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焦虑的行为疗法和“智商税”

2017-12-27 23:19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26期
关键词:小毛培训

李少威

先看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

今年6月份,在苏州,一个21岁姓毛的小伙子,在地铁站遇到了推销英语课程的人员。经不住再三请求,他留下了电话号码,之后就被邀请去培训机构“看看”。

培训机构了解了他的籍贯、教育水平、工作状况后,对他进行了“免费的英语水平测试”,结果是“比零基础稍微好一点”。

随后他交了100元定金,预定了3万元的课程,但回到公司宿舍,想起自己仅有3000元月薪,又后悔了。对方说定金可以退,但要再往培训机构跑一趟。

小毛被带到了一面全英文的展示墙前,他从上面看到,许多大型跨国外企都和这家培训机构有联系,认可它的证书,偏爱从它那里毕业的学生,提供给他们高收入的工作。

小毛的欲望又被点燃,本来去退定金的他,变成了前去确认合同。原价34800元的课程,以优惠价31800卖给他,学程2年半,小毛以网贷的形式月供。

今年10月,他因工作变动要离开苏州,同时也感觉到课程设置太简单,所学与预期不符,就提出希望培训机构退回未完成的学程款项,这时却发现自己掉入了“合同陷阱”。

街头推销某种课程的人很常见,这样的故事也很常见,正因其常见,便值得认真思考:究竟是什么,让许多年轻人“求知若渴”,并且轻易地相信某种知识对现状的强大“疗效”?

内在焦虑

家门口的那条大街上,最稳定可见的是三种服务的推销人员:饭店开张优惠,健身俱乐部的套餐,还有就是英语培训课程。

饭店派发传单的随机性最强,不包含任何对象识别的意图,毕竟当下城市里“面有菜色”者已难觅踪迹。

健身推销的对象也不太严格,体型不好的应当开始,体型好的也可以加强,其选择性在于,必须是年轻人,而且看上去掏得起费用。

英语是选择性最强的,要让推销有效率,对象除了要青年,还应该有个白领的样子,而且不能太高端洋气,最好是土洋参半,眼神里有希望,又有迷茫。

要相信,专业的营销人员总有独到的察人之明。所以,被宣传健身时,你还可以有一点心理安慰,至少那是个超越温饱的需求层次,说明对方从外表上还认可你的支付能力;而如果经常被“安利”去学英语,那就要自我警醒了。要在夜半无人时,静静地进行心理剖析和自我平衡,因为你被人看出来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知识焦虑,这种焦虑有时会让你饥不择食,容易成为某种“知识”的猎物,让你付出和收获不对称的代价,甚至适得其反。

这里绝没有认为“学英语无意义、推销英語课程都是骗人”的意思,增长知识与技能总是好的,知识与技能以商业化的形式提供也无可厚非。令人担忧的是,无论线上线下,各种“知识服务”都变得“聪明”起来,有时太过“聪明”,就成为了一台专注于制造和放大焦虑的机器—这让人想到某某系的医疗门诊。

回顾一下小毛的经历,很能说明问题,先把几个关键因素梳理出来。

1 社会趋势: “知识经济”时代,成功者都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知识的生产和迭代极快,以专业名词或英文缩写面目出现的新概念目不暇接;跟不上节奏就会沦为失败者,而失败者从来不会被怜悯。

2 个体现实:小毛大专毕业,初入职场,技术类的知识非常专业化,不具有与社会主流知识话语对接的一般性,而且他月薪只有3000元,住在企业宿舍,英语还很不好。

3 成功格式:那些在同行业的大公司工作的高薪人士,英语都很好;英语水平高就能进入这种企业,获得高薪。

4 切入口:这家培训机构能让小毛的英语水平变得和高薪人士一样高。

在培训机构的引导方式里,这几个因素被反向装配起来,形成了一个链条:找到切入口—复制成功格式—改变个体现实—应对社会趋势。

显然,这是一个无论条件还是逻辑都漏洞百出的链条。“切入口”是一个假设,没有也无法被预先证实,正如后来小毛感觉到的“所学与预期不符”一样,“成功格式”则是一种典型的形式逻辑错误。而这两者与个体现实和社会趋势之间,是通过故意缩小范围、放大“疗效”的方式建立起了荒谬的对应关系。

