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娴论艺

2017-12-28 02:32向谦辑录
中国书画 2017年9期
关键词:石鼓石门

◇ 向谦 辑录

萧娴论艺

◇ 向谦 辑录

我有图章一方,曰“庖丁”。庖丁者,做饭人也。饭,天天要做。一天不做饭,全家口腹难饱。字,也当天天写。书家常不下笔,社会便少一种精神食粮。所以虽是闲章一方,意思倒有三重:一要自视平凡,二要勤奋努力,三要有益于社会。

我这庖丁,在中国书坛一角,劳动有四分之三世纪,同书翰结下不解缘,同庖厨也结下不解缘,领会到作书与解牛同一机杼。学书者经过十年努力,读一读庄周关于庖丁解牛的哲理阐述,必有所悟。

书艺在我国历史上,早就是一门独立的学科,称为书学。它涉及广泛的领域,几乎牵动整个文科的知识。因此,学习书法不仅仅要练字,还得以更多时间认真读书,读得越多、越广越好。不读书,就没有内含神韵的书卷气,不能脱俗,难免匠气。“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学书也是一样。

气质,不容忽视。气质不是一时可以学得,而是逐渐养成,要经历长久德育和智育的熏陶。气质对于书艺,犹如土壤之于植物。同等的阳光雨露,盐碱地无从播种,贫瘠地无望丰收。土壤可以改良,人的气质也可变化,必须以无穷毅力,不稍间断其熏陶的工夫。

我国自有书学以来,就有个优良传统,即书文并茂。试看历代书家,无不精通文学。南京自东吴以来,书家辈出,是我国著名书都之一。从帝王将相到革命先驱,凡能书者皆能文。有些书家,如谢灵运、谢眺、谢道韫等,倒是诗名盖了书名。所以,20世纪80年代开初,我便力倡“在文学基础上办书学”。书学离了文学,便成梁上君子。

读书,高尚的情操,多样的艺术爱好,都是所谓书外功夫,都有赖于又有助于生活体验。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书艺遂有长进。这是书家向生活汲取的范例。唯其据有知识,乃能发生联想,汲取有成,不期然而然也。

萧娴 行书枕琴室 46cm×177cm 1953年 南京求雨山萧娴纪念馆藏

我爱榜书,因爱大物。诸如我爱长江,汹涌天际,我爱长城,屏障万里。三年前还乡,雨中畅游黄果树,得观大瀑布,诚然悬河之势,纷披倾泻。畅游归来命笔,榜书总觉顺手。

碑帖之争,由来已久。我倾向于临碑而读帖。帖因翻版,屡翻屡坏,往往失真。碑乃石刻,刻赖书丹,纵使沥剥,风神犹在,真迹可寻。为免于伤软失神,初学者应求诸碑。学草书者,或当别论。其实,南既有碑,北岂无帖?况帖固有善本,碑亦有恶翻者。所以,南海先生暮年,深叹时光不足,否则,先生将熔南帖北碑于一炉而冶之。

东坡先生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先师康南海教我五指争力法,后在实践中觉得,四指层累而下,掌虚指实,更适我用。久之便操纵自如,尤便于撚管,篆隶行楷皆宜。唯不作草书,未知此法适用否?我以为,书者执笔,犹农工执器,以便利操作为准。似不必多所探索,徒耗时间精力。

萧娴 行书春秋南北四言联169cm×48cm×2 纸本 中国美术馆藏释文:春秋雨露,南北风云。贺新华日报创刊四十周年。萧娴年八七。钤印:长年(朱) 萧娴(白) 稚秋(朱)

我作书,好捻管,昔人亦有捻断管之说。我只是习惯而然,并未刻意求之,更非创举。唯当告者,捻管则气圆。长期实践后才能体会,否则将视为玄而玄之。

用笔之法,古往今来,论著颇多。个人之见,要者横平竖直,笔笔俱到,务求中锋,体正管直,心在笔尖(一心不二用),意在笔先(脑中要先有字)。至于回锋使转等等精细,皆以面授为妥。学书伊始,谨记要领即可,暂且不要搜罗繁琐,以免困惑。选择碑帖,全凭个人爱好。正如婚姻,必有爱慕之情,方能善合。只是人的情趣有高下,选择便有高低。碑帖也各有品格,正如人之各有情操。我以为,从汉碑入手,比之从唐碑入手,似乎稍胜一筹。汉碑,上承篆籀,下启楷行,实是学书者首当攻克的关塞。

“三石”(《石鼓》《石门颂》《石门铭》)之于我,就是全凭爱好,逐渐形成。事前未定计划,事初未发弘愿。只是数十年间,于碑帖海洋的反复出没中,我捕捉了它们,它们征服了我,如此而已。

《石鼓》在文学界、史学界,都受重视,有关它的诗文较多。我独爱其风神高古,体态婀娜。若芳春垂垂烟柳,七月栩栩行云。它有彝铭血统,上承金文,下接小篆。入藉于稀世之巨石,组成诗篇,凡此足以令人神往。能得此笔,可书楷篆。其行笔平稳而有重轻,圆转自如而见抑扬,平均着力而节奏分明。

《石门颂》如武士挥戈,开张恣肆,气势逼人,前人题跋云:“胆小者不敢为,力弱者不能为。”我之所以敢为,是受了先父萧铁珊的影响。先父书法,论者以为“熔《石门颂》与《郑文公》于一炉”。《石门颂》笔画近楷,往往从简,诚适于当代书写,其结构富于变化,布白错落有致,苍浑中见清丽,视奇绝而实平稳。

