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童事件背后的幼师行业困境

郑嘉璐

再过一个月，吴晓霞就要结婚了。这几天她总在设想婚礼现场的情景：洁白的婚纱、满座的宾客，对了，还要邀请那群天真可爱的小朋友，他们可是她的第一批学生。

吴晓霞是广东佛山一家民办幼儿园的老师，她从事这份工作刚满一年。最近，她所在的行业被一系列虐童事件推上了风口浪尖：上海携程亲子园老师喂芥末的事件还未淡出公众视野，北京一所红黄蓝幼儿园又曝出了针扎等虐童行为，重庆、湖南、广西等地也陆续揭露出幼师虐童的事件。

孩子—尤其是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幼儿本就是社会的一根敏感神经，施暴方式的残忍、事件爆发的频率更激发了民众的怒火。一时间，针对幼儿园的报道、评论铺天盖地，不少孩子家长忧心忡忡。

其实，与中国庞大的幼儿园基数相比，爆出虐童事件的幼儿园仅是极少数。但恶性事件的密集发生，也的确反映出幼教领域存在的不少问题。完善法律、增强监管都很重要，同样不可忽视的还有幼师行业本身存在的问题。

幼师也需专业性

保育员带着30多个小朋友去睡午觉了，魏新雨长舒一口气：上午的工作结束了。她去年刚从广州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毕业，目前在广州一家公办幼儿园做主班老师。毕业的第二年就做班主任，魏新雨直言压力很大，处理与家长的关系、协调配班老师和保育员的工作都是挑战，但对她而言，最大的困难还是怎样读懂小朋友的心理。

读书时，魏新雨学到的最重要的教育理念就是“站在孩子的角度想问题”，不管是课堂上的授课还是生活中的交流，都不应该用成人固有的思维约束小朋友。在工作中，这个理念却很难实现。魏新雨举了一个例子，在美术课上，有的小朋友会把云朵涂成红色，还有的小朋友会把天空涂成黑色，如果站在成人的立场，就应该告诉孩子云是白的，天是蓝的，但合格的幼儿园老师不应该这样做。

“其实每一幅画背后都有小朋友自己的逻辑，把白云涂成红色可能是因为小朋友觉得天气很热；把天空涂成黑色是因为要下雨了。”魏新雨说，老师需要耐心地和小朋友交流才能发现绘画背后的故事，但是她所在的班级有36个孩子，上课时老师很难做到一对一地观察指导。

算上只负责幼儿生活的保育员，魏新雨所在的班级有三位老师，老师与幼儿比例是1：12，这刚好是中国幼儿园教职工数与幼儿数之比。可是依照教育部2013年印发的《幼儿园教职工配备标准（暂行）》，全日制幼儿园教职工与幼儿的比例应达到1：5至1：7，规定与现实相去甚远。

幼师缺口大，一个老师要照看十幾个甚至二十几个幼儿，这对幼儿园老师的专业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魏新雨说，幼师只有耐心还不够，要掌握教育学、幼儿心理学等专业知识才能应对工作上的挑战。

幼儿园老师经常要面对小朋友哭闹的情况，有时候，一个幼儿哭闹会带着其他幼儿跟着哭。这时，懂得幼儿心理的老师就会把哭闹的孩子抱到一边，询问他哭的原因，再根据具体情况作安抚，这样不至于影响到班里的其他幼儿。再比如，面对上课调皮的孩子，单靠批评很难发挥作用，魏新雨的方法是请调皮的小朋友坐到老师身边当“小老师”，为其他幼儿作榜样，小朋友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要“面子”，到了老师身边就不敢再调皮了。

幼师行业对“专业性”有着很高的要求，社会却对这个职业存在不少偏见。不少孩子家长把幼师的工作看成“哄哄孩子、讲讲故事”，只要幼儿平安回家就满足了；即便是重视教育的家长，也大多关注孩子从幼儿园学到的算数、唱歌、识字等技能，而不是语言表达、思维逻辑等方面的能力。

