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奶奶和她的“黑人宝宝”

2017-12-25 22:15俞佳铖
蓝盾 2017年11期
关键词:奶奶孩子

俞佳铖

“军龙啊,侬起组撒(你去做啥)?”“我陪阿奶起(去)新家!”午后的弄堂里,一个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的大男孩一边用地道的上海话熟络地跟街坊邻居打招呼,一边搀扶着颤颤巍巍的奶奶。奶奶时不时拍拍他的手,他用手扶了扶眼镜,腼腆地笑着。

2017年7月1日,祖孙俩高高兴兴地搬进了上海浦东新区的一处新居,这套新房是当地政府特地分配给祖孙俩的。有了户口和新家,17岁的朱军龙甩脱了“黑户”的身份,奶奶多年的奔波和辛苦终于有了结果。

不管他是黑的白的,这个孩子我要定了

提到72岁上海奶奶朱水宝和黑人男孩朱军龙的“跨国亲情”,还要从17年前说起。

2000年8月8日清晨6点,家住上海浦东新区北蔡镇长征村的老太太朱水宝,像往常一样拎着菜篮子去镇上的菜市场买菜。从菜场出来,朱水宝走上了一条紧挨着沪南公路的村道,突然听到脚边的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呜……哇……”的哭声。“好像是小猫叫?”朱水宝拢着耳朵仔细听着,“不对!那是孩子在哭!”朱水宝丢下菜篮子,拔腿向哭声奔去。她慢慢拨开脚边的草丛,轻轻地将手探进去—竹篮里果然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全身上下都是光着的,只垫了块破毯子。

朱水宝毫不迟疑地把孩子抱到怀里。“作孽啊!这一定是穷人家的孩子,养不起給扔出来了!”她叹息道。当年55岁的朱水宝,家中有8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七,从小过惯了苦日子,最看不得的就是娃娃受苦。“上午都快过去了,路过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但只有我站住了,所以我和他最有缘,是老天爷派我来照顾他的!”

这个弃婴皮膚呈很深的黑棕色,看上去脏脏的。因为天气炎热,孩子身上长满了痱子,有的起泡流脓,有的已完全溃烂,异味扑鼻而来。孩子身子下面的垫毯里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出生于2000年8月1日”,朱水宝这才知道,孩子出生仅仅8天。

朱水宝这一抱,就与这个男孩结下了不解之缘。左手篮子装青菜,右手篮子装孩子,朱水宝满头大汗地奔回了家。她连早饭都忘了做,打算给孩子洗澡,然后去医院给孩子做个全身检查。把孩子放到澡盆里时,朱水宝才看清,这孩子不是一般的黑,自己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黑的孩子!“真是太狠心了,孩子出生连澡都不给洗!”她一边唠叨着,一边温柔地给孩子搓洗全身。

那一天,朱水宝给这个孩子整整洗了6遍,从早晨7点到下午2点多,忙活了7个多小时。最后,她惊讶又挫败地发现,孩子还是那么黑,而且越洗越黑得发亮!傍晚,朱水宝的家人回来了,围在孩子周围看了又看,丈夫张大军一拍脑门,说:“老太婆,你再仔细看看哦,这个小孩应该是个黑人,是非洲人哪!否则怎么会洗不白?”

朱水宝也恍然大悟,是啊,非洲人肤色是黑色的,她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那电视上演的高大强健的黑人可不就像是这孩子的“升级版”吗?家人对朱水宝抱养这个黑色皮肤的男孩显然不太支持,家里本来拮据,没准儿还会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惹上身。可是,在抱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时,平时连外省人都很少见到的朱水宝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再怎么样,他是一条命!不管他是黑的白的,谁都不能把孩子随便扔,这个孩子我要定了!”

话虽这么说,朱水宝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帮孩子找亲妈。她在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天天等在孩子被遗弃的地方,甚至也找警察帮过忙,但始终一无所获。

半个多月后,朱水宝到城里给孩子买了几件新衣服,对家里人郑重宣布:“从此以后,你们谁也不要阻拦我,我来管这个孩子。他的名字也取好了,随我姓朱,纸上说他是8月1日建军节出生的,那就来个‘军字;生在我们中国,龙是最吉祥的象征,就再加个‘龙字。朱军龙,就这么定了!”

