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 论

2017-12-25 09:17杨印子
长江丛刊 2017年25期

杨印子

悖 论

杨印子

邱童死了。在这个萧瑟的秋天里凋零。

黑白色的照片上,她眼睛里的光亮好像可以穿透玻璃质地的相框。

穿透是怎样的概念呢?如炬一般,是隔得多远都能点燃视线前方的那一点,熔开它、再融化它的力量。

吕蓦说,平常的白日里,邱童的光总是羞怯婉转的。就好像着意要隐藏一样,她常常低着头,思绪飘到九霄云外。在与他熟悉之前,她还总是会不着声色地躲避,无意识地,力争不与周边的任何事扯上关系。她纯净而又独立,那对收敛着光芒的眼睛里,就连欲言又止,也写得浅淡又巧妙。然而一旦夜幕降临,当周围层层的幕布纷然垂下,夜色掩藏起白日里所有位置上的招展花枝和魍魉彼此,她却开始带着薄光,缓缓绽放。

“我不骗你,她的眼睛是真的能发光的。”

吕蓦的身体离邱童的遗像还有着不远的距离,并且背对。他把脚放在不锈钢围栏的间隙上踩着,看着渺远得不知道具体有些什么内容的远方。他忧思着。这个并没有正在看照片的忧思着的他,却还是将这一句说得那样信誓旦旦。

“舟歌,你听我说舟歌。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个抱歉,还有,至少欠你一个抛弃你的理由。我知道我欠你的,可我没有骗你。童童的眼睛会发光,真的。也许,也许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吧。可你知道嘛,我这一辈子,一辈子啊,我都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她,和她这样子的眼睛了。”

秋天,焦黄色、深红色的秋天。在吕蓦的叹息和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里,一点一点地被染成了与邱童的遗照一样匮乏生气的黑白色调。

风吹得凉,不远处的落叶产生沙沙的似耳鬓厮磨一般的声响。舟歌鼻子吐气,冷笑一声,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并不说话。

她的内心此时是真的冷漠,就连“死者为大”这个让自己的心态得以略为平和的来参加葬礼的理由,都被吕蓦这些明明有些凄凉但听进耳却分外凄厉的言语给磨得快要忘记。

“死者为大?大你妈!眼睛会发光?呵,敢情你他妈是为了研究外星人才抛弃我的咯?”这些有着激烈情绪的话语,最终还是被埋没在了舟歌几近炸裂的胸腔中,也化为虚无缥缈一口气,借着寒凉的秋风,叹在了吕蓦光光的脚脖子上。

“哟,吕蓦你可以呀。你老婆葬礼,让前女友来参加?想什么呢?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呀。我要是你老婆,我在天都不会原谅你的厚脸皮。”

在刚得知邱童的死讯的时候,舟歌其实是有倒吸一口冷气的——又惊讶又惋惜。邱童年纪轻轻,面容姣好,在自己为数实在稀少的记忆里,她其实是温柔而和善的。

舟歌不愿再去思量,隐隐有些悲伤。

悲伤自己与这个女孩的唯一交集,竟是自己这三年来所有郁郁寡欢和心灵缺失感的来源。也悲伤于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已经到来了的陨落。她有些呆滞地握着手机,拧起眉头咬牙笑,牙齿微微打战。屏吸良久,呼气,最终,还是决定以戏谑的语气去面对这个都不知道存着怎样心思的男人。

“舟歌。”他轻吟她的名字。仿佛她的名字如字,真的就是一首颂歌。

小船摇摇,送你去学校,心里的姑娘,我在思念着你,暮暮朝朝。

舟歌颤抖了,然后她打了个寒战。

年少时的记忆,青春时的记忆,成长后的记忆……所有起伏着的情绪,所有由时间带来的愤懑与难以磨灭的思念,全都随着这三年来从未听到过的熟悉声音的出现,而翻涌不已。它们化作纷飞的纸条和绵延的白雪,让内心小小的船儿不断被填充,被布满,满到让她震颤。

所幸,随后到来的寒战还是把震颤着的她从船上拉回到了陆地。

“干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舟歌。”

“呵,你知道么吕蓦,就连对不起这三个字,你都不配来跟我说。不过,有些事,我倒确实是有点兴趣。”她直起身来,用手捏住鼻梁以放松神经:“说吧,为什么要让我去参加你老婆的葬礼?”

“这是童童遗嘱里,给我最后的拜托。”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去形容舟歌从出生到那件事发生之前的人生经历的话,那个词想必会是“顺遂”。父亲是富商,母亲是大学教授。自小便精神物质双丰收的她,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吕蓦。除此之外,她的自身条件也分外优渥,俨然一副“别人家孩子”的模样。一路保送到大学不说,研究生还拿着丰厚的奖学金去了英国。

二十几年被包裹在幸福中的舟歌,即使是身在异国,也从未担心过自己和吕蓦自少年时就开始积淀的深厚情谊。她存着柔柔的念想与他进行着间隔了八个小时和四万多公里的情感交汇,把思念化成水去泼洒,再留作梦去储蓄。这份爱情在她的心中,早已超过了“情感”的定义,而是生活的信念和未来能够继续全力以赴奔波向前所怀抱的寄托。然而,三年前的某天,吕蓦却就这么自顾地,彻底抽离出了与她相关的生活。

