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宗晖
每晚蚊帐放下来的时候,他便开始守在我的床边。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要学着自己入睡,在学校的小楼梯间,狭小的世界常常伸手不见五指,我害怕下床,总是蜷着睡。最终他还是拗不过七岁的我,在为我装了一小只更亮的灯泡后,陪我坐在床沿,给我唱了一支歌,安抚我安然躺下。
因为我怕黑,通常他会在床边坐很长时间,等我有了一点睡意后,方才拉下电灯的开关。关了灯,我开始熟睡。半夜,耳边突然嗡嗡一阵蚊子叫,我哭闹着,两只脚拼命蹬他的后背,他先翻过身来抱着我,让一阵嗜血的风暴席卷过去,再把我的手搭回原处,然后打开手电筒,仔细检查我的手臂、双脚是否盘踞有未被消灭的“恐怖分子”。早晨醒来的时候,在他的身上常看见很多小包,扎在手臂上很刺眼。
偶有半夜梦醒,看到他靠着两边的床柱,把蚊帐上的破洞细细密密地缝紧。怕我熟睡中无意间打掉那些木夹,于是把它们夹得老高,风从门的豁口涌进来时,蚊帐像一片起舞的浅色海洋,海浪上还若隐若现地缀着一个个蝴蝶花。
无声的夜,他左手一抬,将蚊帐勾下来,再将我的头轻轻托起,一夜的睡梦便有了软绵的枕靠。
雷雨交加的晚上,風呼雨唤淹没了一片田野虫鸣,一阵接一阵的雨从窗外飘下来,我裹紧了毛毯,他起来关窗。窗在床的上方很靠上的地方,通常他够不到,就用一根开叉的竹竿从这边精准地按住窗的边儿,再努力推到另一边,生怕搬弄出一点声响。十几平米的小楼梯间只有一个窗,月光从斜上方投进来,一半贴在门底下并向门缝外爬去,一半躺在他的上身。他白日的伟岸凝成一个雕像,沉默、肃穆,这是夜色下父亲的沉思吗?偶尔飞进一两只萤火虫,在夜中荧荧闪烁,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有时落在他的发梢,居然会映亮他的两根白发,这时的我,蒙着枕头怎么也睡不着了。
“爷爷住院了,爸爸要去医院,你睡前把蚊帐夹紧。”我知道,他一定会把电灯线拽到我手中,这样我只要一翻身就能开灯,可是习惯了父亲陪伴的我硬是不肯作罢,偏要将门反锁起来,以示抗议。
“爷爷病重了。爸爸……陪爷爷最后的时间。”床顶嘎吱嘎吱的三页扇没能驱走炎热,我翻来覆去不能入睡,隔着那层纱网,看父亲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松垮发白的背心,两手搀在床边,盘旋在空中的蚊子落入他的掌心。他默默地走开,尽管肥胖的身体并不轻盈,站上木板凳时有些微晃,还是尽力稳住重心,将灯泡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嗞啦一下,房间豁亮。
父亲陪在床边的时间总是没有梦魇。他是我的狩蚊人,两只温暖的手掌,成了我的一扇屏障,遇光时散开,让亮光从指缝中穿过;遇雨时紧闭,寒凉怎么也浸不过。蚊子穿不过他的“铜墙铁壁”,只有我幼小的手指,可以穿过他的指缝。
好些年以后,我才更深切地懂得一些他当时的呵护与慈爱。因为幼时胆小,什么都要依赖他的爱,倒是长大后,以为挣脱他的世界会有更远的高飞,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逃不掉他的日夜牵绊,又或许是习惯咀甜的我慢慢念起了平凡生活的酸涩。
恍惚中又听见爸爸在耳边唤:“睡吧,睡吧,宝贝。”他轻轻拍我的背。
惊醒中又看见爸爸手扶床沿,身上穿着那件白背心,我才真正放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