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李贵平
川江号子雄起在峡江深处
文·图 李贵平
旧时川渝一带的船工很艰辛
滚滚长江,巍巍三峡,流传着一首古老悠远的歌,这就是「川江号子」。假如你去过长江三峡的云阳、奉节、巫山、巫溪县等地,假如你站在雄奇巍峨的瞿塘峡、巫峡、西陵峡边,回味李双江那首纯朴粗犷的《船工号子》,你一定会为那饱满激情的神韵深深陶醉,甚至展开想象去追溯千百年来峡江船工的苍凉生活……
川江号子,是在川江(主要指长江四川宜宾至湖北宜昌段)上拉纤行船的船工劳动号子的通称,它是在川江历史长河中激荡出的一朵民间音乐浪花,更是一道迸发于代代船工生命深处的啼血呐喊。
长江三峡之所以蕴藏着极丰富的船工号子,跟这个地区特殊的历史文脉有太深的渊源。在世界著名的大峡谷中,中国的长江三峡是唯一一座将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浓郁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峡谷。《三国演义》有40多个故事发生在三峡,这里也留下了众多的三国遗迹;历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遗存了长江三峡的三大悬谜——悬棺、古栈道、古洞;荡气回肠的三峡码头文化,更是流传着慷慨激昂的被国外称为中国“伏尔加船夫曲” 的川江号子……
我曾在三峡地区生活过20多年,也做过地方志工作。前不久回老家,遇到一位叫陈邦陵的退休船工,听他讲述了许多峡江船工的离奇往事。
陈邦陵生于1942年,现住在巫溪县宁厂镇。深邃清幽的宁厂古镇,仍有点点船影,有层层青瓦白墙的水墨民居。陈邦陵从17岁开始就在大宁河上拉船,做过20多年船老大,在激流险滩里从未失手,他60岁时还下水救过人。
全长300多公里的大宁河发源于陕西终南山,流经巫溪、巫山县后在巫峡注入长江。大宁河滩多水急,最险要处有马连溪、青滩、马桑沱、水口、天坑湾、叫化洞、白水河、银窝子等,沿途乱石堆积,形成无数险滩,稍有不慎整个船只就会被卷入浪涛。
老船长陈邦陵说,他们以前的木船30尺长,5尺宽,载重4到5吨,通常配三人:一驾长,二驾长,头纤。水流方向不同,三人分工有异。上水时,一驾长站船尾,负责掌舵,利用船尾悬挂的桨和手中的篙杆调度行船方向;二驾长和头纤站船头,一人一把长篙,手握篙身,脚蹬船头,一把一把使劲儿,利用后挫力推动木船。如遇水的冲力过强或滩道较长,依靠长篙的力量不足以上到滩头,头纤和二驾长就要跳下水,套上纤绳一步一步往前拉船。纤绳由16股篾条制成,长20到30米。
在木船通行三峡的千百年来,一条木船往往是全家谋生的工具。过去,陈老大一家多在水上经营木船,当船只逆水行舟受到急流险滩的阻碍时,往往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一起拉纤绳渡过危急关头。
纤夫在川江上逆水行舟时,夏天赤身,最多穿一条短裤,冬天也只套件上衣,腿脚总是赤露或浸在水里,常年躬腰蹬腿,拼力拉纤。用今天的话说,叫“裸奔”。陈邦陵说,这除了节约,要紧的是防病,因为一会儿岸上一会儿水里,衣服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不仅不方便,还容易得风湿病、关节炎,不如不穿。
陈邦陵说:“以前我们拉船的地位很低,被人叫做‘船狗子’。每天‘四脚’着地使劲爬、使劲拉。冬天半夜起来,吃点苞谷饭,下酸萝卜,连汤都没有一口。累死累活一天才挣一两块钱,买十斤洋芋就没钱买草鞋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川江航道整治史》和巫山文史资料看到:民国时期,在巫山地区,活跃过一位传奇的女船工宋三姐。
宋三姐祖籍不是巫山人,她是湖北巴东县信陵镇人,其人生得十分俊俏,常年身着旗袍,头发梳得光鲜整洁。
宋三姐会驾船,能推桨,可拉纤,号子唱得格外高亢,会点功夫,且酒量惊人,三五个男人根本放不倒她。三姐像个粗犷男人在峡江上雄得起。
宋三姐最拉风时,是在民国三十年代中期,她拥有三条30吨位的木船,每条船上的桡夫子有40人左右。
但宋三姐在江湖上的名气,却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老大形象出现的。三姐为人豪爽,作为船老板,她对雇佣的小伙计、桡夫子、驾长友善大方,路遇别的行船有困难,她也慷慨相助。宋三姐口才也好,“好话哄死人”“死人说得活”,这是道上人对三姐的评价。
