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智慧
城市是独特的,人们不会把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混同于洛杉矶的市中心,也不会把方方正正的四九城认为是灯红酒绿的夜上海,不同的城市由其特殊的历史、地理、气候等因素塑造而成。但在深层次上,城市又是普遍的:城市是超越时空的社会、经济和物理规律的产物。
每一个城市应该从普遍性的特征里提炼出自己的精神,自己的气质,自己独特的东西,这样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才会有归属感。虽然城市化的过程很重要,但一个城市的归属感,往往需要综合性的设计和考量,把开放包容的精神和独一无二的特征结合起来。
《南风窗》专访了广州新城市形象Logo的设计者—广州美术学院视觉艺术设计学院院长曹雪,他向读者介绍了城市形象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设计”背后的理念。
N -南风窗C-曹雪
城市形象要符合城市定位
N:你是如何思考广州新城市形象的定位的?
C:设计广州城市标志时,我考虑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普通老百姓被问到设计广州标志时都会思考的问题:什么能代表广州?广州有很多的传统标签或元素,本地人如数家珍,譬如木棉花、五羊等等。第二个问题是:代表什么时代的广州?我着手设计前,听说有一个会议谈到了广州定位的问题,大意是“广州是一座可持续性发展的未来智慧型城市”。根据对广州未来的定位,我们要选择某些元素、某种视觉调性去表现。
设计师不同于艺术家,他不能凭个人好恶做出一个东西。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梵高和毕加索画画的时候并不会想画作能不能卖掉、有没有人花钱去美术馆看。他们就像一个“本色演员”。而设计师是一个“角色演员”,他应该能服务不同的主题、内容、商业设计的客户,归根结底要考虑受众的问题。城市标志面对广泛受众,设计师不能自说自话、自娱自乐。具体到城市标志设计的本身,它的首要要求是“美”的,其次符合时代的审美调性。
N:广州城市形象没有采用传统元素,比如十三行、刺绣、戏曲等等,而是用了现代的元素,这一点好像还有些人有不同的看法。
C: 坚定使用“小蛮腰”的原因,又跟另一个维度的思考有关:为什么要推出城市标志。
一座城市并不会因为缺少城市标志而导致城市停止发展和建设。但在今天这个信息化时代,一个城市可能需要有一个视觉符号去寄托城市的精神。尤其在对外宣传当中,城市没有一个具体形象的东西,就难以聚焦。视觉符号与文字、口号的核心内容应该一脉相承。如果口号很先锋、很未来,符号却很传统、很复古,这就是一种不合适的矛盾。所以当我知道广州市要打造成可持续性发展智慧型城市的时候,我就不会倾向于使用传统的概念。
最终选取“小蛮腰”,是因为我们平常看媒体—包括中央媒体、其他省市媒体、境外媒体—在介绍广州的过程中播放视频画面时,广州塔总会被选取出镜。广州人自己是否承认广州塔是标志性符号,这是另一个问题。但在外地人看来,这就是广州的重要代表。从这个维度来看,你不能违背于大众的认知。所以我采用“小蛮腰”来做广州城市标志的设计元素,最后在设计中把“广州”两个字也融入到广州塔的造型中。
N:城市形象是面向市民、面向大众的作品,这也会导致众说纷纭,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城市的理解,设计者该如何看待这些不同意见?
C: 比如代表广州的符号,有人说,你这个标志能代表千年商都的形象吗?有人问,粤剧到哪儿去了?有人问,粤绣到哪儿去了?
一个符号性的东西,再具象实际也是抽象的,用抽象的图形、符号去承载太多历史元素的话,如果每个人的意见都要采纳,那么最后这个标志出来一定是不堪重负的样子,它很“累”。标志不能让它太“累”。我一直提醒自己,在完全理解一个项目的目标的前提下,在最终的表现上要举重若轻。
“城市文化传播需要讲故事”
N:在城市规划方面,城市形象一般会有怎样的应用方案?
C: 城市形象Logo的应用应该有一定的规范。这个规范不是说过去那样管得非常死,而是说一些使用单位、职能部门,可能他们的审美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比如可能把一个玫瑰红的标志放在一个绿色的底子上,我们就要规避这种现象的发生。
城市标志只是一个小小的视觉符号,整个城市形象的规划才是重头戏。以往很多城市形象的规划,就像“圈内人坐在圈内谈圈内事”,都是几个分管的职能部门坐在那里去讨论。
我的老师告诉我,80年代初在日本要讨论未来城市的规划,与会的嘉宾、代表都是跨界的,早就打破了所谓的“圈子”的界限,比如说未来派诗人在论坛的发言就引发了全场的轰动,也许一个诗人、音乐人对未来城市的描述,是一个专门搞城市建筑的人所想不到的。
N:其他国家的城市形象,有没有一些应用的典范?
C: 国外推出城市标志的历史比我们要早很多,并且随着时代变化逐步在改进。以澳大利亚墨尔本城市标志为例:设计上它很简单,就是用打头字母“M”为基本造型元素,取代上世纪90年代初启用的旧树叶标志。“M”这个字母其实很平常,但这个标志在配合城市不同时期、不同主题的宣传与推广上,进行了大量的“活化”运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线条,表现形式多種多样,这就是墨尔本市非常善于用城市Logo去演绎城市文化与故事。
法国波尔多市所推出的城市Logo设计,更是颠覆了传统的设计与应用方面的理念,它有一个中心点,其他元素是发散出来的光柱,比如波尔多市的不同的地区,就可以采用不同方向的光柱和颜色,但它们最后都属于波尔多市Logo这个统一的形象内涵。
N:仅靠城市形象可以很好地传播城市文化吗?
