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往知来:以人为中心的书院教育传统

2017-12-26 07:43陆锋磊
江苏教育 2017年20期

【摘 要】钱穆剖析东西方教育文化称“中国宋代的书院教育是人物中心的,现代的大学教育是课程中心的”。他力图将“人物中心”的智慧作为着力点,传承书院血脉,开拓教育新境。本文对书院学有信仰、学有所律、学有所范、学有所得,以求培育君子、教化民众的教育智慧,作一番思考,希望鉴往知来,在传承中思变革,在变革中求持续。

【关键词】书院信仰;定本定约;身教垂范;学习群落

【中图分类号】G40-03 【文献标志码】B 【文章编号】1005-6009(2017)74-0027-03

【作者简介】陆锋磊,江苏省天一中学(江苏无锡,214101)教务处主任,正高级教师,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培养对象,“江苏人民教育家培养工程”培养对象。

大师钱穆1949年于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昭示办学宗旨:“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为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钱穆的文化观,比较多地体现为在传承中思变革,在变革中求持续。他对东西方教育文化的剖析是精警的——“中国宋代的书院教育是人物中心的,现代的大学教育是课程中心的”,而新亚书院的办学精神是“以各门课程来完成人物中心的,是以人物中心来传授各门课程的”。

国有国脉,学有学脉。在全球化思潮冲击下,挺直了传统的脊梁,中国教育才能跟西方教育有尊严地站在一起。中国传统教育的价值,在于历史悠久、体系完备、思想丰实、教学灵活——《孟子·滕文公上》中称“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儒家以“六经”“六艺”教化士子,千百年来《学记·礼记》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思想烛照古今……书院教育是其中的精华。

钱穆创办新亚书院,力图将“宋明书院”中“人物中心”的智慧作为传承血脉,开拓新境的着力点。这一点值得后来者细细求索。

一、学有信仰:做个好人,完善自我,改善社会

修身为本,做个好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对于“人”的完善是教育的根本。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教育的原初追求是让人区别于禽兽,成为明人伦、承文明的社会人。儒家强调读书明理,要在为人处事上践行,旧时代百姓,许多只是受了《三字经》《百家姓》的蒙训,但温厚诚笃、父慈子孝,耕读传家的人生态度以及人际关系中义务与权利的审择分寸,皆自然成就且合乎理法。后来辜鸿铭总结中国教育,认定其第一贡献是教导“做个好人”,而不是“教人谋生的知识与技能”。他对西方学者说,“在中文里,宗教的‘教与教育的‘教使用的是同一个汉字”,中国的教育承担了与西方教会相类似的使命。

文质彬彬,养成君子。《大学》讲到“自天子以至于庶民,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养的高标,是所谓内外兼修,文质彬彬的“君子”。源于儒教的传统教育是养气、养士的教育——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礼乐居于首位,可见古人不像现在一样以知识、技术作为教育的核心内容,更不会以谋职赚钱为目标;射御书数要求君子文武双全,造福社会,可见不会像中世纪的欧洲,以培养上帝的仆役为宗旨。传统教育的变质贬节,应在官学沦为科举取士的敲门砖之后。据载,北宋危亡之际,居然有100多名太学生抢着向金人投状归降,献山河形势图。因此以朱熹、王阳明为代表的宋明书院教育,重提修身养性,养成君子人格,以此挽救“官学”的功利主义流弊。朱熹《白鹿洞书院揭示》道:“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

修齐治平,匡扶社会。人通过学习来全面改善自己,成人还指向成就他人。大学之道,在“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谓“推己及人”,个人与群体,最终都要止于至善。传统教育追求“修齐治平”,所以在中国,君子绝对不是一位印度的隐修士,也不是佛家的苦行僧,独自在灵魂中克制私欲,大战贪嗔痴,而是要能助人、救世,能匡正社会流弊,服务民众的人。

二、教育是通过完善人来改善社会的

学有所律:定本、定约,培育君子、维护心力。

白鹿洞书院是古代四大书院之首,是时代的学术风向标。明朝学者李梦阳经过多年梳理,出示了依分白鹿洞书院“藏书书单”——“经部十一种,史部三十一种,子部二十五种,集部十六种”。经部为《四书》《五经》类,是先秦儒家经典,该类书籍人人必读;史部主要是“二十四史”,还有一些体裁形式各异的史学著作,如《通鉴纲目》两部,《通鉴纪事本末》42本等;子部,是清一色的儒家著作,包括宋元明三朝的理学著作;集部是小学、韵书,这是必备工具书,如《說文解字》。书院本通过藏书、祭祀、讲学来传承文化、实施教化的地方。书院的藏书,与书院教育的宗旨紧密呼应。这份书单,反映出那个时代书院的主要课程和修习内容。

书院教育强调“学有定本”。历代书院围绕自己的办学宗旨,选定基本的学习内容、必读书籍、研修日程等,如著名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今天明确提出“核心素养”,具体到6方面18要素,但是还没有拟定培养核心素养的“核心课程”。儒家笼统提出“君子”的整体概念,明确以儒家六经、六艺为核心课程,发展到书院教育,普遍拟定学习内容与学习规程。上述白鹿洞藏书是与培育君子的教育宗旨与核心课程紧密呼应,“以讲《四书》《五经》大义为主,而扩充以史传”,甚至百家之说、佛道之学,皆为旁门左道。这给我们以下启发:一是人格养成阶段,看书太杂,很难培养内心的定力;二是读书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先读好经典,固本守元,追求更好的后续发展;三是在浮躁社会、功利教育背景下,更强调学好基本课程,探究体悟,审辨笃行。