贾蕊伊毕业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现在是佛山一家公办幼儿园的配班老师，她对幼师的社会地位深有感触。从她进入学前教育专业的那天起，身边亲戚朋友的质疑就没有停止过：“本科生读学前教育太浪费了”，“中专毕业生都能做的工作，上过大学的为什么还要做呢？”贾蕊伊也曾有过怀疑，但真正成为幼儿园老师之后她才发现，比起身边的专科同事，自己的确有业务能力方面的优势，本科期间学习的专业课程没有浪费。

上个月，魏新雨召开了一场家长会，想要与家长沟通班里孩子的行为习惯培养，但令她失望的是有不少家长请假缺席。“如果是小学一年级的家长会，他们还会找各种理由不参加么？”魏新雨想不通，家长对学前教育的重视程度就这么低呢。

低门槛与低收入

幼师行业缺口巨大，按照市场供需关系，幼师资源应该很抢手，他们的收入也应该很高，但现实却不是这样。魏新雨和贾蕊伊都考上了编制，工资由财政发放，她们每个月分别能拿到6000和5500元的到手收入，这大概是当地的平均工资水平。但她们所在公立幼儿园的非编制老师—也就是合同老师的月收入都在两千多元，在广州、佛山这样的城市实在不算高。

为什么幼师稀缺，收入却不高呢？原因在于目前幼师行业的门槛很低，大量低学历、非幼教专业的老师涌入这个行业，一定程度上填补了行业缺口，也拉低了行业的收入水平。

贾蕊伊的本科同学多半从事幼教行业，在找工作时，他们的第一选择大都是考幼师编制。编制的好处显而易见，在一所幼儿园里，编制老师与合同老师的工作量几乎完全一样，但后者的薪水还不到前者的一半，福利待遇、劳动保障也相差甚多。更重要的是，幼儿园在分配职称名额时，往往优先分给编制内的员工，合同工极少有机会参评职称，收入很难增长。

如果考不上编制，这些学生也会优先选择与较好的公办园或者收费较高的民办园签订合同。这两类幼儿园管理相对规范，师资配备、教育理念也好过普通民办园，在这里，他们可以积累工作经验，等待下一次考取编制的机会。贾蕊伊坦言，假如没有考上编制，自己绝对不会以合同工的身份进入这家幼儿园，“如果是合同工，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单位。”

学历较高的幼儿园老师集中于一二线城市的公办园和收费较高的民办园，造成的结果是占到国内幼儿园半壁江山的普通民办幼儿园只能降低招聘标准，从专科毕业生中挑选老师。而在一些小城市，即便是公办幼儿园也很难招到本科生，大专文凭已经是园内老师的较高学历了。

根据教育部公布的2016年教育统计数据，在中国223万幼儿园专任教师中，有56.69%的教师是专科毕业，23.45%的教师仅有高中及以下学历，拥有本科或研究生学历的幼师不足两成。

刘春芳是山东潍坊一家职业中专的幼师培训老师，她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所在中专院校的幼师专业一级有200多位学生，这些学生几乎全部是从初中分流过去的。因为跟不上课业，他们即便参加中考也很难考上高中，家长就在他们初三上学期结束后，将他们送到职业中专学一门技术。

这些初中只读了两年半的学生大多对文化课、理论课没有兴趣，中专院校便重点培养她们的专业技能，如唱歌、舞蹈、美术、钢琴等，以便他们毕业后能顺利进入幼儿园工作。刘春芳说，与偏重理论学习的本科学生相比，中专毕业的幼师在心理学、教育学方面的知识储备明显匮乏，这就导致他们上课和照顾幼儿的效率没有本科生高。

山东潍坊一家民办幼儿园的业务园长张倩说，她所在的幼儿园有近40名老师，一半以上都是中专学历，剩下的也只有大专文凭。这所民办园每月收取幼儿600元左右的管理费，在其所在的县级市，收费金额仅排在另一家民办园之后。由于收费高，名气大，这里的教师工资也比其他幼儿园略高一些，老师平均每个月能拿到2300元左右的收入，而当地其他民办园的待遇则很少超过两千元。