C: 我理解的文化生活,不要规定动作太多,要有很多自选动作。而且什么是城市文化、城市的文化生活,我觉得大家都是可以讨论的。城市Logo是一座城市象征性的视觉符号,它诞生的主要目的是用于城市的对外传播与推广上。当然,在视觉表现上它要做到当地的绝大部分市民有文化认同感和时代认同感。
城市文化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从城市文化建设以及文化传播上来看,我以为最恰当的方式就是去讲故事,而不是讲道理。如果把一座城市所蕴含的文化比作一本书的话,那么一个城市的Logo可能就是这本书的封面与标题而已。
“设计要的是人文关怀”
N:像你之前的作品,唱片集《紫禁城》和北京有关,《百乐门》《黑旗袍》和上海有关,加上广州城市形象,三座城市区别很大,如何去表现它们不同的特色?
C: 《紫禁城》是国内出品的原创音乐CD,其中有一页做的是一个镂空的门框,在二维的空间营造了三维的體验,去过紫禁城的人都知道,这个镂空的设计是把中国古代造林、造园的特点表现了出来,景中有景。
《百乐门》《黑旗袍》两张音乐碟收录的都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流行曲目,但是我要做出它们之间的区别。《百乐门》的封套和画册,采用的是真的牛皮纸,像从档案馆里找出来的那种斑驳的感觉,有意让照片不全,感觉是碎片化的、残缺的影像。是要还原一部分历史的元素,不然唤不起别人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但是设计语言应该是当下的语言,如果原封不动地还原则毫无意义。
《黑旗袍》的标题是我坐地铁时想出来的,这是声线很低的女性唱的歌曲集。我就想旗袍有一种年代感,性别也出来了,黑的旗袍更加有历史感,黑白片老电影的感觉,也有黑天的意思。黑也是dark,暗示演唱者的声线很低。画册里还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条条,是来自我五岁时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上海滩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南京路上的霓虹灯,于是这些画册里的条条,就是转换自我五岁时的印象。
N:做设计也好,写作文章、故事也好,都需要“灵感”,它是否是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如何才能获取灵感?
C: 在生活中尽量保存A点,这个A点就是原始素材,不要把A点寄托于网上的东西,硬盘里面拷贝的东西,盗版图库,这些都是临时抱佛脚。A点是你平时看到了任何视觉形象、画面、图形的积累过程,当你储存了足够的A点,在生活中随便看到一点B点,才有可能主动产生关联性的化学反应,导致兴奋点乃至灵感的最终出现。相互作用越多,灵感就越多,如果脑中无物,一切都是视而不见的。
N:你怎么理解“设计”?
C: 设计是一种视觉语言,视觉语言所造就出来的东西,文字是无法替代的。每一门艺术的独特魅力,应该是其他艺术无法替代的。著名的波兰作曲家肖邦讲过一句话,“当人类无法用文字表达情感的时候,音乐诞生了”。
我对设计二字,有多重的理解。一个是:设是问,计是答。设,是号脉,计,是处方。另外一个是:设计是干什么的事情,就是干讨好不吃力的事情。为什么?因为design有计谋的意思,设计就是计谋,我以前讲过“设计中的计与技”,设计并不完全是技术活,入门似乎很简单,但想成为优秀的设计师,不是简单技术层面的东西。讨好不吃力,就是分析目标之后,要找一个消耗最小,传播最广的渠道。
用算式来表示,它的分母是功劳,分子是苦劳,“讨好不吃力”是设计师该做的事情,倒过来就没有设计。有人说“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来的,那叫苦劳,那不叫设计。智慧型城市,不是说有几台电脑,而是说要有城市设计的智慧,性价比要高,人力成本、材料成本、时间成本要最小,最后“四两拨千斤”。
美对设计来讲,不是唯一的要求,设计要的是人文关怀。审美是形而上的东西,功能是形而下的东西。我做过一个“祥云与甘霖”的讲座,它们都是云,祥云好看,它不下雨,甘霖是下雨的。有人曾经问我北方和南方设计的区别,我就说北方的设计比较像祥云,南方的设计更务实,像甘霖。设计不能切断和社会的联系。
进一步说,假如这个手机背面从上到下有三个苹果标志,你去问亚洲人,几乎都说上面的是第一个,但是你要去问美国人,他们就说下面的是第一个,这就是东西方的差异。有个韩国教授去美国做访问学者,他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想用烤箱加工,食物包装上面写烤鸡放进烤箱的第一格,土豆放进烤箱的第三格,美国的烤箱确实有三格,这个韩国人就傻眼了:第二格就很容易判断,但是到底哪个是第一格?
我们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有这样的差异,从设计上来讲,就叫“设计的方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今天的供给侧改革政策等等,都是希望我们中国设计师首先能为中国人服务,不是所有国外的产品都适合我们,东方人的视觉语境是什么样的,这是需要我们去研究的。设计最终的视觉表现,源自我们生活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