厂,为世界最大的玩具公司之一孩之宝(Hasbro)做代工。在现在的6号楼,一面高大的橱窗展示着两人高的变形金刚——今天的三洋厂房是孩之宝(Hasbro)中国设计及采购总部。
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蛇口的其他地方。2013年,在废弃的大成面粉厂里,蛇口举办了街舞比赛,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超过1500名街舞爱好者。这栋原本是要被拆迁的厂房,现在将被打造成一个新的艺术区。
2012年8月3日,一个叫“工业文化印记——招商局蛇口工业区城市更新中的老厂房”的图片展在蛇口新时代广场一楼大堂举办。图片展上,最大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是浮法玻璃厂搬迁后的车间。下方的说明写着:“昔日的火热车间,如今只剩下支撑生产线的水泥墩,像兵马俑一样守护着空旷的厂房。”浮法玻璃厂建于1987年,由中美泰三方投资1亿美元,是当时国内规模最大的玻璃厂,中国改革开放伊始的重要项目。1988年厂房落成还曾获中国国家建筑工程最高奖“鲁班奖”。可到了2000年以后,在豪宅林立的海滨地带继续保留的厂房被认为是无价值的。招商局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独辟蹊径,决定在这里举办2014年的第五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前荷兰建筑协会会长奥雷·伯曼(Ole Bouman)的团队应邀而来。更新后价值工厂规划有艺术中心、品牌工作室、公寓、集装箱商业等功能区,旨在“面向香港及国际,集合艺术、工业设计、新科技体验、活动会展、产业教育、配套服务、创客空间、创新成果孵化、俱乐部等要素,最终作用于先进制造业,实现实体经济价值”。
站在招商局广场的27层,顾灵带我俯瞰蛇口的海湾:“我特别喜欢蛇口的这一点,它很现代,但又没有抹去过去的痕迹。”她指给我看泊着渔船的渔码头和海面上依稀可见的贻贝养殖场。距离渔码头不远就是停泊着豪华游艇的深圳湾游艇会。顾灵是个上海姑娘。2014年吸引她来到蛇口的是我们脚下一座日本建筑师一桢文彦设计的建筑。2009年,海上世界片区再次规划建设,招商人特意将最好的一块位置留了下来。经过多轮讨论,招商局决定与英国国立维多利亚和艾尔伯特博物馆(V&A)合作,决定共同创办中国首个大型设计博物馆。作为设计互联传播主管,顾灵见证了博物馆落成。她带着我到还在最后施工阶段的馆里参观,欢喜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博物馆的建立考虑的是契合整个城市的生态和发展,希望实现公共文化机构和设计行业、制造行业的互动。1851年,英国水晶宫举办了第一届“万国工业博览会”,为了延续博览会的成果,1852年V&A成立。V&A对英国制造业有着非凡的意义,不但使艺术走近大众,也启发着英国设计师与制造业。12月2日,博物馆正式运营,开幕展的主题即为“设计的价值”,V&A专门为此准备了200余件工业、平面设计等相关展品——一间法兰克福厨房、一个英国卫生间究竟为什么会是我们看到的样子。所有一切都用于回答一个关键问题:“怎么评判一个设计是好的设计?”
2008年,深圳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球创意城市网络,成为中国第一个、全球第六个“设计之都”,也是发展中国家中第一个获得这一荣誉称号的城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评语中写道:“作为一个快速成长的城市,(深圳)有着很短却充满活力的历史以及年轻的人口,令人印象深刻。由于本地政府的大力支持,深圳在设计产业方面拥有巩固的地位。它鲜活的平面设计和工业设计部门、快速发展的数字内容和在线互动设计,以及采用先进的技术和环保方案的包装设计,均享有特别的声誉。”在今天的蛇口,60%的产业是文化创意产业。
2015年12月30日,招商蛇口吸收合并招商地产实现无先例重组上市。当时招商地产已是一家在全国布局的知名企业,重新用代表地域的“蛇口”二字作为公司名,表达的是对“招商血脉,蛇口基因”的传承,而新公司的股票代码设置为“001979”。
1979年,袁庚秉承了建立一座工业区的任务来到蛇口,但他对这里的期许远不止于此:“最终要淡化工业回归生活,使蛇口成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现在的蛇口有约9公里长的海岸线,有风景秀丽的南山,左炮台公园、太子山公园、锦园等多个公园,城市按照5~10分钟生活圈规划,尺度宜人通透。今天招商蛇口的战略目标是:“中国领先的城市及园区综合开发和运营服务商。”它有一个极为贴切动人的口号:“城市生长的力量。”
