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乐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源于某天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感,无尽的海洋与漂泊的船舶,每个人心中都曾有这样一段纯粹的感情,希望每个人都能活得像陆春生这般纯粹,却又希望不要像她这般遗憾……
2006年夏末,一场暴风雨朝着南城席卷而来。
霎时间,漆黑的夜里大雨倾盆,雷声贯耳。整座南城沦陷在暴雨中。
也许是受天气的影响,不远处的涟水造船厂也笼罩在这种不安的情绪里。
造船厂内宽阔的场地上,几个人围着中间造势磅礴的“玛丽号轮船”沉思着,剑眉紧锁。在窗外的暴雨雷鸣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寂静。
许久,为首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手用力一挥:“别等了,把船拆了吧!”
闻言,身后几个人震惊地围了过来:“船长!万万不可啊,一旦失信于他人,我们将……”
“他不会来了,”船长眼里的不忍一闪而过,决然地命令道,“来不及了!吩咐下去,全部拆了!”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偌大的造船厂又归于宁静。
2016年,腊月初七,南城的涟水港才刚迎来冬天,海风瑟瑟地吹来,皱了这一湾潮水。
午后的阳光有点暖,陆春生在院子里清点上个月船厂造船用剩的钢铁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涟水造船厂终于赶在年尾接了一张大订单!
细闻之下,才知道船长今早在港口试验新船下水时,刚好邂逅了一个前来观赏的大客户!
得知大客户姓简之后,陆春生马上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名单,却还是没想起这附近有姓简的大户人家。毕竟,简姓已是不多闻了。
陆春生还没赶到港口,第二个爆炸性的消息又传来——简先生说他不买新船。
不仅不买新船,他还想购置一艘旧船……
这简先生还……还挺特别的呀。陆春生还没摸索出简先生的脾性,就已经远远地看到了涟水港岸边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这在日渐衰败的涟水港来说,是不多见的。
她一边抹了抹奔跑后鼻尖冒出来的细汗,一边微微地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与船长打完招呼后,陆春生便径直朝他走过去,伸出了她常年与舟木打交道而变得粗糙的手:“简先生您好,我是船只订购的负责人,陆春生。”
他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在一片白色的船舶和人潮中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
挺拔的男人只稍往她面前一站,便为她挡去了午后微热的阳光。他俊俏的脸在阴影里更顯刚毅,朝她微微一笑,将帽子一摘,伸出修长的右手握上去,薄唇轻张:“简寻舟,今后船只的合作,还请多多指教。”
感受着手掌心传来的温热,陆春生细白的小脸第一次燥热了起来——这男生的手,居然比她的还要滑!
简寻舟果然是个贵客,刚签完合同,当下便派人送了五万的定金过来。
因着船只的设计还没有定下来,为了今后方便商讨细节,简寻舟当晚就住了下来。
只是南城很小,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涟水造船厂来了一位贵客,古怪得很,一下子就交全了定金不说,还多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不买新船。
都说谣言传千里,很快,各种版本的消息都传了出来。更甚的说法是,业内的龙头船业有意扩大南城的造船业。涟水造船厂曾经是行业内的Top,如今派人过来视察一下,择期进行改造扩业。
隔天清晨的时候,涟水造船厂的院子外面便被镇上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为打听简先生的来历等等。
陆春生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大手一挥,狠心地让人将他们全部“请”了回去。
吩咐完这些琐碎的事后,陆春生看了看简寻舟紧闭的房门,然后叫住了刚好从身边路过的阿辜:“简先生起床了吗?”
自他昨晚住下,一直没说清楚想要什么样的船舶设计图,她是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
“起了。”阿辜想了想,又道,“今早天还没亮时,简先生已经在院子里散步了。”
陆春生走到简寻舟的房间门口,踟蹰了半天,还没想好要不要敲门,雕了花的檀香木质房门突然“唰”的一声,在她面前打开了。
换上一身休闲服的简寻舟看起来更显俊俏,深邃的双眸似一湾清澈的潭水。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抬起双眸好整以暇地看她:“陆姑娘守在我房门前这么久,可是想进来?”
