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剧场·女性

2017-12-26 23:58海风
上海采风月刊 2017年12期
关键词:塔基普希金戏剧

海风

“乌镇戏剧节”有多场论坛,请到的都是重量级嘉宾。限于篇幅,本刊摘要刊出其中的一场论坛以飨读者。

赖声川:大家早上好,非常高兴今年的第一场论坛我来主持。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文学、剧场跟女性。我介绍一下人物:艺术总监田沁鑫导演,戴锦华教授,《叶甫盖尼·奥涅金》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还有今晚和明晚要演出的奥尔加·勒曼。今天我们要聊的事情很多,首先请出远方而来的贵宾。

里马斯·图米纳斯:在我的生涯当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满意过。因为在以前的演出当中,每一次都会有一些遗憾,这一次我们收获颇多。这次来中国演出,我们在整个筹备过程中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筹备上,各种组织方面。我总是会有这样一种观念:就是一场演出在舞台演出结束以后,它的演出生涯并没有结束,它的生命力还是会持续下去,在人间继续传播下去,甚至传播到天空当中。这是一个理想的状态,我也特别希望所有在天上的人都能够看到,我相信这大约已经实现了。

然后说说我对乌镇的印象,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开放的、美丽的地方。我在这里有一种释放自己的自由的感觉,这是一个非常珍贵的地方。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我感受不到人世间的邪恶、愤怒的力量,我感觉到的是开放、善良、亲近,包括我对艺术、对爱的这样亲切的感觉。在这里只能释放出我们人性当中美好的东西。我想这也正是我们乌镇戏剧节的主要理念。我的感觉是,我们的戏剧节和这里的美景戏剧相互联系在一起,是一种相互补充的关系。

赖声川:接下来我想请田导简单说一下我们当初选《叶甫盖尼·奥涅金》这部戏的理念,还有我们如何将戏剧与文学的意义相联系。

田沁鑫:我首先讲是在中央戏剧学院上学的时候,学的戏剧,学生都在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以我们在上学的时候就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作为我们的父辈那代人,与前苏联有这样那样深厚的友谊。所以他们对于俄罗斯文学像普希金是非常不陌生的。我小的时候,听普希金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诗人。再有就是绘画,因为我受我母亲影响,所以小时候看了很多列宾的画,那片广袤土地上无论是绘画还是音乐,像柴可夫斯基这样的,他们的气质对我有着很多的滋养。所以这次我能做艺术总监,我们商量着,把俄罗斯非常著名的剧团请到中国来作为乌镇的开幕大戏。这位极负盛名的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是我一直很想结识的一个人物。当时他在俄罗斯演出《奥涅金》的时候,我就很想坐飞机去看戏,但是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我就没有看成,所以这一次,我想在乌镇看到里马斯·图米纳斯本人,看到这出戏。像我期待的一样,我想为自己也为很多观众带来这家老牌剧院著名的戏剧,普希金的《奥涅金》,所以我邀请了他们。

赖声川:这次我听到很多戏迷飞到莫斯科去看这部戏,真的很迷这部戏。在乌镇直接看,昨晚真的是很过瘾。我想把话题引到文学上去,这个经典的文学作品,把它变成电影也好,舞台戏也好,甚至歌剧也好,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困难,我想请导演说一下创作的整个过程。然后他特别在乎的是什么,在这个转换中。

里马斯·图米纳斯:我听到刚才您提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也想先谈一谈这个话题。因为我们这个剧院它的创作人本身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他的艺术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经验。他有这样一个理念,就是对年轻一代的创作者感到担心和害怕。因为当时他本人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他也师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习戏剧。然后他们俩人关系不太好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他从学院中赶了出来。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也相互独立地开始了创作,形成了不同的创作。后来马斯坦拉夫在1922年的时候重新演出了《图兰朵》,当时正是苏联内战的时期,可以说非常贫困饥饿的年代。当时马斯坦拉夫演出《图兰朵》的时候,使用的元素非常华丽,包括道具、演员的服装、女士的长裙等等。当时在演出的时候他先让一个演员在街上戴演出的服装帽子,大家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戏剧可以战胜死亡。而我从事戏剧的一个目的就是可以把死亡推开。也就是说我的目的在于,无论是我本人、演员还是观众,都可以考虑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的?永恒的真谛到底是什么?考虑到这样一点,就是无论演员还是观众,我们坐在这里,我们都是生活中的创造者,也正是为了这样的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选择了戏剧这样的职业。

