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琳
严木匠是15岁那年跟着师傅来到小镇的。
师傅的手艺当年在闽西北一带颇有名气,因此收徒也极为挑剔。那年,父亲带他去拜师学艺,师傅问他,你想学大木还是学小木?严木匠说,大木小木都学。师傅笑道,好大的口气!
小镇人都知道,大凡木匠,分为大木和小木两大技艺:大木指的是建房,这类活较粗糙,花工耗时长,须知总体设计;小木指的是打家具,这类活要细腻,精雕细琢,来不得半点马虎。因此多数木匠要么做大木,要么做小木。大木小木都会的不多,这就是所谓术业有专攻。
师傅说,我出个谜,你要能猜着我就收你,猜不着就另请高明。見严木匠点头,师傅就说,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严木匠思索片刻,便指着师傅手里的墨斗说是它。师傅哈哈大笑,对严木匠的父亲说,这孩子机灵,我收下了。
都说三年学徒三年帮工,严木匠却跟着师傅整整学了九年。头三年,严木匠学使锯。师傅告诉他,千斧头,万把凿,抵不上锯子窸窸窣窣。三年下来,严木匠能用锯锯出花来。后三年,师傅才教他使斧刨钻凿,备材下料。师傅常说,你要想建房,心里首先要有一座房;你要想打家具,脑袋里就要有家具的样子。师傅将毕生技艺悉心传授,九年下来,严木匠锯、刨、凿、雕样样精通,不仅学会建房上梁的大木技艺,也向师傅学会了一手精雕细琢的小木工艺。
25岁时,师傅驾鹤西去,临终前把女儿托付给了他。师傅走后,严木匠在小镇就成了首屈一指的巧匠,名声极响,无人能望其项背。
那年,严木匠领着数十名木匠为镇上大户杨鹤亭建烽火大宅,99间房上厅下廊,光斗大的顶梁柱就竖起99根,一气呵成,丝毫不差楔入梁榫,严丝合缝,令小镇人赞叹不已。
半年下来,大宅建好,巍峨壮观。屋顶雕梁画栋,窗户镌花刻鸟。万字格屏风,鹤鹿同春的美人靠……每一处都精美无比。再加上严木匠用上等红木为王家打制的太师椅、龙头案、栖凤床、八仙桌、五斗橱、梳妆台等,一件件家什精致灵巧,精雕细琢,宛如鬼斧神工,让人看了无不啧啧称奇。
日月如梭,一转眼,严木匠年近古稀。他徒弟众多,声名显赫,走到哪里人们都毕恭毕敬尊称他“严爷”。这年秋,镇西王寡妇寻上门来,请严木匠建房。经不住王寡妇的恳求,遂答应下来。心想,帮她建完房就收身,也好含饴弄孙,安度晚年。
别看严木匠年近古稀,但身子依旧硬朗,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晚上,严木匠还爱喝上两口小酒。他有个嗜好,就是爱用熏过的鸡胗下酒。王寡妇知寒知暖,杀了鸡,总给严木匠留着。
可王寡妇那小儿不懂事,总在碗里跟严木匠抢,让严木匠的酒喝得很不是滋味。后来,王寡妇再杀鸡,严木匠就没见酒桌上有鸡胗了。严木匠想,王寡妇是留给自己的小儿吃了。没有也罢,顶多就不喝那两口小酒了。想归想,严木匠口里是不会说的。等王寡妇再温出酒来,严木匠就不喝了,这让王寡妇心里忐忑不安。
不出俩月,房建好,只等次日正梁一上,就万事大吉。这天晚上,严木匠起来小解,路过灶房时,突然闻到一股久违的香味。从虚掩的门缝探头一瞧,见王寡妇正捧着个篾盘在熏制鸡胗。严木匠不吭声,悄悄退出来。
第二天摆安梁酒,严木匠没看到王寡妇拿出鸡胗给他下酒,心里就有了怨气,不免有些气恼。自己在小镇几十年,哪天不受人尊敬,想不到竟让一个寡妇刻薄,真是岂有此理!
竖梁时,脑袋一闪念,便指挥帮工将大梁头上脚下竖了起来。当然外行人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那梁是严木匠一手刨出,两头粗细一模一样,除了他严木匠,谁能知道哪头是根哪头是尾呢?这可是竖梁的大忌,顶梁柱是绝不能本末倒置的,按小镇人的说法,必给主人带来血光之灾。
正梁竖好,工事完毕,严木匠结算完工钱返家。走到半路,总觉有股浓浓的熏香味从自己背囊里散发出来,好奇地打开背囊,顿时就傻了眼:背囊里多了一包熏制的鸡胗,个个金黄,香气扑鼻。到这时严木匠才知道自己错怪王寡妇了,原来她是怕小儿在饭桌上和自己争吃,故平日里将鸡胗收拾起来熏制好,今天悄悄塞他包里了。
严木匠回身就往王寡妇家跑。进了门,见帮工们还在喝上梁酒,也不解释,呼喝众人赶紧将正梁放倒,再竖起。然后,挥起鲁班斧割破手指,指天说道,祖师爷在上,严木匠愿挨此斧,一切罪孽由老朽承担,保佑王寡妇一家平安吉祥,世代永昌。说完,将工钱悉数还给王寡妇,头也不回地走了。
选自《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