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马庆隆
中年群体,会被顺其自然地送上这样的画像:事业、生活、婚姻家庭进入瓶颈期,智力、精力、体力通通打折,手上还扛着青年时挑起的担子,脚下却已浸入老年的况味。
印象很深,是童年时在电影院中看潘虹主演的《人到中年》。潘虹的那双疲惫的双眼特写,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就尽显一个中年妇女的心力交瘁。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山大,有危机,再正常不过了。有危机,就有冲突,因此,它也成为众多小说家和电影人创作的主题。少年不知愁滋味,而到了这个年纪,为你抵抗死亡的父母辈亲友开始逐渐凋零。
都说四十不惑,其实到了四十岁之后对人生更加感到困惑的大有人在。想要更好的物质生活,想要更大的升职空间,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如愿。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能力达不到时,这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加上七年之痒,都会让人倍感压抑,也因此成为作家和导演钟爱的母题。
厄普代克和卡佛:
生存就是和自己的搏斗
每隔十年左右,约翰·厄普代克就会推出一部以“兔子”哈利为主角的长篇小说,直到1990年,他在“兔子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兔子安息》中让兔子——主人公哈利·安斯特朗——患上心脏病寿终正寝为止:“夫人,整个左心室都完了,”奥尔曼大夫对哈利的妻子詹妮斯说,“我猜自从今年4月他在北方做了那个手术到现在,这儿的血管又整个变窄了。”而此时的詹妮斯困乏已极,痛苦得如同哈利的那颗心脏。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兔子哈利躺在病床上,睁开蓝色的眼睛,小个子的妻子不停地在向他说着什么,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很奇怪,她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小了,像个透明的小冰蛋蛋。他回忆起他们以前聚会时的情景,仿佛他的妻子是他梦中的一个人物,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小儿子纳尔逊。“爸,你别死,你可别死!”纳尔逊冲着一股刺骨的寒风声嘶力竭地喊着。
差不多用了整整四十年的时间,厄普代克让兔子哈利伴随着他成长与老去。这四十年,与其说他是在为兔子哈利树碑立传,毋宁说他是在为整整一代美国人诉说心曲。这是怎样的一代美国人?在《兔子,跑吧》中,兔子哈利是个一碰到问题不是积极应对,而是动不动撒腿就跑的人。
在性生活上,兔子也不检点,他先是在第一部中跟一个妓女鲁丝鬼混,继而在第二部中将十八岁的“嬉皮士”吉尔带回家来同居,到了第四部,他更是打上了儿媳妇的主意,以至于他的妻子对他说:“我绝不原谅你。”
兔子哈利在《兔子,跑吧》中亮相的时候,还是个26岁的年轻人,到第三部《兔子,富了》时,就是个44岁的中年人了。虽然生活中产安定,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却异常空虚。对老之将至的恐惧挥之不去,他去农场找老相好鲁思寻找精神寄托,可是鲁思对他异常冷淡,甚至骂他:“你就是一个你自己以前所讨厌的人!”这让兔子哈利感到绝望。
短篇小说《说给妻子的爱语》收录在厄普代克1962年的中短篇小说集《鸽羽及其他故事》中,四千多字,相对于洋洋洒洒的兔子四部曲,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是,这篇短短的小说却仍然在重复一个厄普代克似的母题——去探讨一种美国普通家庭的夫妻关系。生活就是如此,如此单调与沉闷:“我和你单调地喝着咖啡。你的每一条皱纹、每一块暗淡的皮肤都那么触目惊心,像是一道伤痕。”生活就是摆在这位中年丈夫面前的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这只缩小了的兔子无法理解自己妻子的复杂性,也许他所不能理解的还有他自己。