也许正是由于连幻想中都从未出现那残忍的抽离景象,在真正被抽离的时候,才会痛彻心扉到无以描摹。舟歌所有有关回到国内继续美满生活的构想,都因为吕蓦的离去而被揉成废纸。

世界倒塌,轰然作响。

“那天,是我带她去之后,她才知道有你存在的。所以,你不要怪她。”吕蓦低着头,眼眶里那些快要满溢的忧愁,在他已然是黑白的世界里缓慢地穿行摸索。他的穿着依然那么妥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这些以前对于吕蓦来说最为平常的状态,却是这几日以来因为“葬礼是重要场合”而得以重新呈现的第一次。看穿他对悲恸刻意的隐藏之后,再去望向他消沉得有些呆滞的背影,让舟歌在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刚刚离开他时的自己。

——我那时,也是这样的么?可能只是多些憎恨吧。这样的吕蓦,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这么想着,舟歌竟开始对他有些同情。她用右手的大拇指甲刮着左手的大拇指甲,竟油然产出一种,想要拥抱吕蓦的冲动。

——他也一定是,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痛苦吧。她望望天,闭了一阵眼。

“那天……”

吕蓦主动提到了“那天”。以至于舟歌刚一闭上眼,脑海中就开始无限快速地回放着那一天出现的场景。快进,快退,左右漂移然后前后摇曳。重复,静止,闪闪烁烁或者频繁跳帧。原本在曾经的噩梦里被循环过无数次的话语,转换成“噶次噶次”刻薄而又刺耳的模糊噪音。她慌乱起来,挣扎着睁开眼。

眼前,所有的人与事物都是沉寂的。刺耳的声音随之消失,耳朵却感觉丧失了一些灵敏。周遭的声音层层叠叠地递进,却在愈发靠近的时候弱下去,杂乱无章的细响,让她感受到了辨认的费力。耳鸣?却也不是,因为很快就好了,连刚才不远处落叶与风窸窣声音的回响都似乎能够抵达。

那是她回国的第一天。

飞机抵达的时候是早上。在云层中穿行过昼夜,眼眶里满是纯澈湛蓝又一望无际的广袤天际。而舟歌心心念念的,却也只不过是吕蓦一个回眸的微笑。她拉着沉重的行李走在平滑灰暗但又直抵希望的到达厅路上,还满怀着少女的心思为吕蓦买了一把小花。她想象着,那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看到这把小花时,一时错愕却又涤荡着爱意的神情,倾头闻了闻花香。

可最终见到的时候,错愕的却是舟歌。那把还留有香气的花束被不规则地散落在地上,好像被雨水浇打又被泥土砸过的街边草芥。残喘着微弱的呼吸,却无人所见,亦无人所怜。

舟歌拖着无力的身躯缓步挪到了吕蓦和邱童的面前。行李箱的轮子行走在咖啡厅木质的地板上支支吾吾,制造出压抑着的,冰冷又干瘪的嘎吱声。

“舟歌,这是邱童。”吕蓦的声音有些黯淡。旁边坐着的邱童更是无措。脑袋一直低垂,双手微动,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她的五官相互纠葛,直到被喊到名字才勉强地腾出一个像哭一般的笑,赶忙地为舟歌倒上水。

舟歌眼睛腥红,却在邱童颤巍着小心翼翼的动作间沉下了心来。她点点头。

“其实,我很早就想告诉你了。有好几次,甚至话已经在嘴边,但最终都还是放弃了。一直在犹豫,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去面对你。”吕蓦此刻的愁绪是真实的,舟歌知道。这个自己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连皱起眉头的层次里埋藏着怎样深度的情感,她都能足够领会。她转头望向窗边,疲惫叹出的气氤氲了她的眼。那些吕蓦平时在视频里被她随意略过的支支吾吾,那些未被她在意过眼神中逐渐减少浓度的情意,终于在她以为要奔赴幸福的这一天里昭然若揭,讽刺地糊上了她的脸。

街边有小孩在追逐嬉戏,自行车的铃声响得清脆而又纤细,远一点的马路上保留着这个繁忙城市固有的车水马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并不因两年的离开而好似阔别许久。只是眼前的这一位连掌心脉络都被自己牢记于脑海的男人,却比这些本该频频变动的街景,都更加让人忐忑陌生。

“舟歌,我们分手吧。”

听不到声音的状况和吕蓦这句话末尾那似乎带有征求实则有着决断性的“吧”字一同到来。犀利的耳鸣声刺穿了泪腺,眼泪夺眶而出。

“都是我的不对,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吕蓦刻意避开舟歌的眼神,目光直视着他眼前的杯子。平和缓慢的字句,语气中却有着破釜沉舟赴战场般的决绝。

“一直想说,但都不知道怎么说。本来希望可以慢慢淡掉的,可又觉得你我谁也不可能真的做到。而且,之前你一个人在国外,我也害怕直白地和你提分手,会搅得你在那边的生活更加混乱。现在你回来了,起码也是回到家乡了,我就想,趁着今天可以面对着面,就把这件事情和你说说清楚。”吕蓦咬住自己的后槽牙,尽量保持着面部的表情不让它扭曲。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没有最好的结局,但行动既然已经被决定,那就再怎样都要继续下去了。

“舟歌,请你相信,我从来没有想过否认你对我生命的重要性。”

“呵。”舟歌摇头冷笑,指指邱童:“你就是用她来告诉我,我对你生命的重要性么?”舟歌抬头,瞥见了邱童因慌乱而产生的楚楚可怜的神情,联想到大抵就是这般的神情困住了吕蓦,愈发气愤起来:“用找小三用劈腿的方式来告诉我我对你的重要?是吗?”