促成小毛和英语培训机构之间这一交易的,是他内在的心理焦虑被紧紧攫住,思维被按进死胡同,以致常识、直觉都不再起作用。

对于存在知识焦虑的人们而言,这种盲目状态具有一般意义,无论在线上还是线下均是如此。移动互联网作为一种基础设施的普及,极大提高了知识服务的可触达性,同时无限降低了边际成本。此时,通过发现、放大和制造焦虑,降低人的认知能力,就是一种最有效的“借东风”方式。

精神保健

前面提到两个判断:1、专业的营销人员总有独到的察人之明;2、一些所谓“知识服务”是通过缩小范围、放大“疗效”来进行逻辑装配的。

这会让人想到面对老人的保健品营销。的确,这事实上就是同一种手法,老人的终点焦虑和年轻人的知识焦虑,在形式上也是同一种东西—对“存在与否”的恐惧。

人在活着的时候,对生理寿命的预期蕴含高度的不确定性。怎样才能活得更久?医学专家可以给出一千种以上的建议,但每一种都只有必要但不充分的关联,而要结束生理寿命很容易,一种方法就够了。卖保健品给老人,最好用的手段就是颠倒逻辑,一种神药,就能让人活得又久又好。恐惧和狂热会削弱人的理性认知能力,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些退休教授也会沉迷保健品,甚至为此耗尽积蓄。

对于许多年轻人而言,生理寿命的维系问题还不在当下范围之内,社会寿命的延续与质量提升,就是一个同级别的问题,他们很可能耗费大量成本,只得到了只有安慰作用的“精神保健品”。

知识焦虑是这样一种东西:一个人看到一个新的概念,其反应不是“这个我以前不知道”,感觉很新鲜,而是“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感到整体性的挫败和恐慌。在不安与渴望包围下,他们也很容易相信有一种知识“神药”的存在。我们的文化中也一直有这种关于知识与能力的“神药”传统:苏秦、张仪纵横捭阖,是因为他们都师出鬼谷子;张良辅汉功成名就,是因为偶遇黄石公获传《太公兵法》。

今天我们就看到,无论任何领域的知识,都在有心的包装之下变得越来越“有用”。“你只要知道这几点就够了”、“看完这一篇就够了”这样的标题,经常出现在今天的业余阅读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在有意无意地表达一种观点:某一领域的某一部分知识,你一旦知道,你的世界馬上就会变得不一样。

清醒的人们当然明白,在没有前提限制的情况下知识变得空前有用,也就意味着知识变得空前可疑,里面可能包含某种逻辑戏法。

在当前时代,人与知识的关系可以表述为一组矛盾:一方面,知识领域无限细分,知识规模无限扩大,另一方面,人的成长路径(经历)则日趋单一和简化,经验在人的知识构成中的比例不断下降。

经历不是经验,知识也不是经验,只有在社会互动实践中内化了的知识才是经验。对于许多完成了从基础教育到大学教育过程的年轻人而言,现成知识取代了本应属于经验的位置,并且在人生中形成了一种依靠持续获得各种现成知识来为这一位置填空的惯性。一旦脱离这一惯性,人就会产生对当下和未来的焦虑感。

一个人不会一直缺乏经验,至少在专业领域内,个体的经验一定是不断成长的,但今天引发知识焦虑的那些“知识”,往往产生于专业之外。

在一篇广为传播的网文中,作者举了“我的朋友刘刚”的例子。早晨闹钟一响,“刘刚”马上打开“得到”,倾听60秒的教导;刷牙与吃早饭时,打开“喜马拉雅”,完成30分钟音频学习;地铁上,点开“知乎live”听了三个知名答主的经验分享;中午吃饭与午休时间,打开“在行”,学习《如何成为写作高手》;下班路上,再次打开“得到”,阅读订阅的5个专栏;吃完饭上床打开“直播”,听了《普通人如何实现财富自由》。