面对这么直白的话语,满腹疑问的陆春生此刻脑子却突然如短路了一般。缕缕晨风吹过,墙角边的月季花传来悠悠花香,搭配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的……”
简寻舟点点头,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他沉思了一会儿,在陆春生一脸震惊的表情下,干净利落地将房门关上了,惋惜道:“可惜了,我现在要出去跑步,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都把门给我关上了你还跟我说如何是好!?
陆春生只觉得后牙槽一阵酸软,满腔的话语憋在胸腔,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眼睁睁看着简寻舟一脸平静地在她面前拉上了运动外套的拉链,然后迎着冬日十点钟的阳光开始往外跑。
跑到一半时,他才转过头来问她,嘴角微微上扬:“你要不要一起来?”
跑步?!早上十点钟?
肯定不啊……
才怪。
十分钟后,顶着初冬微热的阳光,在一片往来船只轰隆隆的鸣笛声的背景下,他们沿着涟水港蜿蜒的岸边不停地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陆春生已经一身汗水淋漓,相比前面已经跑远的简寻舟,她喘得不行。最后跑不动了,她干脆坐在旁边的台阶上休息。
“看来涟水造船厂的地形还是不错的。”跑步归来的简寻舟为她投下一片阴影,挡住了大片阳光。他看了看不远处熙熙攘攘的港口,片刻后才递过来一条方巾,惋惜地看着手中的计时器,“才二十分钟。你这样跑步是不行的,呼吸节奏没找好,跑不了多久的。”
陆春生接过方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心下一阵无奈。这个人连跑个步都是有计划的——
忽然想起早上的谣言,陆春生抬眸去看他,踟蹰了一阵,明明一肚子设计图的事,结果到了嘴边却变成:“简先生,你该不会是……”
简寻舟笼罩在逆光中,看不大清他的表情。过了许久,才听到他轻声笑了。
他坐在她身旁,潮湿的海风吹来,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运动气息,就连声音也变得磁性而蛊惑人心:“陆姑娘,你也觉得我是……其他公司派来视察的人?嗯?”
“难道不是吗!”陆春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只是简寻舟听完,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走了:“陆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可爱。”
“喂,你还没说是不是呢!”陆春生着急地站起来,竟忽略了重点,看着手中的方巾,又好奇地追上去,“哎,对了,你这什么方巾来着还挺香的,平时干吗用的?”
“汗巾。”他微微回过头,眉眼难得柔和,“我平时擦汗用的。”
“……”
晚上的时候,夜风很大,吹得院子中间挂着的白船帆齐齐地奏响起来。
“还是不行。简先生说,都不是他想要的。”阿辜再一次抱着一沓A4纸的设计图从简寻舟的房间走出来,朝陆春生摇了摇头,轻声道,“下午的时候,已经有其他船厂送了一些设计图过来……”
“我知道了,你先去跟船长打声招呼吧。”陆春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了看夜空中高高挂着的明月,片刻后欢喜地转身,朝反方向角落里的厨房径直走去。
夜灯如豆,门外突然传来清晰的敲门声。
“进来。”书桌前的简寻舟终于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最后落在端着一碗红通通的杂粮粥进来的陆春生身上,疑惑道:“陆姑娘这是……可是晚上没吃饱?”
陆春生一下子就涨红了脸,到底已经对他见怪不怪了,直接将手中满满当当的腊八粥往他面前一搁,再指了指墙上的日历:“简先生难道不知今天是腊八节?在我们这里,今天可是个大节日,放心喝吧,附加赠送的!”她说着话,眼睛却不断地往桌上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图纸瞄。
“陆姑娘的手艺倒是真不错。”简寻舟将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刚好盖住了桌上的图纸,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春生无力地扯了扯嘴角:“不客气。”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想了想,她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直接将图纸抽出来,“简先生可是不满意这些设计图?这可是我们涟水造船厂近十年来声名卓著的设计图。”
“陸姑娘。”简寻舟将碗搁好,抽出纸巾嘴角擦了擦干净的嘴角,动作流畅优雅,“你确定?十年前……”他上下轻扫了一眼陆春生,唇线不可抑止地向上弯了弯:“你可开始参与船只工作了?”
