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小街

2017-12-23 21:39燕鸣
新青年 2017年12期
关键词:音像店洗衣店白杨树

燕鸣

这是我每天必须经过的一条街道,我经过一家家的店铺,如同经过图书馆里的陈列架,每一家店铺都是一个未知的角落。

那一家音像店高亢的喇叭声总是把整条街震得山响,当然偶尔也会传出一曲低沉缠绵的乐曲,音像店女主人总是魂不守舍地坐在门口翘着二郎腿地东张西望,店铺里拥塞着各种各样的光碟和唱片,幽暗的空间里,含混的音响混合着女人的脂粉气,缠绵而又低回。夏日的黄昏里,音像店的女主人依旧坐在门口,她穿着吊带花裙,裸足趿拉着一双花拖鞋,女主人有着花朵般的嘴唇、眼泪般的脚趾、柔软的曲线,像极了一枚草戒指。

这条街道上的纸货铺是一家挨一家,门口排满了花圈、纸钱、蜡烛和其他冥器。其中一家纸货铺的男女主人正端着大碗埋头吃饭,幽蓝的烛烟衬着昏黄的路灯,使路过的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怕。

都说最美人间四月天,清明已过,谷雨来临,暖风拂面,万物蓄满了生长的力量。不管是野草还是禾苗,不管是家禽家畜还是人类自己,都充满了无比的激情,在百鸟鸣唱之中焕发着盎然生机。街道上有一家理发中心和一家美容院,它们比肩而立,因此常见进进出出的女人,那些女人们身上似乎有展示不完的美丽光彩,她们或吊带或长裙,眉眼妖冶,身材骄人,尽显风流和风情。

老三饺子店兼营米线、火锅,油烟和各种调料的混合气息常常扑鼻而来,里面有个红衣女子,莲藕样的胳膊正端着一个火烧火燎的米线锅。饺子店旁边是一家洗衣店,进出洗衣店的大多是那些开公家车的小伙子,他们来去匆匆,鬼催一般地快捷。间或他们会摇下车窗玻璃冲洗衣店里大吼一声,店主人便会屁颠屁颠地迎出来,当然少不了来一两句调情骂俏。

街道上还有一块不起眼的小地盘,那是一块普通的水泥地,与乡村里的某个院落差不多。天天有人来这里下象棋、斗地主。旁边是几个地摊,有卖旧书的、卖碟子的、修锁配钥匙的,还有一个老理发师,一盆水,一个成色很旧的木凳,上面常常坐着农民模样的人,正半躺半闭地享受着在光天化日下剪头发、刮胡子的快乐。偶尔会有几只麻雀在附近的树上叫几声,然后很快地飞走。来这块小地盘上的人大多闲闲散散,他们穿着陈旧低廉的衣服,抽着便宜劣质的香烟,可他们在那些天长日久的小娱乐中,却是各个都显得专注而满足。一副牌、一盘棋、一杯水,就能把他们一天的快乐搞定。当夕阳西下,他们吹着口哨陆续回家。

街道展示出来的仅仅是它庸常的表面,而吸引我的是那些未知的深邃和神秘。

街道的四季更替很是分明。春天,隐隐的远山是一片水洗般的新绿,纯净而透明,所有的植物都喜不自禁,布谷鸟在灌木丛中抑制不住激动地上下雀跃,云雀总是不甘寂寞地箭一样地划破天空。从白杨树下路过,花穗打落在头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于是我常常离开两点一线的路径故意绕道到那些高大的白杨树底下。街道两侧都是高大的白杨树,据说它们都有40多年的树龄了,春天一到,满地都是白杨花穗,人们称之为“毛毛虫”;夏天,颜料一般的浓绿把山城淹没得妩媚无比,走在杨树荫下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秋天,街道上是色彩的盛会、色彩的舞台,枫叶、乌桕叶红红黄黄,踩着金灿灿的树叶,顿时有一种小时候在田野里收获的感觉;冬天,主色调变成了白色,静止而沉寂,动物和盆景都冬眠了,正孕育着下一个轮回的温暖。一场大雪覆盖了枯黄,放眼望去尽是纯洁美丽的世界。街边的白杨树依然美丽,树枝间是深浅不同的积雪,很像卡通图画,它们昔日俏丽妖娆的身姿,此刻显出了圆浑的憨态。

