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纸的末路

李长声

和纸，也就是我们中国的宣纸，日本人学了做，就叫作和纸。不过，这个叫法并不古，是百余年前明治年间洋纸从西欧传入日本之后才有的。和纸之称似乎有点跟西方叫劲儿的意思，可是在历史进程中忽喇喇一败涂地，以致当他们说纸时他们是在说洋纸。

和纸犹残存。八十年前周作人说过：“古时或者难说，现今北平纸店的信笺无论怎样有人恭维，总不能说可以赶得上他们。”所谓他们，指的是日本人。闲来逛北京城里琉璃厂一带，觉得现今好像还是不能说可以赶得上他们，虽然国人很好学，已经改进了许多。

当中国使用纸的时候，日本还处于弥生时代，大概开始种稻了。据《日本书纪》记载，610年，推古天皇在位“十八年春三月，高丽王贡上僧昙征、法定，昙征知五经，且能作彩色及纸墨”。造纸术这么晚传入日本，在世界上也堪为第一了。至于日本人看見书本，当然早得多，起码大陆人漂洋过海总会有带上几本书遣闷的吧。又据《正仓院文书》，一百多年之后的737年，美作、出云、播磨、美浓、越等地始造纸，从此日本就有了国货。官营纸作坊的工匠大多数姓秦，似乎也表明造纸术的来处。纸和附载其上的精神文明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恐怕远胜过丝绸。

日本的神道是一种自然崇拜，没有教祖，没有教典，精神性有余而文化性不足。大陆文化与佛教前后脚走进日本，上岛伊始，佛教就被奉为国教，镇护国家，文化基本在朝廷贵族间与寺院里发展，纸也完全为公家和僧侣所用。起初大量用来写公文书等，纸是珍贵的，用了正面还要用背面，公家把用过的纸给东大寺拿去抄经，无意间那些被当作背面的户籍等记录为后世留下了解当时社会的极为贵重的史料，即所谓《正仓院文书》。本来用中国的造纸一语，平安时代（8世纪末至12世纪末）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里出现了漉纸的说法，漉出了比唐纸（从大陆进口的纸）更好的纸，薄而且结实。有了这种不怕被卷来卷去的纸，绘卷艺术才得以独秀。还有折扇，其发明仿佛是日本人凡事取向缩小的性格所致，却也由于和纸的结实吧。平安时代纸完全取代了木简，王朝文化是一种纸文化。男人写汉字，用结实的楮纸，女性写假名，爱用有皱纹的檀纸。804年最澄、空海等人赴唐，和纸已俨然作礼品送给唐人，“金十五两、筑紫斐纸二百张”。983年东大寺僧奝然赴宋朝，携带礼物之中有“桧扇二十枚”。发展到中世（12世纪末至16世纪末），和纸传承到现代的代表性种类基本出齐了。各地争创名牌，例如武士们常用的杉原纸，产自播磨（今兵库县西南部）。这些地方至今仍残留手工漉纸，例如美浓（今岐阜县），但多是当作土特产招徕游客了。市面上各种和纸是机械制造的，保持传统的和纸都标明手漉。和纸之美，美在充分再现了植物纤维所具有的色彩和光泽。

纸与生活的关系之密切，恐怕世界上日本是独一无二的。和式房屋基本用木、草、纸这三样材料建造，木框架，草垫子，纸障子。房间以纸障子相隔，又为画家提供了用武之地。纸障子普及到庶民生活之中，甚至出现了专门的画匠。江户时代的日本简直是和纸的世界，纸文化成熟，但大量用于生活，书画用纸被忽视，以致文人所好倾向于中国的宣纸。明治维新以后，不适应近代文化的和纸几乎被洋纸逐出了历史舞台。和纸求生存，改良、创新，却丧失本色。20世纪30年代领导民艺（民间工艺）运动的柳宗悦主张和纸要发挥自然素材之美，实践其思想的手漉和纸被称作民艺纸。

我的住居是三室一厅，有一室是所谓和室，铺榻榻米，玻璃窗内又装了纸障子，但徒有其表，都是现代化材料。窗户纸捅破，犯愁修理，却原来商店里有卖合乎尺寸的障子纸，纸上含胶，用熨斗一烫就贴在窗棂上。日本生活之简便，常常让我这个老外匪夷所思。这是机械生产的人造纤维纸，1960年前后出现的，几年之间取代手漉障子纸。近代以来和纸产量一多半用于障子纸、伞纸等。平安时代的伞大概是布做的，中世出现纸伞，江户时代花样百出，而今和伞早已被洋伞淘汰。挽颓波于既倒，1969年日本政府指定和纸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东北土话把孩子的屎尿布叫粑粑褯子，用来形容皱皱巴巴脏兮兮的东西，如今可能少见了。每当售货员找钱，撒在柜台上，我就不由地想到粑粑褯子。日本的纸币总那么平整干净。明治年间以至于今，制造纸币的主要原料始终是三桠（结香）。看中文网站上介绍，结香是中药材，舒筋活血，消肿止痛；而日文网站上介绍，三桠是和纸的原料，印制的纸币傲然于世。从自然环境与地球资源来看，日本人很费纸，也就在浪费森林。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文化很大程度建立在浪费之上。

日本的民间工艺品、乡土玩具多是用和纸制作，前些年又有人创作出和纸雕塑。中国有泥塑，似乎发明了纸，却始终更亲近泥土。提灯也是有日本味的纸制品。和式旅馆的日本元素之一是照明，虽然灯是电灯，纸罩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和纸，但屋内廊下为之荫翳，或许就觉着美。

如今和食走向世界，日本人却有点怕中国人喜欢上，因为中国人爱吃什么这世界上什么就没了。此话似乎也可以反过来说： 中国人抢购什么什么就兴旺。时常看一个电视节目，叫“和风总本家”，多介绍传统工艺和工匠，骄傲之余，却感叹都到了末路，气息奄奄。例如女孩子夏晚逛庙会时爱穿的薄和服都是中国生产的。位于东京银座的鸠居堂是三百多年的老店，卖笔墨纸砚，如今店里挤满了中国游客，争相购买各种和纸制品。随着中国人对日本文化越来越喜爱，说不定和纸的复兴也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