“这……”一语道破,陆春生忽地羞恼起来,“既然简先生看不上这些图纸,又为何非得选我们涟水造船厂呢?”
“那自然是,”简寻舟拿起桌上的水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眼底藏着一片汪洋,深不见底,“我有我非选涟水造船厂不可的原因。”
“……”
陆春生正要离开,脑海里突然有光闪过:“简先生,我以前可见过你?”
闻言,简寻舟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悠悠地道:“陆姑娘终于想起来了,从……”
“一个月前,省里的船舶展览会对不对!?”陆春生用力地拍了一下简寻舟,喜笑颜开,“我就说,镇上那么多家造船厂怎么偏偏选中了我们日薄西山……啊呸,是如日中天的涟水造船厂!”
他看着陆春生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她说的也没错,一个月前他确实是在船舶展览会上见到了她。
偌大的船舶展览会上,到处摆放着各种年代的船舶模型。
昏暗的室内,投影仪在墙上投下造势磅礴的轮船,搭配蓝色的海水墙纸,配上偶尔传来的低低的潮水声,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大海中。
简寻舟是被邀过来参观模型的,然而抬头一瞥,看到台上的她后,久久移不开脚步。
一身白裙的陆春生正在台上调试着话筒的音量,在身后大屏幕上的海洋的衬托下,似一尾灵活的白鲸。
“欢迎大家来参观这一期的船舶展会,我是今天的演讲人陆春生……”她的声线很特别,像温软的潮水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他的耳膜,经久不息,“十九世纪,富尔顿成功发明了一艘蒸汽机轮船‘克莱蒙脱号,从而揭开了人类通往海洋时代的序幕……”
忽然吹过一阵风,将她的演讲纸吹到好远的地上——场面突然安静了,就连故作平静的陆春生也差点绷不住,提着裙子刚想下去捡时,一只修长的手已经将她的演讲纸递了过来。多亏了他的帮忙,她才没乱了阵脚,最终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她的演讲。
他本想去找她的,可演讲刚一结束,灯光四处流动,人影到处晃动,才一眨眼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幸好身后同行的教授看出了他的神色匆匆,帮他去问了馆长,才知道作为船舶专业的大学生,她是义务过来演讲的,只为了将船舶史发扬光大。
果然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天真……可爱。
陆春生表示自己很苦恼。
已经来了将近一个月的简寻舟还是迟迟没把设计图定下来,尽管他没有明说,但她就是知道他的意思——总觉得他们还有藏着掖着的上品设计图没有给他。
你说他一个不要新船的设计图,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哼,贵客就是贵客,脑回路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陆春生蹲在院子里,恹恹地拿着树枝一下一下地挖着泥沙,丝毫不想理会身后的人。
“原来今天已经是年底的最后一天了。”身后的简寻舟装模作样地翻着日历,有一下没一下地提醒她,“听说晚上镇里有烟火节目哦……喂,陆春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不去。”陆春生飞快地拒绝了,手上的动作更加用力。哼,明知作问,没看到我的低气压吗?
“唉。”简寻舟将日历一合,惋惜地道,“可惜了,还想说晚上回来就把设计图给定了的,看来……”
闻言,陆春生将手中的树枝一扔,立马笑靥如花:“简先生这就不知了吧,‘岁末这一天镇上会好热闹,还是要好好感受一下的!”
谁也没看到,转角处的船长沉默地握着手中的报纸,许久才露出一丝苦笑:“该来的,总会来……”
报纸上是一则显眼的标题——国际新生船舶设计师Hero低调出国,多年前不知所終的“玛丽号”轮船的隐因即将浮出水面。
2016年的最后一天,虽是阳历的除夕,可镇上还是很热闹。
如水的夜色,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片。特别是满满的红灯笼挂了一条长街,排场很大。
到处人潮汹涌,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将身边的人往外推,一眨眼就卷进人海中不见了。
远处的人潮突然涌了过来,一不小心就将单薄的陆春生推搡开来,眼看着就要将她推倒在地——
“小心!”千钧一发的时刻,简寻舟眼明手快地大手一拉,直接将陆春生往怀里一带。满怀的空气一瞬间吸进胸腔里,都是简寻舟身上好闻的肥皂香。
待那一波人潮过去之后,他才松开了怀中的她,神情紧张地问道:“没事吧?”