行走在这样的街道有一种凌乱的感觉,但却充满了生机——临街的条椅上时不时有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或白發苍苍,或青春年少,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着情话,爱情绵绵。偶尔有一片叶子悄悄飘落、有一只小鸟快速飞过,但都不会惊扰他们。阳光洒在他们脸上,宁静而祥和。马路对面高高的工厂围墙里有一棵老态龙钟的白杨树,树梢上有许多鸟窝,常常会有三五只喜鹊俯冲下来追着人们大声欢叫。

一天行将结束、暮色尚未占领大地的时候,我总会从这条街道上路过回家。街道上的店铺里那些幽蓝之光也总是将我深深包裹。一路上,喇叭声、口哨声、小孩的哭声、大人的笑声,都远远向后遁去,仿佛归隐了一般。每当夜幕铺天盖地淹没了白天的喧嚣和繁华时,整条街道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只有树叶缝隙间的星星还在眨着眼睛诡秘地笑着。喧哗和幽暗在这条街道上呈现,我的快乐、我的忧伤、我的彷徨都被这条街道无情地吸纳。路过花树,我总要驻足凝视,看那些花儿蓬蓬勃勃膨胀着欲望,把欲望开到极致后静静地垂落,然后悄无声息地像一只只翩然下落的彩蝶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只留下一树馨香一树牵挂,这时我总是会想起那个早已凋零的诗人海子,他忧郁的眼神里满含希望和期待,“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诗人对人间“幸福”的想象之境,多么美好的想象啊,诗人童话一般的诗句总是在我低落的时候击打我的心灵。是的,人世间最近的距离是人心,人心总是不期而遇,仿佛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相遇,只是时间默默逝去了多年。

我是一个不停地在街道上行走的人,无始无终,仿佛一开始就注定与这样的街道共生,与这样的街道共享风雨共担雾霭。这条街道连接着无数小巷,每一条小巷里都有着无数的小家,那里有着他们的故事、爱情和睡眠。百合窗徐徐落下时,我仿佛听见了女人和水的声音,夜的包容和涵养使人们遁入黑暗停靠在自己的港湾,并放逐着精神和身体。一如我不紧不慢地向着我的家走去,天色蔚蓝如洗,空气里飘着青草的味道。

沉思默想中的日子一天天在堆积,我发现我是越来越喜欢这条街道了,越来越喜欢这样的行走了。

我想起了那家酒吧,它正好处在十字路口拐角处,那样的地方很适合分手,很适合各奔东西。人生每一个新的开始都源自对一个旧的了结。走进酒吧,幽蓝的灯光,柔柔的音乐,飘散着迷离的蓝色妖姬花香。我拣一处靠窗的地方坐下喝酒、抽烟、诉说、回忆,品尝那些远去的时光的味道。生命里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还有那吹拂衣带的晚风,还有某一个人的微笑,都隐秘地留存在这样的时光和这样的氛围里。

一天又一天,起点和终点交织在这条街道上。我依然在赶路回家,家中有温暖的灯光、柔软的沙发、寂寥的梦想、洁白的稿纸在等着我,它们一如甜美的爱情使人迷醉。我焚香沐浴后静坐案前,星光月光透窗倾泻,我坐在静谧里种植着蓝天白云,种植着期待和荒诞。

我对这条街道的感受绝不仅仅是呈现在字面上,更多的已经游走在我的魂魄里。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那个地域的灵魂就会和那个人的灵魂合二为一,夜深人静、万物归一时,彼此便会悄悄浮起,悄悄凝视对方。

(编辑·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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