大哭的黑宝宝,我们离不开你

朱水宝与丈夫育有3个孩子,两男一女,日子虽然清贫,却也其乐融融。小儿媳胡雅是个热情的江西妹子,自从1997年嫁给朱水宝的小儿子张中明后,一直没有孩子,始终把朱军龙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小两口发了工资就给朱军龙买好吃的,还带着他四处玩儿,把朱军龙养得黑黑胖胖的,一会说话就立刻喊他们“爸爸妈妈”。

可喜的是,2001年4月下旬,4年来没有怀上孩子的胡雅竟然怀孕了。第二年春节前夕,胡雅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全家给孩子取名军虎,正好和朱军龙的名字连在一起,龙腾虎跃,也应了新年的喜庆气氛。朱水宝还给两个孩子取了小名,军龙叫宝宝,军虎叫贝贝,她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脸贴着脸:“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天真快乐的学前时光就这样匆匆流过了。2004年9月,4周岁的朱军龙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但朱水宝等来的却是朱军龙没有资格上幼儿园的坏消息,理由很简单:没有上海户口。朱水宝找到幼儿园好说歹说,园方也很无奈,没有收养证和户口就是无法入园。朱水宝和老伴急坏了,奔波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找到办法。朱水宝咬咬牙对老伴儿说:“我们不能耽搁了军龙上学,我打听到,只有军龙去了福利院才能保证他入学和落户口。要不我们把他送到远点儿的福利院,也不耽搁他读书,大不了等几年后再把他接回来。”老伴儿张大军叹了口气,老两口相对无言,一晚上都没睡好。

2004年9月13日早晨7点,朱水宝和张大军带着朱军龙坐上了客车,随身还带着邻居送来的几大袋衣服和好吃的,他们的终点站是距离上海浦东约40公里的闵行区儿童福利院,听说那里的孩子都可以顺利入学。来到福利院门口,朱军龙突然意识到不对,紧紧拉住爷爷奶奶的手问:“奶奶,你们带我来这个地方好像不是西郊公园(上海动物园)啊!我们可以回家吗,军虎还等着我呢!”朱水宝立刻语塞,随即抽泣起来。

看到奶奶哭了,朱军龙内心的失落和恐惧也涌了出来。背对着福利院的大门,朱军龙一边大哭,一边呼唤家人的名字:“奶奶、爷爷、爷叔、爸爸、妈妈……原来你们不要我了,我不乖吗?”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老两口的心都哭碎了。“这怎么办啊?”朱水宝和张大军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哄孩子,也不知道该把孩子送到哪里。

终于,由于朱军龙的国籍无法确定,福利院又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院长思虑再三,决定让他们回家等消息。“唉,唉,好!”老两口背上行李,忙不迭地拉起朱军龙赶上了回家的车。那天下午,从闵行到家里,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三个人兜兜转转换了好几趟公交车,但朱军龙一直死死地攥着朱水宝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回到家,我们三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我老伴儿抱着宝宝高兴得像个小孩。宝宝趴在似懂非懂的弟弟军虎耳边说,‘我以后又能和你一起玩儿啦。没有送走宝宝,对我们来说,好像失而复得一样。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根本就分不开,什么户口不户口的,全家人不分开就行啊!”朱水宝感慨地说。

你和弟弟,都是捡来的

2007年,朱军龙上小学一年级(借读)了,他发现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似乎很不一样。自己的皮肤黝黑,眉眼不像同学们,个头也高得出奇。“为什么你弟弟那么白,你却那么黑?你不是亲生的吧?”有的同学好奇地问他,也有的同学直接断定他是从非洲来的。朱军龙很困惑,自己是奶奶在北蔡镇养大的呀,非洲是哪里?但朱军龙没有马上去问奶奶,而是在心里犯嘀咕,对同学们的风言风语足足忍耐了一年,愣是没跟家里抱怨过。

小学二年级开学那天,全家人正在吃早饭时,朱军龙突然说什么也不肯去学校了。朱水宝很犯难,他抱着孙子好说歹说半天,才从他口中套出了埋藏许久的“心事”。朱军龙委屈地问:“奶奶,我不是你的亲孙子,对吧?”面对孙子的疑问,朱水宝一点儿也不惊讶,她知道迟早有一天,“黑人宝宝”会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她已经想好了怎么回答。

“军龙啊,你和弟弟军虎都是我捡来的。你是我在一条大马路上捡到的,弟弟比你小2岁,是我在草堆里头捡到的,不信你去问爷爷。”朱水宝话音刚落,一旁的军虎弟弟顿时傻了眼,5岁的他以为奶奶的话是真的,立刻就飞奔到妈妈身边求证,朱军龙也在一旁竖着耳朵等待答案。

“是啊,奶奶说得对,你们兄弟俩都是捡来的,奶奶对你们最好了,你們都要听奶奶的话哦!”虽然没有事先沟通过,但胡雅的回答竟然与朱水宝出奇地一致。看着婆婆赞许的眼神,胡雅知道,在爱孩子这件事上,全家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朱军龙半信半疑地背起书包,牵着奶奶的手向学校走去。“原来我和弟弟都不是亲生的,可是奶奶却对我们一样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面,只懂得“好”和“不好”。他觉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与别人家孩子从亲生父母那里得到的爱没有区别。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奶奶,悬着的心也暂时放下了。奶奶目送朱军龙走进学校,没想到刚一分别,他突然又飞奔回来,抓着奶奶的手怯怯地问:“奶奶,不要再向草堆里看了好不好?你以后还会捡别的孩子回家吗?”奶奶愣了一下,不由得笑出声来,她紧紧抱住朱军龙说:“不会了,奶奶发誓,这辈子只捡你们两个大宝贝就够啦!”