张倩坦言，从营收状况来看，幼儿园具备为老师提高工资待遇的能力，但没有这方面的动力。幼师市场的行情就是这样，不需要提高工资就能留住老师；而且园内老师所做的工作可替代性很强，一位老师走了，有很多人排着队想要这份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园方自然不会增加开支。

幼师行业低门槛的另一个表现在于对老师所学专业的要求并不高。因为行业缺口大，不少非学前教育专业的学生也考取了幼师资格证，成为幼儿园老师。

游丽娜在潍坊一所大专学校读书时学的是电气工程与自动化，毕业后她先是在一所培训机构辅导小学生的课后作业，之后产生了当老师的想法。因为没有本科学历就不能参加小学老师的编制考试，游丽娜把目标定为幼儿园老师。6个月后，她接连通过了幼师资格证与幼师编制的考试，成为了一名在编幼师。

游麗娜说，她工作后才发现这个职业与想象的完全不同，老师除了负责教课，还要照顾孩子的生活，从吃饭、睡觉、叠被子到大小便，老师都得管。刚工作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忙的晕头转向，晚上回到家往床上一趟都不知道这一天干了些什么。

风口浪尖上的幼儿园老师

近期连续曝出的幼儿园虐童事件把幼师群体推上了风口浪尖，在采访中，不少幼儿园老师向记者表达了她们的委屈。魏新雨说，虐童事件发生后，她和同事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来自社会的压力。在她看来，幼师群体实际上处在社会相对底层的位置，工资低，工作压力却很大。以她自己为例，在上课之外，她每天还要加班两个小时来备课、写幼儿观察记录，晚上还要用微信与孩子家长交流，反馈孩子在幼儿园的表现。

魏新雨的班级配有保育员，所以她只负责教学，不需要照顾幼儿吃饭、睡觉。而在普通民办幼儿园，老师的压力只会更大。张倩告诉《南风窗》记者，她所在的民办园并没有达到“两教一保”的师资配备，只有占用精力较多的小班配有三位老师，中班和大班都由两位老师带班。这就意味着这两位老师既要上课，还要照顾30多个孩子的生活，工作强度可想而知。

对幼儿园老师来说，巨大的压力还来自于对幼儿安全的担心。小朋友不懂得照顾自己，经常出现摔倒或磕碰的情况，而一旦出现意外，老师不仅要面对家长、园长的指责，往往还会损失一定的绩效奖金。幼儿纪律意识弱，不受约束，老师就要时刻绷紧神经，盯着班内孩子的情况。

幼师群体中有大量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本身就不够成熟，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很容易产生负面情绪。如果是专业知识匮乏、经验不足的老师，遭遇的挑战更多，负面情绪累积的也更多。当他们面对孩子无休止的哭闹而无计可施时，累积的负面情绪就很可能爆发出来，施暴成为一种宣泄情绪的潜在方式。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爱心、耐心、责任心等师德是幼师群体必须具备的素养。教育部在2012年出台了《幼儿园教师专业标准（试行）》，其中将“师德为先”作为该标准的基本理念之一。但缺口巨大的国内幼师行业对师德的重视还远远不够。

张倩说，她的招聘标准有两个：一是幼师专业毕业，这样上手比较快；二是能稳定的工作，短时间内不会考编制离开。而其他管理差一些的民办园对老师的要求只会更低，只要能看住孩子，会一些唱歌、舞蹈等的特长，哪怕没有幼师资格证也能当幼儿园老师。

在婚礼前的半个月，吴晓霞放弃了邀请班上小朋友参加婚礼的想法。她的主班老师告诉她，邀请孩子参加婚礼，容易被家长误会为索要好处，即使本意不是这样，家长们也会因为份子钱拿不拿、拿多少的问题犯难。

吴晓霞有三天婚假，她准备在婚假结束后送给班上的小朋友一人一块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