“舟歌小姐,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可,可我之前真的不知道吕蓦已经有女朋……”

“你闭嘴!”舟歌大声喝道。血脉在忍耐了许久之后终于喷张,狂傲而汹涌地冲向了邱童。而结束之后吁吁的气喘也终于止住了她的泪眼涟涟。她累极了。

吕蓦握住邱童的手,紧捏两下。邱童又红了眼圈,难过得不敢再将视线停留于他俩中的任意一个,低垂着脑袋,眉梢像小猫头鹰的翅膀一般无助地轻微抖动。

“对不起舟歌,对不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所以不管你怎么说我,对我来说,你的重要性都依然是我永远不会否认的。”顿顿:“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带着童童一起来这里和你说清楚的原因。舟歌,可能我们两个真的没有缘分以爱人的身份走到最后了。但我还是很真诚地希望,你能够留在我的生活里。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以及,或许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朋友?哈哈哈!你还要和我做朋友?”舟歌大笑。这个原本应该温馨美好的词汇在此刻好像铁链一般正肆意地鞭笞着她那傲然的自尊。

舟歌握着拳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用她平生最冷漠的表情切齿道:“想都别想。”转头,拉着行李离去。她目不斜视地向前,那束原本被捧在怀里飘洒着香气的小花躺在来时的路上,在舟歌坚毅的步伐下被尖叫着碾碎。她卖力地又踏了两下,如同正切身地感受着自己也同样破败不堪凋零成屑的心。

——我恋爱了。突如其来,好像一个意外。

不是第一次,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

我曾经理性严谨地考量过自己的未来。如果顺着我一帆风顺的生活轨迹继续前行。岁月所能给予的,大概就是升职加薪,事业有成,和与我相知十几年的舟歌一同结婚生子,然后了此一生。

我从没想过,这样顺利但又平凡的生命会出现什么变数,惹起什么波澜。直到与她相遇,四目相对,我才感受到内心蔓延出细碎小花的滋味。原来世界上有一种神奇到可以完全择除周边一切旁骛的东西,那种自行滋长,兀自卓然的情绪,它叫做“爱情”。

第一次与她见面,是在一架晚点了的飞机上。

目的地的天气出了些状况,我们被遗留在飞机上数小时。她比我提前落座,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她端然坐着,安静地看着一本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这本书,也是我在年轻时阅过的书目。与所有不成熟的年轻人一样,那时的我,会一边阅读,一边思量着各种关于灵魂与爱情,现实与理想交汇的情节。稚气与傲气,让我并不能太过看懂,觉得名声赫赫如张爱玲,大抵也只不过是描述着寂寞男女之间浅显的追逐与试探罢了。真是些自以为是又理所当然的思量,就好像那时的我顺其自然地认为,我是爱舟歌的。虽然我们仅仅相敬如宾,虽然我们诚然温和平淡。我愿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也愿意在无奇的生活里照顾她,以及,如果以后非要选择一个人和我一同面对无趣的未来,我也愿意选她。我觉得,这可能就算爱吧。毕竟我们从小相识,所有的条件也都旗鼓相当。每个人都认为我们该在一起,于是也就包括了我们自己。

我侧着身体,看着她看书的样子发呆,又或许,只是在看着书皮上倾城之恋这四个大字发呆。我的思绪飘了良久,找寻不到生活的谜面与题解,于是慌乱又疲惫。这时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转过脸看向我。也许她并没有多么美吧,可我却不知怎地,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烁的星辰,还有辽阔的大海。

星辰满布夜空,大海波涛汹涌。

她弯起眼睛害羞地冲我笑,小脸微红,连眉毛也随着眼睛一起加深了弧度。我呆愣着回了个笑,不知所措。周围环绕着昏暗的黄光,唯一用来照明的射灯明目张胆地将亮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周身冒着朦胧的光晕。我突然间乱了,直愣愣地注目着。我感觉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就在这笑后的一秒间,全都遗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但是刻骨铭心。”她仍在看书,却突然开口,好像是在问我,又好像只是太沉迷于书本,而并没有着意于提问。

“也许吧。”我答道。

其实,我并不知道。

刻骨铭心?我想到舟歌。突然意识到,她应该并不是。

一瞬间里,我竟有些恐慌。难道我长到这么大,甚至连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是怎样的,都那么不清晰吗?