书院还制定学规,彰显教育宗旨,规范师生言行。朱熹作为山长,为白鹿洞书院拟定“五教之目”,并申明“为学之序”“修身之要”“处事之要”“接物之要”。学规是严肃的,不执行者应该逐出书院。钱穆在成立新亚书院之初,就在开学典礼上昭示《新亚学规》24条目,强调践履学规,达成“一为人类的文化价值,二为个人的理想生活”的教育目标。endprint

现在有教育者批判“必读书目”,称十几本必读书,内容狭窄,压抑兴趣,认为应该博览全书,不该限制阅读范围。其实按照古人的标准,则今天的读书既不重人品的修炼,又不懂主次轻重,往往舍本逐末。朱自清的《經典常谈》,可以看作他拟定的一部书目及读书法,显示的是一个传统视野中读书人应该有的修养,表达他“经典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的教育立场。

三、学有所范:以身教垂范、用心得启发,导师是教育的灵魂

钱穆在《新亚学规》中告诫学子:“课程学分是死的、分裂的,师长的人格是活的、完整的,你应该转移自己的目光,不要尽注意一门门的课程,应该先注意一个个的师长。”

书院导师的魅力有三:精神感召、身教垂范与心得启发。

1.导师有强大的精神感召力。

吴稚晖在《寒崖诗集序》中回忆入南菁书院第一天,谒见山长黄以周,见其座上铭刻的“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八字,当即如受电击,之后终生信仰。书院既是文化殿堂,又是精神家园。

2.导师的伟大在于身教垂范。

书院导师治学、传道,以一辈子的身体力行来身教垂范。他们的教育主张是与自身的治学经历高度统一的,绝不贩卖概念,不媚东洋西洋。他们站住了学术的脚跟,言传身教。桐城派散文家姚鼐,一生从事书院教育超过40年,最终卒于书院。他在扬州梅花书院讲学期间,编纂古文选本《古文辞类纂》,提出为文八字诀:“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他以一生的治学实践、创作主张,来示范引领后学者的研习,深远影响桐城派以及近代散文创作。

书院导师们根据自己的治学经验概括出读书研修的原则、方法,以“心得”的形式,对学生进行个性化指点。民国时期,留学牛津的浙大教授费巩曾撰文描述牛津导师制:“导师与二三学子相聚于一堂,或坐斗室相对论学,或集诸子茶点小饮于导师之家,剖析疑难而外,并得指示学生修养之法,解答学生个人问题。”这种学术小沙龙的魅力,除精神对话之外,还在于导师在对追随者以独门心得进行个性化指点。其实,导师以心得点拨的范例,集中体现在中国传统教育中,《论语》《朱子语类》等无不是学生记录的受教语录。

因此,即便古代交通不便,音讯难通,但学生千里裹粮、跋山涉水,终身追随先生的例子不胜枚举。摩擦力专家郑光林这样记录他追随西南联大的踪迹:“等老师到了昆明之后,我就从北京到天津,坐船到香港,后从越南海防坐小铁路火车到昆明,追着去了。”确实,那些教授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3.心得启发:在学习群落中发展智慧。

好的学校不仅是求知的地方,还是师生、学友之间互相对话,互相砥砺,发展智慧的学习群落。智慧不是知识的获得,而是获得掌握知识的方式。

书院采取自由会讲制。书院无常师,不仅有本院教师主讲,也常聘请社会名流和其他书院的学者到本院主讲。不同观点的碰撞,激发学术生机,所以流水不腐。历史上的“鹅湖之会”“岳麓之辩”,均成佳话。这种传统一直影响到近代,在西南联大常有如下奇景:罗庸讲唐诗,第二年闻一多也开讲唐诗;闻一多讲楚辞,第二年罗庸也开楚辞。两人所讲内容、风格各异,同学受益颇多。书院中师生亲密聚居,大师随机点拨。王阳明年谱中记载:“盖先生点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间也。”嘉靖年间他在天泉桥大会弟子,“天泉证道”发生时,记载说“酒半酣,歌声渐动,或投壶,或击鼓,或泛舟”。

杨振宁回忆西南联大的求学经历,他最难忘学友之间的“茶馆讨论”——“我特别记得的是讨论量子力学的一幕。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坐在茶馆里头辩论哥本哈根的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茶馆讨论没完,到10点钟灭灯了,我们躺在床上还在讨论,最后起来把蜡烛点了,把一本海森堡写的《量子力学的意义》拿出来翻看,其中关键的几段,我们念完,再讨论,看看懂了没有。”

怀特海指出,通往智慧的唯一道路是在知识面前享有自由。这种自由为什么在今天的校园逐渐丧失?原因在于课程杂、内容繁、训练难、选择少。朱熹提出的“小着课程,大作功夫”,毛泽东称赞书院“一来是师生感情甚笃。二来,没有教授管理,但为精神往来,自由研究。三来,课程简而研讨周,可以优游暇豫,玩索有得”,都给当下偏重精确控制的教育提出警告。

据说当前社会对书院颇有好感,乐观地思考,这其中可能也包含一种文化认同,一种复兴传统的理想。不过,如何提炼书院智慧,鉴往知来,在传承中思变革,在变革中求持续,还是要静静思考一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