招商蛇口常务副总经理刘伟指出,蛇口已经完成了五次升级,从上世纪70年代末临港工业的发展,到80年代后期引入外来企业,培育本土企业,后来把产业调整为港口物流、金融、贸易等后勤服务基地,现在又引入了高科技企业,在自贸区的背景下进行升级。近40年,招商人摸索出了“前港-中区-后城”的发展模式:“目前在蛇口模型中看到的前港——邮轮母港是对人流港口的升级,原来的散杂货则升级为以集装箱主导的港区。中区的核心产品是蛇口网谷、南海意库等,聚集互联网、物联网相关产业,还有研发创新型企业,检测、研究、数据处理企业。后城我们配套了大型综合超市、安居房、人才公寓、社区配套。”不仅在蛇口,招商蛇口也在全国39个城市助力城市升级,甚至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推广“前港-中区-后城”。
蛇口基因仍在作用于未来。38年前,在国家大战略的背景下,蛇口成为“改革”和“开放”的试水者。股份制、按劳分配,过去很多不可想象的制度革新诞生于此。1983年,上海社科院实习研究员过永鲁来到蛇口,令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那个年代工业区办公大楼的厕所里就常备有手纸。蛇口的改革,就是从厕所里放手纸这样的国际惯例开始的。1986年蛇口就有了国际学校、涉外公寓和别墅。现在的蛇口早已是深圳外籍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蛇口没有停止“改革”和“开放”的脚步。2014年底,招商局蛇口工业区被成功纳入广东自贸试验区。进入自贸区一年,招商局与广东省、深圳市就一起在自贸区进行了许多改革探索,形成了73项改革成果,其中31项纳入广东自贸区首批60条改革创新经验,在全省乃至全国进行推广。2017年4月公布的第三方综合评估报告显示,前海蛇口自贸片区在扩大投资开放、金融制度改革、法治环境改善等领域,在国内自贸区改革中领先全国;在政府管控、投资市场开放、法治环境方面实现了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基本接轨。如通过推进涉外、涉港澳司法制度和审判制度改革,推行港籍陪审员制度,为我国发展“一带一路”国际市场所需要的国际化法律体系做出了探索和示范。片区积极对接香港和海外资本市场,率先开展了包括跨境人民币贷款、外债宏观审慎管理、发行首只公募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设立全国首家外资控股的合资基金管理公司、促进境内外双向投资等一系列金融创新业务试点。在法治、商贸、金融和人才技术交流方面,与香港自由贸易环境逐步对接,实现粤港专业资格互认,发行深港两地“互通行”卡。“前海暂存转运香港”模式为香港企业节约了30%的运营成本。
紧邻蛇口,前海是位于深圳南山半岛西部、伶仃洋东侧、珠江口东岸的一块区域。刘晓算得上是个老前海人,“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2010年,深圳落实珠三角规划纲要,打造三个对外开放的平台,划定了前海、南沙、横琴三个区域。前海一开始就被赋予了体制机制创新的期待。前海的管理机构深圳市前海深港现代服务业合作区管理局是一个法定机构,而不是传统的管委会。为了来管理局工作,刘晓签了一个协定,自愿放弃了公务员身份。
2010年的前海还是一片滩涂。2007年,招商局在前海湾3.5平方公里的物流园区内建成海运大厦,往后7年时间里,这仍是前海唯一的高楼。刘晓说,新管理局成立后,开始通过出让土地发展新兴产业。2014年12月,广东省自由贸易试验区获批,前海被纳入其中。当时的深圳市委书记、现在的广东省长马兴瑞希望能够发挥招商局作为一个市场化企业,同时又是民族企业标杆的作用。
现在,刘晓的头衔是深圳市前海蛇口自贸投资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这是一家招商局集团与前海管理局共同出资组建的合资公司,注册资本10亿元,双方各占股50%,目标是推进前海2.9平方公里的土地整备和开发建设。今天这个职位是刘晓重新参加招聘得来的。“成立的第一天起,我们就确立了一个叫市场化的理念,我们将来所有的资源,包括建设、包括规划、包括运营招商,全部由市場来完成。当初市委市政府与招商局集团合作设立这家公司的初衷,就是想以市场化的方式在中国走一个自贸区运营的新模式。现在全国11个自贸区基本都是管委会模式,就是政府统筹主导。以企业主导,前海是第一个。”
这块2.9平方公里土地的主题依然是“开放”。它的目标是成为“一带一路”国际经贸合作先导区。今年8月,香港新特首林郑月娥出席了前海深港设计创意产业园“二元桥”项目的启动仪式。这个设计创意产业园将引入香港的设计师和行业设计协会,将他们与珠三角的工业协会对接。“将来,大家组成一个联合舰队出海,走到新加坡、印尼这些东南亚国家,走到中东,走到欧洲。”未来的前海还将力争吸引外企在这里建立自己的总部,辐射整个东南亚。这里还将成为国外先进技术进入中国的交易展示平台。正在建设中的丝路长廊将成为各个国家经贸机构的展示场所。
“这些项目很多时候需要巨大的投资,但不一定很快会有良好的收益,但它们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刘晓说,“招商局并不急功近利。只有这样,它才可能在这里长期运营,参与布局国家战略的事情,这就是它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