“我是相信的。所以这篇,虽然展现了那么多不美好的现实,虽然也已经看过了好些遍,但偶尔,还是忍不住想再拿出来翻一翻。可能就是因为,刚开始那部分的‘一见钟情’,我并不能完全消化,但却又实在分外迷人的吧。”她自顾说着,转而把视线从书上挪开。她专注地看着我。突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我紧锁的眉头,她说:“就这么一会儿啊,你就多了那么多的心事。”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我真的,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着的光。

纯澈而透亮,羞涩却张扬。

我不敢再说话了,生怕惊扰了她眼里那只若隐若现的精灵。半张着嘴,有着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滑稽的模样。她再次弯起眼笑,然后继续埋头,在书海中徜徉。

等到她终于把书看完,飞机也终于起飞了。

四个小时的航程。一小时给了音乐,两小时给了电影,还有最后的一个小时,我就这么安逸地靠在飞机的座椅上,静静地与她对视。

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

我发现我竟然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真实地看到属于她的世界。

看到她安静沉默,不大爱说话。心脏上的漫山遍野,都开着刚可眼见的小花。

看到她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偶尔会胆怯得有些犯傻。梦里时常因怯懦自我责备,醒来后依旧在答案A与答案B间来回挣扎。

看到她喜欢那种带着毛毛边圆圆的月亮。月光收敛起平日里旖旎的模样,保留住对行人的温柔,却愈发隐忍含蓄,和顺地将夜色点亮。

看到她会坐在由干净石子铺成的路上无意识地仰望。少女之梦路长长,干净的眸子里,每一只萤火虫都散发着微光。

看到她每周都会找一天坐在公交车窗边的位置上感受世界。不同的风景不同的梦境,平凡人的小世界里,也有着那么多的温情满满与脉脉含情。

看到她在触摸到我额头的时候,双手有着悄声的颤抖,心脏亦伴随着重击。

也看到她竟然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打开一直努力保护着的自己,与一个陌生人惺惺相惜。

……

在这个短暂而又丰富的一小时里,我看到了她从年少到如今时光里的全部。又似乎能从她微微泛红的眼圈里,得知到她在这一个小时内,有着和我一样那么不可思议的相同经历。

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但我们却仿佛确实在这仅仅为时六十分钟的对视里,不动声色地深深属于了彼此。

她闭上眼,呼吸慢慢开始变得急促。

她是那样地楚楚动人,又是那样地温柔干净。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轻柔地吻上了她如同轻羽一般的睫毛。

我知道,我恋爱了。突如其来,好像一个意外。

虽然不是第一次,却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我切身地体会到了,唤醒身体与心灵间一切激昂感的,那真挚的“爱情”。

然后我们没有再说话,和相恋了许久的情侣一般,默契地十指紧扣。下飞机,上摆渡车,拿行李,然后出机场。我们留下了彼此所有的联系方式,再相拥着告别。

我沉浸在与她长长的睫毛为时两秒的亲密接触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她坐上了机场巴士驶离了我的视线,直到出租车把我送到了目的地走了很远很远。

我才突然意识到——天呐,我是有舟歌的。

“因为爱情,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舟歌坐在沙发的最角落,喃喃自语道。

“反正最好不是你这样的。”林俪拿着一大杯的冰淇淋,盘腿坐上沙发。

“俪俪,你不懂。”舟歌苦笑着。

“是,我的大小姐。我不懂,我确实不懂。可我着急啊!”林俪挖了一勺冰淇淋,送入嘴,然后愤懑地把冰淇淋盒子摔上茶几。冰淇淋的甜蜜化不开她舌尖与心间因闺蜜而共生的苦楚,她的眼里流露出沉痛与不甘。她靠近舟歌,几近哀求地说道:“舟歌,我来陪你住都两三个月了,每天都要看着你一副没精打采生无可恋的样子。吃也不吃,睡也不睡,我真的很心疼啊。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为那个渣男这么折磨你自己了?”

舟歌看了一眼被林俪摔上茶几的冰淇淋盒子,咧嘴笑了一下:“以前,吕蓦老是给我买这个牌子的冰淇淋,我什么口味都吃过。”

林俪咬咬嘴唇,侧过头去。

舟歌却猛地拿起,一把摔进了垃圾桶里。

“诶诶!哎呀我的大小姐,你何必要跟一个冰淇淋置气呢”

舟歌并不理会,进房,摔门,把自己甩到床上,抱着被子无声地流起泪来。

林俪摇了摇头,追进房间,看到如此颓然的舟歌,心里也格外不是滋味,她坐在床边轻轻拍打着舟歌的背,摇头。

“哎,舟歌,你肯定很难过去这一关吧。难受肯定也还会持续很久。十几年的感情啊,而且还是那么认认真真地爱着。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话也说了,事儿也做了,就算你再怎么难受,也并没有什么能够挽救的呀。所以,你只能自己慢慢振作起来啊。为了你自己,去过更好的生活,只有这样才会让他后悔呀。”

舟歌摇晃着坐起来,在黑暗中幽怨地看着林俪,眼泪一颗接着一颗不止地下滑着。

“俪俪你知道么,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伤害可以达到这么深的地步。好像留下的不是一个疤痕,而是一个,一个陷阱一样的洞。”她沉沉地叹气:“一个像陷阱一样,填都填不满的洞。不管我干些什么,我每天都能想到他。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也到处都是我们的回忆。我想到他跟我在一起时美好的每一分每一秒,想到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所有所有的事情,想到我所有规划好的,有他参与的未来。最后,我还一定会想到,他离开我了,他不要我了,他心里爱着的人叫邱童,他要和我做朋友!呵,多恶毒的男人呀,他就好像剜去了我十几年的过去还不够,还要夺走我的未来!可我,可我也真的不愿意去做他什么所谓的朋友啊!难道真的无耻到要让我作为朋友去给他和另外一个女人送祝福吗?”