朱水宝的小儿子张中明一直在远洋货轮上工作,回家探亲的时间很少,但他每次回来都会给两个孩子带一模一样的礼物。家里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给两个孩子买什么都要一样的,酸奶要一人一盒,牛奶要一人一瓶,就连盛粥都要一样多。胡雅说,大家这样做,就是想让两个孩子知道,除了肤色之外,他们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得到的爱也没有任何差异。

上了初中之后,依旧有新同学会对朱军龙的肤色好奇不已,甚至会私底下打探他的来历,但朱军龙早已学会友善地回应这一切:“我和弟弟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只不过我长得比较黑而已!”其实,他不再是几岁的孩童,随着知识和见闻的增长,他早已知道,自己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早上,奶奶和妈妈确实对他撒了谎。

但相比这些,他更记得的是:每个早上,妈妈都会给他“爱的抱抱”,在深夜里会打着哈欠为他热牛奶;每个晚上,奶奶都忍着身体的酸痛,哄他入睡之后才去歇息;而他的弟弟军虎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边,把他当体育明星一样崇拜着。他还记得,兄弟俩一起读小学时,自己总抱怨皮肤太黑,为了不让自己难过,军虎居然开始拒绝洗澡,他想陪哥哥一起“变黑”,这个计划被妈妈制止后,他就每天偷偷跑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一个暑假下来,皮肤黑得直逼哥哥。“你们到底谁是军龙?谁是军虎?”奶奶揉着他们的脸蛋,哭笑不得。

“跟这么多年的亲情比起来,血缘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朱军龙羞涩地笑着,对家人的爱毫不怀疑。

奶奶,我想送你一台时光机

随着朱家人的多方咨询和求助,上海浦东新区相关部门决定给予朱军龙特事特办。2014年,收养证和户口都办了下来,朱家的户口簿上填上了朱军龙的名字,他终于能像同龄的本地孩子一样通过正常途径上学了。2017年,朱军龙和奶奶搬进了政府安置的新房里。

跟普通的中国孩子一样,朱军龙也在为偏科烦恼着,他期中考试可以拿到语文144分(满分150分)的好成绩,他的普通话和上海话说得同样牛气;但他似乎天生对数学不感兴趣,每次考试都只能拿到几十分;他对外语也没什么天赋,经常在及格线就止了步,英语单词还没有唐诗宋词背得流利;他见了生人会不好意思,甚至会忘了打招呼。但他和中国孩子又有些不一样:天生的体能优势让他玩儿起来比任何孩子都大胆,磕了碰了从来不喊痛;在小区里,他跑步的速度和爬树的功夫没人可以匹敌,刚到小学5年级,身高就一路猛长到1米7;他的饭量也差不多是同龄人的3倍,长个儿的这几年,几乎要把家里的米缸吃到见底儿。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与呵护下,黑人的乐观烂漫和中国人的腼腆文气在朱军龙的身上一点儿都不突兀,融合得刚刚好。

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的朱水宝已经不能接送朱军龙上下学了,但她每天依旧会到小区门口,等候孙子归来。上楼梯时,祖孙俩走得都很慢。朱军龙走在奶奶身后,一只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在奶奶的后背和腰上托着,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楼,他也随着奶奶的身形左右轻轻摇晃:“奶奶,我现在是你的拐杖,等你有一天老得走不动了,我就会从拐杖变成你的飞椅。”听到朱军龙的这句话,朱水宝笑了:“呦!这1米85的拐杖會不会很贵呀?奶奶没怎么读过书,没见过这么大的拐杖呢。”

“奶奶,你小时候家里穷,从来没有去过西郊公园,也从来没和大象、熊猫它们玩儿过吧?等我长大了,我想发明一台‘时光机,让你穿越到小时候,这样你也能重新读一次书,再多去几趟西郊公园,和熊猫一起玩儿。”

朱军龙曾经对朋友说,他以后不会去主动寻找亲生爸妈,因为他觉得,友情可以有很多种,但亲情只要一份就够了。他也很想出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从国外赚来的钱给奶奶换个别墅,把国外的故事讲给奶奶听。

“军龙啊,把这些衣服收起来吧!”“好嘞!”朱军龙从一叠衣服中挑出了几件白衬衫,放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我穿白衬衫,比别人都显得精神!”朱军龙看着奶奶,奶奶也慈爱地看着他。

爱,是这份超越血缘、超越国界的亲情里,最坚实的纽带。

(摘自《婚姻与家庭·社会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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