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食物的味道不能单纯地用好吃与否来衡量。有些食物往往是有些人爱吃,有些人讨厌,还有人会逐渐从厌变成爱,并且欲罢不能——老北京的豆汁儿,即是如此。
汪曾祺先生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好似那豆汁不是小吃,而是老北京的名片。有个笑话,说清朝时,朝阳门外营房的旗人聚在街头痛哭流涕,路人问之,哭者言:“豆汁儿房都关了张,岂不要了性命?”
我不是北京人,最初听到豆汁儿这个词,是在一出名为《豆汁记》(又名《金玉奴》)的京剧里:穷书生饿倒在叫花子门外,被叫花子的女儿金玉奴用豆汁儿救活一命。這样看起来,叫花子都喝得起的豆汁儿,肯定不贵,应该是寻常人家的吃食。到网上一查,果然,《燕都小食品杂咏》中说:“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原来,这豆汁儿就是用制粉丝、粉皮儿剩下的老浆,经一夜发酵制成的。
老北京的豆汁儿,夏天喝了消暑解渴,冬季喝了清热温阳,四季常喝,则开胃健脾,祛毒除燥。豆汁儿什么味儿呢?不爱喝的人说它像泔水,酸臭;爱喝的人呢,赞叹说那是酸香,甜中带酸,酸中有涩,舒爽无比!北京人爱喝豆汁儿,穷人喝,阔人家也爱喝。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每天下午都派人到外面买回一锅豆汁儿。全家大小,一人一碗。
话说,有个山东人初到北京,看见招牌上写有“豆汁”,进店要了一碗,刚喝一口,就紧皱眉头,勉强咽下去招手叫来店员,很客气地小声说:“这豆汁别卖了,基本上酸了!”伙计说:“好说了,您那!不是基本上酸了,根本上就是酸的。这豆汁儿跟您山东的豆浆,不是一码事,您那。”
这次出差到北京,我为豆汁儿专程去了趟护国寺小吃店。按照老北京的吃法,要了豆汁儿、焦圈儿、一碟儿咸菜丝儿。一碗豆汁儿上来,乌糟糟的灰绿,一股酸馊味儿扑来。静静心待品,听见邻座一位女士嘟囔着:“什么味儿啊这是?”与她同来的先生,一声不吭,看着他眼前那碗豆汁儿,像“临行喝妈一碗酒”似的憋足了气,一仰脖将其倒进口中,然后拉着女士,悻悻而去。
我在心里暗笑之余,决意在这碗灰绿里,寻一寻它的繁复滋味。咝溜溜,一口下来,尽是酸腐之气!咝溜溜,又一口,仍是酸腐之气!咝溜溜,咝溜溜,拿舌尖儿细细去品,在口腔里倒腾着去咂摸。嗯,微微的酸,略略的馊,淡淡的涩,一层一层,如花儿在风里绽放。这碗豆汁儿喝到最后,我自动滤去了臭、腐、涩,品到的只剩下了爽。哦,那一刹那,好似在深山中,见山泉喷涌,拂去草叶,双手掬起泉水,喝到了一捧甜爽……
我觉得,喝豆汁儿的这个过程蛮有趣。细细想来,那种过尽千帆、柳暗花明的迂回之味,和圆熟练达的老北京的人情世故,底子上是暗暗相通的哩。
第一次喝豆汁儿,我只领略到一点妙处。期待下次有机会去北京的时候再品尝品尝,看看能不能更加快速地穿越酸腐、枯涩,直达酸甜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