舟歌抱起被子,紧紧地勒住自己。漆黑的房间里浓厚的夜色给了她极端的消极和孤独以安全感。她重复在憎恨与思念,说服自己又骂醒自己的日日夜夜里,就好像一个被掏空了的玩偶,外表华丽,内里虚空。

没有人真正知道她正在熬着的是怎样的日子。因为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在残酷的生活里遭受着不幸饱尝着酸辛。并且在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属于一个人痛苦,永远都是不会被其他人懂得的。即使是目睹着她这样浑浑噩噩、日夜颠倒、过着痛苦日子的林俪,所能感受到的,也只不过是对她的同情与心疼罢了。

“不行!我们要报复。”林俪的话掷地有声。

“报复?呵,我能怎么报复。我现在倒真想找人把吕蓦打一顿,可我能么?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凭什么?你在这里过着苦兮兮的烂日子,他却和他的小新欢天天潇洒快活!你以为放纵伤害你的人是种善良的表现么?你就是懦弱!我告诉你,必须要报复。说不定有个决断之后这事儿就过去了,你也就好了!舟歌,我真的看不下去你就这么折磨你自己了!”

舟歌摇了摇头:“哎,算了,这也不现实。我知道我肯定也不太想伤害他,要是我真的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后悔死了。”

“笨呐!你这个榆木脑袋。实际的伤害当然不现实,可难道像那种恶作剧一样,让你能出口恶气的方式都不想试试吗?”

“出口恶气?”

“对啊!我跟你说哈,网上那种对付渣男出恶气的方式可多了。又不会伤害到人犯法什么的,也就是捉弄捉弄罢了!”

“那,你,你想怎么做?”

林俪打开手机锁屏,在网络上四处搜寻。白色的屏幕亮在林俪脸部的下方,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衬得她的模样有那么些许的阴森:“给我他的手机号。”

“啊,要手机号干嘛?”

“给我就是了,我要在求治不孕不育的网站上打打征询广告,哼,这样,就一定会有不知真相的‘好心人’,天天帮他‘专治不孕不育’了。”林俪冷笑道。露出了她在陪伴舟歌的这些时日里,第一个阴凄凄的笑。

“那天我骗她说去见我的表妹,临到你快来时,才敢告诉她实情。她一直以为我是单身,知道的时候,非常地不知所措。”吕蓦垂着头,声音低沉。

“得知我和你十几年的感情后,她自责不已,几度含泪想要离去。我知道她对我的爱与依恋,当时,也就是倚仗着这一点,让她留下与我一同面对。

是啊,是我的错。是我没有考虑好你们俩的感受,也是我没有处理妥当我们三人的关系。这都和她没关系呀。舟歌,你别怪她,好吗?”他转头凄然一笑,一直疲惫着的神色间,竟充满了恳求。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太过责怪她。毕竟无论怎么样,的确大多都是你的过错。”舟歌对吕蓦的同情心涌起得很快又被迅猛地浇灭,不带情感地作出了回应。即使她可以从吕蓦言行举止间的各种细节,真切地感受到他痛失挚爱的失魂落魄。但却也实在无法忘怀自己在这三年里所经受的一切悲苦。那不是一句“是我没有考虑好你们俩的感受”或者“是我没有处理妥当我们三人的关系”就可以被随意模糊的。她是凡人,她没那么容易原谅。

于是她神色冰冷地审视着吕蓦单薄的背影,虽然内心也同样有着寂静的荒凉。

“能够得到你的原谅,是她一直以来都特别渴望得到的。她总是不能原谅自己。好像自己真的犯了很大很大的过错一样。”吕蓦扶着额头解释。

他突然性地又回想起过往的日子里有关邱童的一切。她所展现的遍布各处的爱,她所饱含的充盈着的似水柔情,她在身心上对自己的极度需要和自己灵肉间对她万般的渴求。甚至到了后期,她的那些如凡人般莫名的惶恐,那些焦虑着令人疑惑的不安,林林总总,现在回忆起,竟全都那样惹人心酸。而在这些心酸的记忆被被迫勾起之前,吕蓦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形式去回忆起邱童。那个曾经给予自己生命以火种以希望的姑娘。她和舟歌,确实是有那么些不一样的。

以前的吕蓦是惯怕黑夜的人。而恼人的工作,却最爱把时间拖拽到夜色朦胧里。朦胧的夜,总是会有一大堆的奇想。当夜色展现出窗外被熄灭的生机的同时,也展现出,他所能见的静悄悄世界里,有着的,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孤零零。那时,他还是拥有舟歌的。