至于您刚才提到的文学与戏剧的转化,我想说我的第一部戏,当时在英格兰的首都上演,名字叫做《这里不会有死亡》,实际上这出戏也表达了我对生命的一种态度。我现在想到了这样四行诗,这四行诗的内容大家想必也非常地熟悉。是谁说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剧院,我们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演员。我想可能是莎士比亚说的,不是的,不是莎士比亚,他比莎士比亚还要早100年,法国的诗人——温莎。他写下了刚才说的诗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剧院,我们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演员。那么是命运决定了我们在其中的角色,而上天在看我们的演出。可以说这也是我本人,同时也是我们的剧院创作的一个理念。

实际上我对文学给予了很大的关注,文学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一种新的戏剧的语言展现在舞台上。因为戏剧本身有局限性,我想突破戏剧带来的局限性,所以通过文学来寻找新的戏剧语言。尽管还会遇到一些问题,但是,尽量能在文学中找到更多的自由。这种自由就像我在这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所感受的氛围一样,正是马斯坦拉夫的理念:戏剧是有节日的,而生命也是有節日的。我们的人生就是通过节日这样一条道路,这个节日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遇到,也许这个节日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但如果这个节日存在的话,它离我们很远很远,但是我们总是在通往这条路的路上。也许我们永远都找不到这条路,但是这条道路的存在才是最重要的。很重要的是,我们所讨论的文学就是在这条路上,普希金、托尔斯泰,同时也包括契科夫的文学作品。那么这些文学的巨人他们就像是一颗颗行星一样,围绕在我们的戏剧表演中。

俄罗斯人都非常喜欢普希金,他是一个文学天才。托尔斯泰在一座普希金的雕像上写纪念辞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普希金错了,普希金的这个作品不应当叫做《叶甫盖尼·奥涅金》,而应当叫做《塔基亚娜》。我听说了这句话很高兴,同时也非常理解这个理念。正是因为有了塔基亚娜这个人物,才有了后来很多专门研究她的戏剧学说。其实包括我们在彩排过程中,谈的最多的一个词是塔基亚娜。为什么我会在戏剧创作过程中非常关注文学呢?因为正是通过俄罗斯文学的积淀,我会更加理解那些文学天才的创作想法、创作性格,同时也能够让我在自己的舞台上创作出更多的英雄形象。因为在西方,我指的是英国和法国,在他们的戏剧舞台上,他们有自己的英雄形象。就像普希金还有他同时代的大师们,他们也在努力创造出他们那个时代的英雄形象。但是有戏剧性的一点正是在于,没有任何一个俄罗斯作家能够创造出一个属于俄罗斯的英雄形象。endprint

当我看戏的时候,我认为戏剧有最主要的三个因素:第一点是创作者的童年;第二点是面包的味道;第三点是我们所处时代的声音。也就是这样,才能让我们的戏剧有天籁之音的效果。我觉得我还有一些没有完成的心愿,作为戏剧的主创人员,我一直在“创作”戏剧,而不是在“作”戏剧,就像是一个演员,他是在“演戏”而不是在“表演”。谢谢大家。

赖声川:各位喝口茶,这是我们小镇对话的传统,大家听我们聊天,我们请你们喝茶。接下来,戴锦华老师来说一说。

戴锦华:我必须坦率地说,我很少有剧场经验,舞台包裹了整个剧场,并且包裹了我。剧也看过很多,但经常是,当剧场非常绚丽的时候,内容往往很空洞。就是说,它会愉悦你的眼睛,愉悦你的身体,但好像不能进入你的内里。可是在昨天的观剧过程中,我非常惊讶,它唤回了我少年时代阅读的经验,有一种很尖锐的痛,但是包裹着温暖,非常有力量,所以真的是很棒的一次观剧经地验。我昨天晚上走出剧场的时候,我想,我带着时差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来到这里,是非常非常值得,看到这么好的一部剧。