1943年夏,宋三姐从巫山行船至宜昌秭归,遇上“棒老二”(水匪)抢劫,她没有丝豪慌乱,跟棒老二一番好言相劝,还貌似不小心漏现出衣角处的一把盒子炮,她先是给棒老二施了不少钱,还送了一坛太白酒。棒老二倒也识趣。后来,凡是宋三姐的船靠岸,棒老二不仅不去抢,反而满脸堆笑地加以保护。宋三姐还常把自己跟棒老二打交道的经验告诉给同行:棒老二抢劫也有规矩,就是不沾染跑江湖的人,比如船工他们就不取分毫,行话叫“远江湖”——几爷子唯恐哪天还打照面,如果落单,就会背时,就吃不了兜着走。
民国时期像这样的女船工比比皆是
旧时川渝一带的船工很艰辛
旧时川渝一带的船工很艰辛
当过20多年船工的陈邦陵
宋三姐的桡夫子,多是峡谷人家的孤儿,个个精悍仗义。小伙子们光着上身、穿着草鞋,跟三姐上重庆、下武汉、走驿站、逛花街、渡卒役、运军火……船行船停,闯滩斗水,从没“拉稀摆带”。旧时,在巫峡深处的火焰石绝壁上横着99个链条铁环和链条下的33步石级,一般男人行船如履薄冰,但三姐船队每每寻常通过,一如在自家院坝散步。
20多年来,宋三姐经营船运生意兴旺,后来她曾在巴东、秭归等地老城购置了六七处房产。解放前夕,宋三姐舍弃家乡的巨大财产后远赴他乡求生,从此江湖上再没有她的传说了。
今天的峡江很少有人力拉动的大船了
对三峡船工颇有研究的重庆市巫溪县档案馆副馆长吴建介绍,晚清和民国时期,活跃在三峡一带的船只大致分为八大帮派。船帮是由船主们自发组建起来的民间协会组织,主要是协调船帮内外关系,维护船运正常秩序和船工正当利益。
吴建说,清末开始,从宜昌到重庆一带沿江的每三个县的船主结为一个帮,例如巴东、秭归、兴山三县的船舶结为楚帮,楚帮的船只打的“顺”字号旗,奉节、巫山、大昌结为巫奉帮,船只上悬挂的是金黄旗;云阳、开县、万县结成的船帮悬挂的旗号则是三角形镶黑边旗;丰都、涪陵结成的船帮悬挂的旗帜则是四方形的泡花旗。
八大船帮又分为楚帮和川帮两大帮派。川帮在上游,在和楚帮的争斗中一直处于上风,自称“上江的”;楚帮则被他们称为“下江的”。按道上规矩,纤桩竖在哪儿,哪儿就是各自休息的领地。当然,如果船队扎堆又是过节什么的,大伙一高兴,还可以抱出各家的红苕酒,就着用猪下水和干鱼片卤制成的烧腊,坐在一起痛饮几杯,再对着明月乐呵呵地说说女人。
旧时,船只行驶江湖,会常常遇上棒老二,棒老二大多也是善水性的本土桡夫子,他们常乔装成普通旅客登船,等到了人很少的荒野,就拿枪口对准船员,命令船靠岸。此时岸边往往已等着一群同伙了,他们跳到船里,对旅客一个不落地进行搜身,什么都抢,连好点的衣服都要脱走。
要对付棒老二,除了江湖人“说死就上船”的霸气,更少不了义气。这一点,宋三姐虽是女流之辈,但她的行事作派早已名动江湖,搁谁都得给个面子。
三峡水路险恶莫测,便有了纤夫的各种奇崛冒险,也有了船工号子的悲怆沉雄;巫峡以北的大宁河,可以说是川江号子最丰富的地方。
我从小生活在大宁河畔,记得八九岁那年的腊月,我和弟弟跟母亲乘木船,逆河而上去宁厂镇看望外公。大宁河沿岸峭壁林立,乱石穿空。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时,猎猎寒风骤起,一个劲地拍打着船篷。船下惊涛咆哮,像是无数魔怪呲咧着白牙要吞噬人船。剧烈颠簸中,母亲抱紧我和弟弟浑身哆嗦。船下左前方,四五名纤夫前倾身子拼命拉船,他们个个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直暴,脚下草鞋“嗒嗒”踏踩在水中,鞋上不停滴水,纤绳将他们古铜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这时,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子声也在峡谷里震颤回荡……
那首号子,前头一人领唱,众人唱合。后经母亲帮助回忆,我才弄清楚唱词:
(领)宁河水呀……(合)一朵花,
(领)九条蛟龙……(合)缠住它,
(领)千把宝剑……(合)把龙斩,
(领)斩杀蛟龙……(合)采鲜花。
那些年,在无数次的三峡航行中我注意到,船工号子往往是根据江河水势和明滩暗礁,编创出不同的节奏和音调,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时,船工们唱“桡号子”“二流摇橹号子”“龙船号子”等,这类号子音调悠扬,适合扳桡的慢动作;闯滩时,他们唱“懒大桡号子”“起复桡号子”“鸡啄米号子”,这类号子音调雄壮激烈,以适应闯滩需要;上水拉纤时,唱的是“幺二三号子”“抓抓号子”,这类号子旋律性强,为的是缓解紧张情绪,统一脚步……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年华似水,昔日川江上那几人几十人划船、十几上百人合力拉纤、号子声震撼河谷的场面早已看不见了,声音高亢悠远的号工也越来越少了。然而,“川江号子”作为一种颇具地方特色的江湖文化,已深深融进川江流域广袤的大地,在峡江人心灵的河床上经久回响,从未消失。
(责任编辑/吕文锦 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