可是舟歌是怎样的人呢。他想,也许舟歌,就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女人吧。

她高傲又坚决地攀登在许许多多的山峰上。她不停地攀爬,不停地渴望。她似乎看不出除了“前进”以外,生命还有着怎样的意义,她的生活与预期也永远不会有着太大的偏差。

她是那种,总能对世界有所把控的姑娘。

因为对世界有所把控,所以也不必费尽心力将它读懂。于是,她便没有能力与机遇去发现。发现人的内心可能无缘由地潜藏着深刻的阴郁与孤独,发现许许多多情绪与情愫的产生并不真的需要什么确切的意义,发现那些所谓“无意义”的东西,其实会是有人张着手拼命想要索求的。那些东西,的确不会给人带去什么有用的结果,只会让人想要试着感受,只要能感受得到,就是好的了。

舟歌的夜晚,仅仅是积蓄能量用的。即使她深爱着自己,也不可能甚至不乐意去耗费精力带着情感理解自己像一个幼稚儿童般,对黑夜饱有着近乎执迷的恐惧与期待。

那些在白天隐匿着不可见人的深深浅浅,都会在夜色与月光之中,重新细致地改变自身的结构。夜,就像是平静海面上的波光。无声地起伏,又无声地守护着内里的激荡。

而舟歌不懂,舟歌精确、完美,冰凉又格式化的生活着。她怎么会懂呢。

舟歌不懂,邱童却是懂的。

邱童会在孤独的深夜里抓住他的手指给他唱《一生所爱》,会在他工作的时候坐在他的身边写诗,会在他结束工作后把诗歌读给他和月亮,也会在他低着头站在窗边一副茕茕孑立模样的时候给予他最深切的拥抱。起码在他与她挑明那件事情之前,她有能力触碰他放在大海深处放在心脏角落里的“夜”。

提到渴望得到自己的原谅,舟歌确实可以回想到一些。

在吕蓦和邱童结婚的前一天,自己曾经收到过来自邱童的信。信封精致,信纸也十分精美。长长的信纸上,紧密地布着邱童娟秀的字迹。只是自己高傲,拆开后,看也没看就烧了。现在想想,她可能确实有想过与自己倾心说点什么,只不过未被看到罢了。

舟歌木然地点点头,不愿说话。

“结婚之后,我们一直没能有孩子。可能是机缘未到,也可能,来自于她本身太过强大的心理压力。我们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精神紧张,忧思过度,难以怀孕也是正常。他和我们说,要多加调整,放松神经。我想,大概也有对你内疚的原因吧。

那时候刚刚组建家庭,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不想待在之前的公司,就跑出去创业。也是怪我粗心,太忙碌之后,就并没能注意到她内心的波动和行为的反常。

她本就是内敛的人啊!想要隐瞒些什么的时候,谁能得以发现呢。只是,我端着一颗被蒙蔽的粗犷的心,看着她一个人在家插着花做着手工,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其实过得悠闲自在。想着哪怕之前真的有些什么情绪,也应该是好了的吧。”吕蓦悲哀地回忆着那些被自己误解过的情境,凄凉包裹住他已经来不及了的悔恨与愤懑。平稳着的声音里透着的,是打碎了被风蚀过了的心伤。

“后来,我妈来跟我们同住。呵,那真是我犯过最大的错误啊!

舟歌,你能明白一个老人渴望抱孙子的迫切之心吗?

我以为到了如今,‘传宗接代’早就已经不是一份婚姻里所必须的元素了啊!我哪里想到,为了快点抱上孙子,我那慈爱的、宽容的、接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有着开放思想的母亲!天天变着法寻找着各种各样的中西药材甚至市井偏方,逼迫着我的爱人去试、去喝,甚至接受愚昧旁门左道的摆弄!

可惜啊,呵,可惜她一直没能如愿。

而我可怜的童童,有着那样腼腆羞怯心性的童童。除了我之外,她几乎谁都难以面对。在遭受了一系列的逼迫之后,她连甜甜地叫声妈都分外困难,更别提和她搞好关系了。没有孩子,性格又不讨喜,加上前面有你这个完美的准儿媳作为对比,我妈就更不喜欢她了。除了一如既往地‘催孕’行径外,言语上的刁难也自是难免,有时,甚至还会怒斥。

可是不断给她施加压力能有什么用呢?这一切,没能够让她有丝毫情绪上的好转,反而常常会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自己真的生不了孩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做了太过伤害他人的事,才导致的生不了孩子。”

吕蓦蓦地转过身来,痛苦地抱住脑袋:“舟歌,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因为我和你之间,明明,明明都只是我的问题啊!没有,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啊!

我本来只是想和她一起共度完满的后半生的,却又好像就是我,生生地把她推向了悬崖峭壁!”