“没……没事。”陆春生还愣神在刚才的局面里,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简寻舟检查完她的身体后,已经伸出修长的左手轻轻地握紧了她白皙的手腕,“安全起见,从现在开始,你还是跟着我比较好。”
陆春生跟在简寻舟身后,看着他一边护着自己,一边拨开人群,不停地穿梭在人潮中。
如水的月色,如火的红灯笼一路延绵开来,她低头去看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那动作虔诚到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好似无论他带她去哪儿,她都义无反顾。
南城靠海,涟水港一大片的海域,每年的除夕都有烟火盛宴。
陆春生和简寻舟来到港口时,刚好赶上第一场烟火。
璀璨的烟花“砰”的一声绽放开来,分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一下子照亮了夜空,美得陆春生差点尖叫出声。
“陆春生,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身后传来简寻舟的轻笑,是低沉的,像夜里低歌的浪潮,一波一波的,缓缓流淌进陆春生的心里。
“你懂什么……”陆春生撇撇嘴,正想反驳他,结果一回头却看到他身后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灿烂得不成样,忽明忽暗的火光将简寻舟的轮廓衬托得更加清新俊逸。
伴随着不远处的海潮声,陆春生的心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潮湿起来。
陆春生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简寻舟好笑地凑过脸来,在一片璀璨的烟火下,缓缓地开口:“陆姑娘这般看着我,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陆春生闻言,恼怒地一巴掌拍了过去:“胡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陆春生说得没错,她曾经是喜欢过一个男生——海罗。
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南城,是国内有名的船舶故乡,那时候好多外地人过来定制船只。
涟水造船厂在当时也很有名气,每次新船下水,港口都会有好多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旅客。海罗便是跟着父亲过来定制轮船的,他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后来她私下听船长说那是一项大工程,名字都取好了,叫“玛丽号”轮船。
陆春生再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学校里。海罗一来便倍受欢迎,因为他带了很多世界各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来,大家都很喜欢。那时的陆春生虽看得心痒痒,却始终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围过去观看。
然而课间休息的时候,海罗居然自己拿着一架小飞机过来,小声地问能不能跟她一起玩。陆春生是自小在船厂长大的孤儿,在她那段孤寂的童年时光,唯有一个男孩将她放在了心上。
这是陆春生真正意义上的一个朋友,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海罗家里有事,连夜跟着父亲离开了南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陆春生有点难过,可她不知道的是,让她更难过的会是——
船长每天都愁眉苦脸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她才知道,“玛丽号”轮船已经开始进入制造的工序了,因是全新的设计,很多材料都是从世界各地定制的,并且费用都是船厂垫付的,这让船厂一度陷入资金链断裂的危机。
后来船厂好不容易填补上这个窟窿,所有“玛丽号”轮船的有关事项就像是全部尘封了起来,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隔天,简寻舟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把厚厚的英文名著盖在脸上。听完故事的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沉沉的声音从书下传出来:“所以说,你一直在等他回来?”
陆春生当时正扫着院子里的落叶,闻言,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我等的明明是他的钱!”
简寻舟当下“扑哧”一声,不顾形象地笑了,就连脸上的书都差点掉下来。
陆春生数了数日子,很快又到了船厂交租金的时候了。昨天夜里回来,阿辜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跟她说,今年船厂的租金又涨了一倍。
“说好的,我讲完这个故事,就该到你了。”陆春生皱了皱眉,一点也不给他含糊的时间,“简先生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设计呢?”
