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数学大魔王”蹂躏的日子

卑屈的猫格

从小被数学虐待的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唯唯诺诺的怂气，那是因为太早认识到了失控带来的痛苦，那种付出了所有努力仍然被人从智力上碾压所带来的不幸。

我的成长史，可以说是一部与“数学大魔王”的缠斗史。

小时候看电视节目，记得好像是《陈景润传》，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镜头是陈景润一边摆地摊一边做数学题。画面中的陈景润，清瘦而专注，惹人怜惜，电视机前的我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才是男人！”仿佛陈景润攻克的不是那道贼难的数学题，而是我这颗未经人事的少女心。自那之后，我便在心中立下大志：我要成为陈景润的老婆！至于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陈景润的老婆，尚且还是小学生的我在心中暗自揣测着：“估计起码也要是个数学家吧？”于是，“成为数学家”这个念头，也成为了我一生的渴望。

当晚我便把这个天真的想法给我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在我妈的实力散布之下，我作为“陈景润老婆”的名号也传遍了十里八乡，以至于每个大人见到我都要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你长大要嫁给谁啊？”

哼，一群凡夫俗子。

但小学也的确是我人生中唯一能与“数学大魔王”交战几个回合的时候，应用题在学术界的巅峰时刻基本上也对应了我人生的巅峰时刻，在其他小学生还在扒拉着手指算着“小明买一袋子苹果到底要花几块钱”时，我已经凭借从小帮我妈买菜得来的丰富社会阅历制霸了全场，当其他的小学生还在吭哧吭哧地列方程式试图算出一个笼子到底有几只兔子几只鸡时，我已经机智地画出了鸡群与兔群，凭借着“数脚”这一质朴的方法，得意洋洋地俯瞰众生。

啊，一颗冉冉升起的数学之星！

这就是当时我对自己的评价。那时我和“数学大魔王”，可以说是棋逢对手，不死不休，每日都要战上几个回合才能愉快地上床睡觉。但很快这样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数学大魔王”用惊人的速度成长，但我的智力却永远停留在了小学毕业的那一刻。于是，被“数学大魔王”单方面蹂躏虐待的日子开始了……

上了初中我猛然发现，应用题居然不见了！我很绝望，于是另辟蹊径……大题是几何啊……我只好切橡皮了。

学立体几何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我都是怀揣着一袋子切得奇形怪状的橡皮上学去的。可以很骄傲地说，除了球体我切不出来，其他的几何体我想切什么切什么。那个时候我还包揽了全班的橡皮供应，坐在教室西南角的我，是一个孤独的“西南橡皮王”。至于代数，就好像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籍，只有被选中的命定之人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我等不被偏爱、悟性极低的吃瓜群众只能退避三舍。但我不服输，于是另辟蹊径——抄！若你能把对方的一招一式熟刻于心，那么过招之时自然胸中有乾坤，一切尽在掌握。于是我开始勤奋地抄写一切我能见到的题目。靠着这种原始的农耕法则，我和“数学大魔王”你劈我挡，你来我往，甚至有一年我还被慧眼识“猪”的老师选入了奥赛班——虽然也很快就被奥赛班踢了出来，但我好歹也没太给我们老陈家丢脸。

但到了中考时，我还是被“数学大魔王”迎头痛击，那一年的中考全线滑铁卢，老师说要考的全都没考，老师说大概不会考的都考了，“数学大魔王”发起了一招“無招胜有招”，打得我抱头鼠窜。痛哭流涕了一整夜之后，我还是很快地把自己受挫的内心搀扶了起来，总觉得自己心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只差一个契机，我就能冲破枷锁，重回小学制霸全场的巅峰时刻。用我妈的话说，这个孩子可能是还没开窍，等开窍了自然就能扶摇直上，一日千里。但用我爸的话说，这个孩子可能就是脑子笨，要不就算了吧。直到我奶奶说出了真相——小时候我爸爸就是个智力低下的儿童，甚至还不如我，我起码是跌倒在了更高更远的地方，而我爸在学写数字的时候就已经受挫，居然学会了从1写到12之后，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学会了如何写大于等于13的数字。

陈景润是不会娶一个数学成绩这么差的女生的，尤其是她还有一个不会写13的爸爸。

但那时候我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陈景润去世了。

后来我平静地被数学蹂躏到了高中毕业，万幸的是，还有大学肯要一个不晓得极限为何物、立体几何永远画不对辅助线的我。毕业的那一刻，我兴高采烈地对“数学大魔王”说：“拜拜了您呐！”然后我悲哀地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高等数学”这种东西啊，简直就好比进化了的三头六臂大魔王。

但也是因为数学，我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因为他刚好是个教数学的老师。他是一个数学爱好者，用他的话说，数学是万事万物的灵魂，是宇宙运行的规律，如果说万物有灵且美，那么数学一定是最美的，学好数学的人几乎可以封神！我嘴上嘟囔着：“那物理也很难啊。” 他气定神闲地使出了一招“乾坤大挪移”，慢悠悠说道：“物理，它就是数学。”

好的，是在下输了。

我突然发现，每一个数学成绩很好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自信，那大概是一种对世界游刃有余的掌控力所带来的从容，不像我这种从小被数学虐待的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唯唯诺诺的怂气，那是因为太早认识到了失控带来的痛苦，那种付出了所有努力仍然被人从智力上碾压所带来的不幸。就算佯装出一副“虽然我学不好数学但我起码还是很努力”或者“哪怕我学不好数学也还是可以过得健康快乐”的傻样子，也还是无法改变每一次被数学蹂躏的辗转反侧，也还是无法改变被数学成绩好的学霸们嗤笑带来的心灵创伤。数学不好，于我，是终生之痛。

我男朋友某次帮我做作业的时候扶额说道，他以为我总跑去问他问题是出于垂涎他的美貌等不可告人的目的，故而频频找借口接近他。“没想到你是真的蠢。”他说。

最让我不平衡的是，他居然并不相信“数学之神”的存在——那时候我早已臣服于数学的脚下，不敢造次，不敢再用“大魔王”这样异端的名号，只能把数学当作神来供着。但他却每次都要嗤笑：“世界上根本没有‘数学之神！你不会做题只是因为你蠢！”

太不公平了！我这样小心翼翼，俯首称臣，换来的究竟是些什么？而他这样嚣张，却独得“数学之神”的恩宠，凭什么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于我而言，“数学”这个词也变成了一个暗号。“这门课数学吗？”意思是，这门课会不会像数学一样蛮不讲理地挫伤你的灵魂、击垮你的内心，让你只能跪地求饶？

如果你还要问我，如何在与数学的缠斗中立于不败之地，那我只能用我的经验来告诉你，那就是——根本不要给数学赢你的机会。比如：

“听说下学期的《随机过程》这门课还不错耶？”

“数学吗？”

“数学！”

“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