《石门铭》若仙子起舞,长裙广袖,仪态万方。古朴而秀逸,健劲奔放中流露绰约丰姿。它有《石门颂》的恣肆,亦有《石鼓》的端凝,南海先生遍临各碑,独以此碑为帜名家。他在碑品中列此碑为神品,说他“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

“三石”相通处在俱用圆笔,待《石门颂》大体掌握,即可转临《石门铭》,行笔之际,连绵不绝,可望事半功倍。若再行笔平稳,留心圆转,即可一试于《石鼓》。故“三石”之间,《颂》为桥梁。

《散氏盘》于我,实乃儿时课也,后数十年未尝亲近,然犹在意中,正所谓“不思量,自难忘”了。进来偶然临之,所以不至于废弃者,其原因盖由于此。除此而外,金文与《石鼓》,起笔基本相似。古人要求严于择师。回首书海飘零,一生唯二师焉。其初是先父,其后为南海先生。世人但知我的行书有康体,而自我感觉,榜书类康师,小书往往依稀先父。投一师而笔下无影形,岂非徒托空名,空占门墙一席地乎?我亦主张多师多友,凡有一得、一长的都是我师友,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此才能博采众长,以为己用。书中可以有许多古人今人,而又绝不雷同于他们面目,这就叫书中有我。

萧娴 篆书禽乐鱼游五言联177cm×47cm×2 纸本 南京求雨山萧娴纪念馆藏释文:禽乐花如雨,鱼游水底天。萧娴时年七十有一岁。钤印:稚秋(朱) 萧娴(白)

凡一件极难的事,做成了,达到目的了,才会有真正的快乐,才会有极大的乐。我写了一辈子的字,我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就写得如何的好了。但是大家承认我是书法家了,我固然惭愧,但也觉得自己已奋斗了一辈子了,毕竟得到了一些成功。为一些成功而乐,不算狂妄的。

但我不善独乐。文化人常爱独乐,但当我一个人沉浸在书法术的创作与观察之中时,总觉缺少点什么。而当我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共同写字与观赏的时候,才会得到最高的乐和满足。

真正的快乐是我和学生们的乐的总和,单一的乐是单薄的,经不起触碰的。所以我总不肯一个人独自写字,每逢想写之际,一定把我学生请来,让他们分享我的乐。

我喜爱音乐,尤好京剧。每捉笔作书,总觉字形奋动,如舞台人物起舞,字内隐约有锣声鼓声。写到酣畅处,才有这种体会。

我从前好古琴,故以“枕琴室”名居处。虽不擅操,却可发引清趣。学过中国画,作小幅梅花。也刻过图章,无非移篆于石。叵耐家务纷扰,此调不弹久矣。然则书画同源,形声通会,自信书中未必无余音余韵。一切学书者,不仅要工文学,也要游诸艺,否则,下笔每见枯窘。

学书者务必脱略名利。名利之贪心萌发,艺术之真趣顿失。没有殉于艺术的操守,艺术断无成就。艺术需要痴情,名利场窒息一切艺术。

书艺果然精绝,得享盛名,诚然是天道酬勤,不得与兜售恶札而沽名者作同日语。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名家亦当引为警惕。

萧娴 行书《劫余草》内页之二纸本 家属藏释文:银河耿,变色舆图未忍看。答友人问。连天烽火孕时艰,七载流亡幸健顽。寄语故人休系念,萧娴仍是旧萧娴。(或作“萧娴仍旧是潇娴”)柬友。重逢巴蜀亦前缘,回首而今已十年。握手言欢同有恨,萱堂西望泪涟涟。双飞曾到海东头,落落江郎拙自谋。幸有琴书能共赏,不教夫婿觅封侯。(与外同到满洲里)一念贪嗔动甲兵,几多闺客忆长征。可怜一片湘江水,流到东瀛是哭声。(报载长沙大捷,寇伤亡众多。)流亡七载遍干戈,举目亲朋鬓已皤。说到家山同堕泪,思乡游子恨偏多。口号。秋心即是愁,此愁何时休。安得钱万贯,明……

萧娴 行书《劫余草》内页之一纸本 家属藏释文:咏竹。拟陶。我爱青青竹,飘然异卉木。数竿窗前植,隔帘漾新绿。闲取月下影,摹作画中读。欣此生机意,意可医吾俗。拟杜工部七歌之二。有笔有笔新竹柄,我生托子以为命。安贫侍亲真足乐,冬布夏葛堪掩胫。门无俗客话炎凉,室有琴书心自静。呜呼一歌兮,歌已放,搔首踌躇漫惆怅。有父有父远在粤,髵鬓婆娑白于雪。为避粤乱远迁沪,迁沪忽又伤离别。无端蝦夷忽来侵,毒氛漫漫何日歇。呜呼二歌兮,歌正哀,劫灰飞尽望春回。登扫叶楼在南京作。眼底风云遍九州,伤时怕上半千楼。闲阶落叶何曾扫?胜国遗民孰与俦?一代才人犹未死,六朝陈迹总添愁。蒋家山色芳邻接,吟得新诗荐素秋。闻榆关陷感作。风雪交加岁又阑,登楼北望怯衣单。金瓯已缺……

注:以上摘自萧娴作《庖丁论书》与《与人共乐》。

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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