“陆姑娘,我找的是一艘老船。”简寻舟的嗓音低沉,仿佛陷入了回忆,“我一直不肯说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提出了‘玛丽号轮船的设计图,贵厂也不一定会给我……”
“咚”的一声,陆春生手中的扫把毫无预兆地掉在了地上。
简寻舟说得对,“玛丽号”轮船的设计图她真的没有。
傍晚的时候,陆春生坐在涟水港的台阶上,看着港口来来往往的人们。这些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她,从小就在南城长大,很少去过别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到省里上大学。
因为她是真的把涟水港当家,把涟水造船厂当家。
可惜,再过不久,等这个寒假结束,她就又要回到学校了。到那时,如果还没有订单,涟水造船厂很可能……
冬天的白昼短得令人唏嘘,水天相接的地方,残阳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沉。没一会儿,就完全沉入了海底。
陆春生站起来,拍完裤子上的灰尘,飞快地往船厂跑。
“简先生,简先生——”
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之后,陆春生连门都没有敲,直接推开了门,认真地道:“简先生,我知道‘玛丽号轮船的設计图在哪里了。”
正在屋内收拾东西的简寻舟愣了愣,等他反应过来,才开口喊了一声:“陆春生!”陆春生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就如她一阵风一般地来。
陆春生走后,简寻舟隐隐觉得眼皮一直在跳。
当天晚上,天色有点沉,乌云层层地卷过来,北风呼呼地吹,院子里的花草“哗啦啦”地被风压弯了腰。
冬天的夜里,冰凉如水。简寻舟一直站在院子里,却迟迟不见陆春生的身影。
后半夜的时候,天空阴沉得可怕,浓浓的乌云越压越低,像打翻了墨水瓶一般,将寂寥的黑夜渲染得更加萧条。夜色黑到极致的时候,压抑了半夜的乌云开始翻滚起来,伴随着阵阵的电闪雷鸣,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简寻舟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的伞。在第一场大雨倾盆时,他撑开了手中的伞,快速地走进雨里。
突突而跳的右眼皮告诉他,他必须尽快找到陆春生——
他脚下的步伐更快了,只是刚走出院门口,一个清瘦的身影便往他怀里扑——浑身湿漉漉的陆春生冻得瑟瑟发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铁皮箱子,脸色苍白仍努力扯出一抹笑:“简先生,‘玛丽号轮船的设计图我帮你找来了……”话还没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右手刚碰到陆春生滚烫得吓人的额头,简寻舟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陆春生整整烧了两天两夜。
刚醒过来的她正想掀开棉被下床,简寻舟墨色的眸子一沉,三两步快速走到床沿边,沉声道:“住手!”
陆春生从没有看过这样的简寻舟,声音不怒自威,只得茫然地看着他为自己掖好被子,再看着他伸手探自己的额头。
陆春生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铁皮盒子,试探性地问道:“简先生,‘玛丽号轮船的设计图……”
——还好,她的烧已经退了。
简寻舟这才缓和了脸色,转身将门窗关好,又往屋内的炉子里加了火。等做完这些,他才走过去,将铁皮盒子里已经泛黄的图纸给拿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陆春生,你脑子是不是短路了!”
陆春生缩了缩脖子,将脑袋躲进被窝里,不发一言。
“大冬天跑去涟水港很好玩吗?就为了找这几张图纸?!”简寻舟用力地捏了捏手中的设计图,耳后的青筋暴露,“陆春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次有多危险!你值得这样为了船厂……”
“简先生,你不懂。”陆春生打断了他,沉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被子里传出来,“我从小就是孤儿,如果没有船厂,没有船长,我可能也没办法过得现在这么好……我不要紧,但船厂已经好久没有订单了,急需一笔资金来挽留船厂……简先生,我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过了许久,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陆春生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这才发现简寻舟已经走了。
“玛丽号”轮船的图纸安静地躺在桌上。
简寻舟要走的消息,陆春生是隔天才知道的。
尽管南城的冬天来得晚,却也已进入了隆冬。西风袭来,将院子里的落叶吹得震天响。
陆春生因为这次生了一场病,断断续续还没好。她在房里喝药时,阿辜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春生,简先生要走了。”
简寻舟要走的消息很突然,可以说他甚至是连定金都不要了。
深夜,陆春生站在院子里,眼睛一直望着简寻舟灯火摇曳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只觉得身上有点暖,感觉有点诧异,“简寻舟”这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可惜回头一看——却是船长怕她再着凉,给她加了一件大衣。