最终“刘刚”发现,自己只是学到了一堆新词而已:跨界学习、认知升维、中矩思维……这些词,绝大部分都要在电脑输入法里找半天才能打出来。

这个例子也许极端,可能是将一种社会现象集中投射到一个人身上去了,但如果我们把它稀释一下,就会发现身边这样的人的确并不鲜见,甚至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有用和无用

焦虑产生的原因之一,是在不同的情境下,同一个人对“知识”的认知往往非常分裂。一个技术员在工作时很清楚有效知识的小领域属性,但当他离开工作,走进大众化情境时,知识就不再被细分对待,而是混同为一。当他看到任何经济或社会处境高于自身的人时,获得的印象就是对方有丰富的知识,而不理会究竟是何种专业知识。

知识焦虑不是“专业知识焦虑”,而仅仅是知识焦虑。所以他就会觉得自己的知识贫乏得可怜—每一个人面对知识海洋显然都是贫乏的—必须订阅点什么,参与一点什么培训。

当一个人想要订阅点什么的时候,他面对的就是一个百货中心,各种包装的“知识”琳琅满目。但无论他选择的是哪些品种,得到的都不是知识本身,而是“经过工业化的设计和包装的知识”。

想把格式化的“知识”卖出去的人很清楚,到这样一个地方来采买知识的,基本上是两类人:一是没有时间慢慢感受知识的生成过程的人;二是没有能力逐一消化知识的机理、纤维的人。在心理上,他们想要的是薯条而不是土豆,是水煮肉而不是肉,否则他们不会那样行色匆匆。

所以他们需要被满足的,不是现实需求,而是心理需求。最容易让人满意的做法是像哄孩子那样,给他一把塑料的锤子,而不是一把真正的铁锤—后者在多数情况下也是不能实现的。

塑料的锤子看起来漂亮,挥舞起来轻松,唯一的缺陷在于,你无法用它来把一枚铁钉砸进木头里去。当然,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也没有机会真的用它来砸铁钉。

人们对商业社会已经有了一种惯常化的熟悉和信任,他们越来越相信收费的东西比免费的东西有价值,价格高的东西比价格低的东西有价值。一般的商品购买与消费享受之间存在快速、直接的对应关系,这种日常体验也会让人们忘记一个事实:对于一些特殊商品而言,个人能动地参与消费过程非常重要。

正如买保健品的老人,不会想起空气、水、个人锻炼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对生命的延续的意义;小毛在购买3万多元的英语课程的时候,也不会联想起为何十余年的学校教育之后自己还只是“比零基础稍微好一点”。

在这种认知习惯辅助下,随着收费问答、付费收听微博大V、付费订阅专栏等知识采买的日渐蔓延,人们对生产知识的思维过程的参与度就会越来越低。

在一档招聘真人秀节目中,曾经有一位应聘者在向潜在的雇主(或许只是演员)介绍自己时,一直强调自己“买了全套光盘,把《百家讲坛》全部看完了”。他真诚地相信这是一个丰富的、值得被重视的知识背景,因为受到质疑,他还在镜头下展现出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攻击性。

这是一个典型的结果,为了应对知识焦虑而采取的仪式性的解决办法,并没有真正解决焦虑,而是把焦虑包裹了起来,从显意识塞到了潜意识中去。社会的外部现实与人的内在资源之间,事实上在进一步脱节,人们应对现实的能力在盲目的知识采买行为中更趋薄弱。

不是知识付费天然无益,而是基于缓解焦虑而进行的知识采买注定无益。有没有用,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理解“用”。至少在两种情形下,对知识的渴望对人大有裨益:一种是基于专业应用需求并且清醒地知道自己的阙如部分的,这是“有用之用”;另一种是非功利性、纯因兴趣而发的、寻求精神愉悦的,这是“无用之用”。

没有任何知识是可以速成,可以由他人替你消化,可以用“喝墨水”这种形象的方式去获得的,牢记这一点,我们才能找到真正值得去付费的知识。真正的学习,一定是身体上的艰苦与精神上的愉悦并存,即便自觉不足,也应该是淡定从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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