回到刚才的题目,我其实在剧场中,我已经有矛盾的情感,走出剧场的时候,矛盾的情感更强烈。这次我想问,我的英雄在哪?奥涅金在哪?这个剧,刚才导演说了,原本应该叫《塔基亚娜》。在整个剧当中,有两个奥涅金分别出演,年轻的,年老的。奥涅金充当这故事中的叙事人,但是没有给他时间让他讲述,他为什么不敢爱,他为什么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爱上不恰当的对象。刚才导演说的那个话非常有意思,我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托尔斯泰说,“普希金错了,这个剧应该叫《塔基亚娜》”。我马上就想到托尔斯泰纠正了这个错误,他写了一部小说,叫《安娜·卡列尼娜》。不久以前,因为最新的这版电影,也是著名的英国戏剧导演所导演的这部《安娜·卡列尼娜》,让我重读了《安娜·卡列尼娜》。然后我非常惊讶地发现,我好像没有读过这部小说。虽然我读过五遍以上,但是这一次,在我五十岁重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觉得没有读过,因为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根本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俄罗斯的思想者,在思考俄罗斯的命运,其实也是现代人类命运的故事。

因为我们有过文革后期到新世纪初年的那个经验,所谓俄罗斯时代的“多余的人”曾经是我们一代人的自我写照,或者自我追求。那么他们所经历的这样一种自我放逐,同时作为一种无力的试图反抗社会的姿态,他们有破坏力,他们有腐蚀性。但是当他们每一次破坏和腐蚀的时候,他们更深地返回到他们自身,他们自己被破坏和被腐蚀。所以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在今天这样的角色消失了,尽管这样的角色从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多余的人,走到了我自以为的存在主义的局外者,走到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所谓丧失了行动能力的新人,走到了后现代社会的我们。所以我觉得作为一部剧,我非常爱这部剧本,但是对于我所习惯的思路,我会关注说,我们把它延伸到社会,延伸到时代的生命力。那么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奥涅金的消失和大家的重生。

奥尔加·勒曼:我想接下来也说几句。这个戏呢,它的名字应该叫《塔基亚娜》。为什么叫奥涅金,而不叫塔基亚娜?因为那个时候我们考虑更多的就是,如何按照导演的意图来塑造这个形象,这才是最关键的。我们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塔基亚娜这个俄罗斯女性形象,也是导演理想当中的俄罗斯女性形象。塔基亚娜应该是一个非常温柔同时又是非常内敛的女性吧?但是当时导演跟我们说,不是这样的,虽然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性,但是呢,她是在田野当中长大的,在树林里长大的,她有足够的力量展示自己的性格。昨天大家在演出当中可以看到,她在舞台上把床举起来,大声的喊着,我恋爱了!这样的一个形象。所以塔基亚娜的形象,可以给她用一连串的形容词,非常浪漫,非常美丽,是勇于去爱的。为什么说普希金是一个天才呢,因为他的创作有很强的生命力,尽管他是一百多年前写下的作品,即使我们现在来看,仍然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里马斯·图米纳斯:俄罗斯有一个非常悠久的芭蕾舞的历史。当时呢,芭蕾舞还有歌剧非常的盛行,所以像塔基亚娜这样的年轻女孩子都会去学芭蕾,学唱歌。当这些女孩子坐在秋千上高高升起来的时候,她们就像我们舞台上的天使。可能这有些过于甜蜜,有些太过于理想,但是最重要的是非常漂亮。

赖声川:这些年我们讲文化创意产业,好像大家只在乎后面两个字而已,我们把它变成产业,把它当成工程做出来,但艺术不是这样的。

田沁鑫:我是觉得,我从这出戏里面,确实感受到了艺术的光芒,我觉得有一种尊贵在里头。而且我还有那种感动,我觉得是一种爱。我问导演,你是不是很爱女人?导演说,是的,我很爱女人,我很真诚地爱女人。后来我说,你会发现女人的美,不但是美,你会发现女人的有趣。然后他说,有趣这个词用的是对的,有意思的,用的是准确的。所以我在舞台上看到一种爱,一种从女性身上散发的爱。我感觉到,这些方面,男人没有女人勇敢。

我还想再多说两句,很激动,我看这个戏。老说戏剧是综合艺术,我感觉到这个音乐的妩媚,还有戏剧表演的技术文本——我个人很好奇这个长诗如何变成一个戏剧。我想问一下,你们的长诗是怎么做成戏剧的?

里马斯·图米纳斯:非常简单,那些能够直接用对话呈现的就表演出来。至于不能用表演方式呈现的,我就作为一个停顿,然后在这个停顿当中来推动情节的发展。至于那些完全没有用任何表演方式呈现的段落,我就用朗诵的方式來表现。最重要的就是我刚才所说的时代的声音。对于演员来讲,最重要的还是要花大量时间去做舞台,就是他要对整个戏的精神真正的领会。所有戏剧的文本呢,最终是通过演员,通过他对于人生、对于人性的理解,在舞台上呈现出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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