此时的吕蓦背对着所有同他一起沉痛着的风景,低沉的身影勉强地支撑着他的坚强。可扬起到眼边就停顿了的手,还是让他身后隔着沉重空气向他眺望的枝杈看穿了他默然涌出的泪。

泪水能算些什么呢,一个人想要表达自己内心悲苦的时候,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它只能默默化作被一瓣瓣剥落的心,就好像刚才葬礼上被一片一片撒下的白花。那些零落的花瓣与沉重的黑色棺木相倚。悲切感,在二者相逢之时接踵而至。

吕蓦继续无力地诉说,眼中一片混沌。

“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吧,慢慢地,她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只受惊的小兔,眼神飘忽,言辞闪烁。有时候连手机的声响都能让她一惊一乍地想要闪躲。夜半里也时常惊醒,问我是不是心里其实一直责怪于她,嫌弃她生不了孩子。我想不到什么办法宽慰,只能坚决地否定她这种近乎愚蠢的猜测,然后抱着她哄。可是,却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处。

那段时间,她真的过得艰难极了,就连呓语里都是忏悔着想要得到你的原谅。她会诉说着她一开始的不知情,以及无法控制的对我的深爱。而我呢,我能做什么?我太弱了。虽然万般无奈,虽然心痛不已,可是我根本连面对的能力都没有。到了后来,有些时候,我甚至还会想要逃避。以工作为由连续地出差,连家都不愿意回。呵,我真不是个男人。”吕蓦捂住双睛,身体一阵阵地颤抖,好像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然后抛洒在寒凉的秋意里,瑟瑟沉沉。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家里一片寂静。她紧着眉躺在床上,旁边是一封信和安眠药的瓶子,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能并不仅仅是过度忧思这么简单。我带她去洗了胃。送去检查,才发现她患有了抑郁症。”

那段日子里的吕蓦,成为了连他自己都从未见过的模样。在每一个日夜里诚惶诚恐,放弃正值忙碌时期的工作二十四小时陪伴左右,甚至向所有可以祷告的神灵唯诺祈祷。可最终,却还是只能以悲切的目光暇接着日与月的流转以及邱童的心力交瘁、痛苦不安。

“舟歌,是我太弱了。我保护不了她。舟歌,我真是太弱了!”吕蓦在大段的诉说中一直强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保持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任由悔恨和自责冲破了声线爆发出来。转过头,泪水已经布满了他的面庞。他蹲下,捧着脸抽抽噎噎缩成了一团哭泣着。吕蓦那曾经年轻又有活力的面容,在泪水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憔悴。

舟歌的心中起伏不断。她不愿与他目光相接,便转眼去追寻落叶从远处树上飘落的轨迹。无力的风给了落叶自然放慢的镜头感,让她感知到了这个世界对情绪泛滥者的不公——任何场景都是能带来愁绪的。如同此刻的她,即便只是看着那些与枝丫和平解约的枯叶,都开始眼眶发酸。

不远处那个抽泣着的男人也让她蓦然想到了自己五年前一次如同吕蓦这般蹲着身子哭作一团时的情形。那是她一人在英国留学的时候。

她学的是建筑学,需要独立制作复杂程度堪比国内真实工程的建筑模型。那些用木板、用泡沫、用石膏做成的模型,非常难以完成又非常容易支离破碎。

某天晚上,她拿着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刚刚完成,每天晚上泡工作室直到学校关门的期末作业,忽然接到了母亲自国内打来关于外婆病重的电话。舟歌心系外婆病情,心情异常慌乱。在慌乱之中,手里的模型也开始因为控制不了平衡而倾向一旁,散落在地。

她颤颤巍巍地挂断了电话,看着已然付诸东流却马上需要用到的心血,又思念着相隔甚远、不知安危,甚至不能飞回去见一面的外婆。

身在异国所积累起邈远的无助与寂寥突然性地袭击了舟歌原本就并不坚强的心脏。她回首看了看留学的这一段日子,想到自己远离家乡与爱人孤身一人在外学习,除了需要独自忍受着噬人的寂寞,竟还需要遭受这样多的困境、感受这样多的狼狈不堪。似乎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于是绝望地倚向身边的柱子滑到了地上,抽泣起来。

即使已经时隔五年,那些长长短短的抽噎声与当时的情境,让舟歌现在想起都还是心有余悸。她就这么静默地看着眼前哭泣到有些抽搐的吕蓦,转而想,彼时到底年轻,独自肩负的苦痛让她无力将情绪控制,到底也情有可原。可当大家都已经成为了完完整整的成年人,见惯了生活的坎坷与挫折,命运的颠沛与单薄。究竟是怎样程度的悲伤和无助,才会让人完全抑制不住情绪地失控,并且呈现出自己最最脆弱的模样呢?

曾经那样坚强坚定,那样无所畏惧的吕蓦,在遭遇到这些不能承受之痛的时候,原来也还是会变回一个小孩子呀。

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绊住了。她走上前,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哭吧,好好哭出来吧吕蓦。哭出来的话,就算心痛解决不了,也应该是能够缓解一下的吧。”

吕蓦忽然怔住了,抬头看她。她板着脸递过纸巾,想了想还是帮他擦拭起来。

他感到意外。原来现在的这个舟歌,竟还是如从前那般,会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份稚嫩的温柔。

“又经历了许多之后,她还是跳楼了。”吕蓦接过舟歌正在为自己擦拭的那张面巾纸,止了止泪,叹道:“她在遗愿里说了很多,每方面都交代得很清楚。即使被病痛施加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她的心里却还是一如既往装着一个美丽的想让旁人去呵护的世界。她让我来找你,但愿得到你的原谅,也但愿你能够不再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舟歌咬咬唇,示意他继续交待。吕蓦站起来,抓住她的肩膀,深呼吸,凝视她良久。