厄普代克的婚姻同样并不能算成功。因为他那久治不愈的牛皮癣,他从《纽约客》辞职后离开纽约,搬到麻省的伊普斯维奇乡下,专心写作,他在那里居住了17年,最后终于和他还没有毕业时就结婚的妻子玛丽·彭宁顿分道扬镳,留下了两儿两女。1989年,他在第三部自传《自我意识》中说:“我为什么那么年轻就结婚?”因为玛丽是一个——也许在当时是唯一一个——能够容忍自己与一个牛皮癣患者恋爱并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于是,他接纳了她,但这好像这是一种施舍,也许对方也有着同样的心理。但从厄普代克无奈的话中也可以看出,他并不甘心。于是,这段婚姻终究无疾而终,对于一位因为牛皮癣而窝在乡下写小说的男人来说,他的妻子容忍了多少的无聊与沉闷?她难道就不能有一些自己的追求和要求,即使她的丈夫并不能够真正的理解她的选择。正像《说给妻子的爱语》中,丈夫和妻子两个人就像两座城堡,互相之间并没有真正的交流,而孩子在他们之间的桥梁作用似乎也无济于事。
平淡的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磨难——摧毁了婚姻和家庭,一个美国式的悖论。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考虑这种奇怪的皮肤病对于他形象的诋毁,并将他所恐惧的日常家庭生活抛在脑后。
厄普代克纷繁复杂、巴洛克風格的故事中,有着一个荒凉的人际关系谱系,就像雷蒙德·卡佛,这位简约派的美国小说家所描写的世界:常常困扰于失眠、酗酒的中年人,为生活的平庸而活着,并且使小说中的人物成为“一个用自己的手对付自己的人”。
和厄普代克有点相似,雷蒙德·卡佛也领悟到,生存就是和自己的搏斗,尽管他采取了一种与厄普代克不同的书写方式。但他们的心灵并没有就此隔离,连他们的死亡方式都是如此接近:厄普代克死亡的真正原因是肺癌,和卡佛一样。卡佛选择了酗酒来麻醉自己的神经,这是家庭遗传的结果。对于自己身上的痼疾,他是怨恨的。他说:“父亲,我爱你,/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难道不也是个酒鬼?”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酒鬼的死因匪夷所思地不是胃癌,而是肺癌。
中年后的卡佛,在生活的压力下,他酗酒也越来越严重,这是家庭遗传的结果。在酒精的麻醉中,他可以暂时忘却一些人生的不如意,同时,酗酒生涯也惠泽着他的写作。他的多少小说名篇写到了喝酒?《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中的利奥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这成了他逃避生活的一种途径。《我打电话的地方》讲的也是酗酒者的故事,在卡佛的身上,美国梦已经完全破碎,剩下的只是一地生活的碎片,日常的琐事占据了他小说和诗歌的大量篇幅,他写道:“害怕活得太久。害怕死亡。”就是在这种极端的矛盾中,他活着。
1987年,卡佛被诊断出罹患肺癌,这是他长期抽烟的恶果。他于死前两个月与同居九年的苔丝·盖拉格结婚,两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汇编完诗集《通往瀑布的新路》。《医生所言》这首诗就写自他患了癌症之后,这时的卡佛已经无计可施,他所面对的是即将来临的残酷的死亡,医生看来已经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他对卡佛所说的话已经不再是医学用语,而是让他去忏悔,求助于上帝的期望:
他问我,你是个虔信的人吗?你会在格罗夫斯的森林中跪倒在地,祈求上帝施以援助之手吗?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尽,事实上,第二年,他就死了,死的时候刚好50岁,一个中年人。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中年群体,会被顺其自然地送上这样的画像:事业、生活、婚姻家庭进入瓶颈期,智力、精力、体力通通打折,手上还扛着青年时挑起的担子,脚下却已浸入老年的况味。人到中年,身心的自然变化无可避免,但是不同中年人面对“中年危机”,也有不尽相同的结果。有的凝望过往美好生活的幻灭,有的希冀光明未来的遥遥招手,有的尝试破镜重圆却无果而终,有的甘于在沉重压力下依旧匍匐前行……人生不可预知或重来,但电影能带我们体验不同人生。