陆春生垂下脑袋,难过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船长,简先生要走了……”
双鬓发白的船长只静静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缓缓地开口:“知道原因吗?”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轻颤的鼻音:“可能是我搅黄了这张订单……”
夜风有点大,刮得她眼睛疼。她揉了揉眼,却听到船长低低的叹息:“你错了,春生,不怪你,是我的错,他是回来报复我的……十年了,有些事情虽然看着已经过去了,但它却一直存在着,每天都梗在心里……”
“春生,海罗回来了。”船长的声音一夜间沧桑了许多,陆春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怀里是船长塞过来的几张报纸,“春生,这一切都怪我啊……”
船长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去吧,好好跟他告个别。”
陆春生接过报纸一看,瞬间就怔住了。封面上是一张他们一起观赏烟火的照片,简寻舟更是被圈出来放大了。
旁边是一则大写加粗的标题——“国际新生代船舶设计师Hero海罗,回国只为寻回‘玛丽号轮船设计图”。
因着新生代船舶师简寻舟的设计打破了传统实用的手法,将实用与美观融合在一起,倍受国际瞩目。
原来十年前,简寻舟跟着父亲漂洋过海,只为重金打造一艘举世瞩目的轮船,给病重的船舶设计师母亲玛丽一个念想。可惜后来他父亲的生意破产,支付不起昂贵的造船费用——他只能狠心抛下涟水造船厂,带着简寻舟连夜回去。
两个月后,破产的简父托关系贷了一笔资金回来,才发现涟水造船厂因资金断裂,已经拆了“玛丽号”轮船,并将材料抵押给了债主……简父听完怒火攻心,一气之下病倒了。
后来,船长将有关“玛丽号”轮船的所有事宜,包括设计图都收进了铁皮箱子里,将它永远沉于涟水港。
结果铁皮箱子却卡在涟水港下的两块石头缝中——陆春生也是偶然下水才发现了这件事,却一直谨遵船长的教诲,又默默地放了回去。是为了挽救船厂的订单,她才连夜下水,将铁皮箱子给找了回来,可惜——简寻舟的本意早就不是为了“玛丽号”轮船的设计图了。
简寻舟走的那天,陆春生没有去送他。
在她得知了那些被船长掩埋在水下的陈年旧事后,她已经没有脸去面对简寻舟了——
她躲在涟水港不远处的驿站,看着他飘逸的身影——一如他初来时的模样,只回头看了看涟水港那片连绵的海域,然后就决然地上了轮船。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陆春生的眼睛有点潮湿,她却不舍地眨一下眼睛,睁着模糊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天涯海角,一帆风顺。
当轮船驶出涟水港海域時,简寻舟站在甲板上,风吹进怀里,白色的衬衫瞬间便鼓满了春风。
他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涟水港,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知道她就躲在不远处的驿站,却连最后一眼也不敢去看。
只是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爱都配得上拥有……陆春生,你的爱那么纯粹,我不配拥有。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进入船舱时,口袋里却掉出来几张泛黄的图纸。
他心下一跳,捡起来一看——果然是“玛丽号”轮船设计图。
风声呼啸,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十年前他跟着父亲连夜离开前,他偷偷跑去见她最后一面。明明知道他即将要离开——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她还是眨着清亮的眼睛,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他诧异地回头,却看到她坚定地张了张嘴,然后匆忙地跑开——船长就在不远处呼唤着她。
后来漂洋过海,他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才知道她说的是——我等你回来。
他便知道,也许那时她是故意让他离开的,尽管明明知道整个船厂的人都在找他们。
这么多年过去,这世间的人来来去去,唯有她一直在原地等着他。
依旧如初,不曾变过。
简寻舟离开后,山河日下的涟水造船厂到底还是没有躲过租金猛涨的危机。倒闭之前,船长将它承包给了一个海外的商人。
后来,陆春生也回了学校。
2016年,农历腊月三十,她独自一人在学校里,冷冷清清地过除夕夜。撕日历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呈现的却是,与简寻舟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
满脑子都是那晚的烟火声,满脑子都是简寻舟低沉却又耐人寻味的笑声。
望着窗外摇曳的灯火,她怅然若失地握着手中的方巾——那是她唯一一件与简寻舟有关的东西了。她想起以后不能再回到船厂,以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他,难过如潮水般一阵一阵地涌过来,拦也拦不住。
她似乎听见心里有什么地方塌了,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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