“舟歌,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的,你是真的知性善良,也是真的优雅美丽。遇到你,得到你的爱,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如果没有和童童的相遇,你一定就会是那个和我携手走下去一辈子的姑娘。我肯定会一辈子对你好,不管有没有所谓的‘爱’。因为你,就好像是我的一个亲人一样。

可是童童她毕竟出现了,真真实实,完完整整地出现了。所以……也许未来有一天,你终于能够明白,明白我对她的情意,明白这世上,真的是有那种,所谓‘遥遥一见,三生石上旧相识’的。

我知道,是我负了你,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求你,求你一定要接受我的歉意。我知道,可能这样拜托你,你肯定也会很恐慌吧?我明明已经伤害过你一次,是不是未来又会去伤害你第二次。

可你其实不用害怕的舟歌。不用的。我已经完全丧失再爱一个人的能力了。我也已经完全没办法,再在我的精神世界里,重新开上哪怕一个小小的窗口,去填补我已经虚空了的爱情了。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害怕?能不能不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让我,连你这个我曾经视为亲人的人,都一并失去呀?”

吕蓦将左手盖在右手上放于心口,低头如同忏悔般地乞求。他未能控制不断抖动着的双唇和下巴,让他看上去甚至变得有些丑,却也深深刺中了舟歌的心。她哽咽着闭上了眼。

“我真的,我真的好怕。我才二十七岁呀舟歌,我不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从此以后连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舟歌,你知道吗舟歌?”

吕蓦的情绪在他的诉说和乞求中一点一点地失控,此刻竟已好似呼吸困难般晃荡着身体。

舟歌靠近扶住他,眼前轻飘飘地出现了再往前去十几年间与这个男人一同度过的所有光阴。那些时光里的片段,如同电影一般流动着在她的眼前浮现。

他也曾经温润儒雅;他也曾经温暖绅士;他对自己的情感虽然可能从未炙热过,但也有着无微不至的关怀。除去为了追随他的挚爱之人松开了自己的手之外,他好像并没有真的做过太多的错事。并且,为了追随挚爱而松开自己的手,真的就该算是过错么?

生活,其实真的没必要对他太过残忍呀。

舟歌唏嘘,一阵长叹。揉了揉鼻梁,点点头。

“朋友吧!”

吕蓦抱住她:“嗯,朋友,朋友就好了。谢谢你舟歌,谢谢你,谢谢你的不离开。”

“嗯,啊,那手机号留一个吧。还是过去那个吗?”

离开总是不对的。有过长久的别离之后,常常不管怎样亲近,都会留有阶段性的间隙,和夹杂性的陌生。舟歌不明所以地夹带着些嗯呀啊呀的语气助词,大抵也只不过是想要缓解那一份带着唏嘘的尴尬罢了。

吕蓦刚刚被点亮分毫的眼里很快又被黯然笼罩:“没有,我已经没有再用那个号了。手机号码的尾数很巧地是童童的生日,加上那段时间辞职开公司,以前很多人都不是太必要联络,所以就把那个号送给童童用了。”他低头解释道。

突然,舟歌瞪大了眼,一股寒流从头部袭击到了她的尾骨。

她乍然间想到林俪上一次为了帮自己“报复”而进行的恶作剧。她意识到,如果这个手机号早就被送给了邱童,那么那个每天在电话里被“治疗不孕不育”广告骚扰轰炸着的,就一直都是邱童!

一个已经因为忧思过度而怀不上孩子的女人,除了每天被婆婆催促和压迫外,还因为自己的原因,不断地接受着“您是否有不孕不育问题“的心理暗示。并且由于事情的私密性,并不知晓实情的她,最先联想到,更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爱人对此进行了安排!

她想,邱童在那时的痛苦,一定是即使费力地藏在了空气的分子里,也都彰明较著的吧。

秋日里寒凉的微风在这一刻协助起了舟歌的战栗。她一阵颤抖,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她眼神绝望地望着由于心情低落而微蜷着身体,却又因为刚才自己的宽慰而产生了些许安全感,稍松了形态的吕蓦;又转头看了看玻璃相框内眼睛带有柔和光亮,明媚笑着的邱童的遗照,忽然瘫软。

她匆忙与吕蓦告别。感觉自己视线的周围好像出现了一道道闪烁的光影,像是白衣轻袍。耳边,也尽是迷离着忽远忽近的轻笑。

她绷紧了脑中弦,气喘吁吁地左右顾盼,面前竟唐突地现出一架戏台。几个面目模糊的戏子开始浅吟轻唱,片刻间又登场了几个形色各异的小丑,他们各自演绎着自己的波澜壮阔与哀婉缠绵,而他们具体表演的是些什么,舟歌也并不知道。

她停住身体,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切便也都荡然无存。她开始由惊恐变得忧伤,眼前起了薄薄的一层泪。

从吕蓦家出来的道上,有着一排接着一排的大树。正逢着叶落的季节,从道上走过,脚边总免不了生出些踏上落叶发出的“咔咔”脆响。舟歌感知到了这个季节带来的,真切不浮荡的寒意。她紧了紧外套,两手搓搓双臂,直视前方,静静地朝前走去。

杨印子,湖北武汉人。9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散文若干篇。作品《绍兴车夫》《悉尼,生活与思绪》被《2010年中国时文精选》、《2011年中国校园文学精选》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