1982年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人到中年》讲述了中年眼科大夫陆文婷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重重境遇,反映了当时中年知识分子的生活状况。故事很简单,忠于职守的陆文婷坚持为病人做手术,养儿育女、烧火做饭成了研究金属力学的丈夫的“专职”,最后陆文婷积劳成疾,成了一个称职的医生、不称职的妻子和妈妈。在梦中回忆起自己新婚伊始时和丈夫的两人时光,她有这样一段独白——“多好啊生活,虽然没有沙发立柜,没有新的桌椅,甚至没有新的铺盖,可是我们却有着丰厚的书籍,和属于我们自己支配的珍贵的时间。那是些多么宁静的日子,多么充实的夜晚,多么难得的生活啊。可它刚刚开始,却又匆匆地离去了。”
影片中,陆文婷一家和即将出国的好友姜亚芬喝离别酒时,对“人到中年”频频感叹,感叹时局动乱耽误了最好的青春,感叹中年生活的力不从心,感叹中年人只能靠嬉笑冲淡离愁。这不禁让人想起诗人北岛的诗《波兰来客》:“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聲音。”只不过,以《人到中年》为代表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伤痕电影”里,与其说是梦碎了,不如说是生活碎了,“中年危机”就是借时不待我的情绪针砭社会弊病的话头。
类似的电影还有《苦恼人的笑》《多重讥讽》等,这些电影里中年人的精神危机被时代症结放大,展现了小我与时局之间的复杂关系。
你要用怎样的姿态
面对“中年危机”
面对“中年危机”,也有人选择用纸醉金迷和放浪形骸填补感情的不得意,然而这样的结果,无非还是回到平淡并且接受命运的安排。幻灭,终究是电影角色在中年时期寻找真情的一大命题。无论是《廊桥遗梦》里对伦理和情感难以平衡的揭示,还是《破碎之花》中在心绪错乱中对过往情路的反思,都应了歌曲《不羁的风》中的那两句歌词:“快慰过了便再独行”,只是为了“掩饰空虚的心”。
2004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杯酒人生》讲述了两个生活失意的中年人到红酒基地寻求新生活的故事。一个是与妻子离婚一年的迈尔斯,一个是过气演员杰克,两人并肩前行,分别邂逅了一位女招待和亚裔姑娘,最后两人还是告别了快慰的交往,找到了自己的新生活。
电影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事业婚姻双双失败的小说家迈尔斯,作品被出版社否决,准备去做一名普通教师时,曾经与他相见甚欢的女招待玛雅主动打电话给他,让他不要放弃心爱的小说创作。然而,失落的自尊让他难以抽身破镜重圆的幻梦,只能靠着对品酒的熟悉,一边继续寻求零碎的认可,一边走向未卜前途。电影用传统艺术电影的手法塑造了两组性格鲜明的中年人群像,肯定了真实的感情,也鞭挞了虚伪的人格。导演亚历山大·佩恩对于现实喜剧题材中人物性格的准确拿捏,也让此片增色不少。
“中年危机”电影常常写尽中年人的各种不如意,然而也有些电影反其道而行之,以“重回青年”为主线,用“人生不能重来,重来也不如现在好”的基本论调想象中年人重享青春的故事,最后劝诫困顿中的中年人:珍惜眼前,知足常乐。
说到这里,也许你会想到2015年上映的《夏洛特烦恼》——它改编自开心麻花的同名话剧。主人公夏洛大闹初恋婚礼,然而在“男”柯一梦后终于领悟平凡生活的真谛,发现妻子马冬梅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人。其实在此之前就有一部故事架构类似于此的电影——《重返十七岁》,于2009年在美国上映,讲述的同样也是穿越年华、回到青春的故事。片中中年男子迈克意外回到了自己的17岁,带着稚嫩的面庞和成熟的心态,他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抉择,也开始重新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时间可以倒流,你的人生可以重新抉择……这样的电影蓝本常常很容易同时抓住观众的泪点和笑点,不过恍惚间,比起“中年危机”,好像更加让人叹惋的是“人生不可重来”。这时,电影里的“中年危机”是为描摹青春不再所铺垫的阴影面,真正深入“中年危机”精神痛点的青春题材电影则显得少见,而不现实的前提假设,也将让这种得来知足的方式变得超乎可能。
关于“中年危机”的选择,电影抛出了很多假设,不过对于观众来说,电影只是不断在叩问自己的内心——在保温杯也保不住青春余温的“中年”冬夜,你选择要用怎样的姿态面对“中年危机”?
(摘自《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