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然
一进校门,他就和我一直并肩而行。走过政治路,转到语文路,拐进文体路,他不时睃我一眼,我也不时瞟他一眼。
他身材矮矬,牙床上灿着一颗金牙,头上歪戴着一顶纯色鸭舌帽,帽檐上是某旅游公司的名称和LOGO。他走路时左脚高,右脚像永远踏在浅坑里。平坦的水泥路,他却走成了崎岖小道。如果你远远望去,他整个人就好似没有拧足发条的老式挂钟的钟摆,不均衡地左右晃动。
这还是我来朝海中学上班的第一天。我以为他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或许,他也把我当成了某个学生的家长了吧。
我和他一左一右,来到食堂,来到买饭菜的窗口。我们这才颔首微笑。至少,在彼此心中,对方并非外人了。
买好饭菜后,我和他分别找位置坐下。一位老师朝他笑,说阿标,又换新帽子了,你帮旅游公司做移动的广告,旅游公司给你付广告费了吗?
他掀了掀帽舌,翻了一轮白眼,那颗金牙在雾气腾腾的食堂里分外亮眼。
回到办公室,我问对座的李老师,那个叫阿标的,是家属,是职工,还是教师?
李老师迟疑了一下,阿标?哦,那傻呆啊,是学校的花工。
李老师加了一句,临时工呐。
这个学期,我被交流到了兰城赫赫有名的朝海中学。要知道,朝海中学可是兰城所有中学的翘楚,每年的升学率高居榜首,硬件和软件设施更是一流。这些年,市里推行城乡教育均衡化,城区学校与乡村学校结对,互派教师进行交流。我就是从南乡的赤水中学交流过来的。交流的期限是三年,也就是说,三年后,我还得打道回府——回赤水中学。
朝海中学的教育质量好,除了城区的学生素质好,学校在管理上也确实有一套。就比如,对学校道路的命名也独具特色,用学科来命名,比如政治路、语文路、英语路……比起育才路,文化路,我觉得用学科命名,独特又暖心,让每门学科的老师都能找到归属感。
而且,学校在不同道路上栽种了不同特色的苗木,比如政治路上栽种的是万年青,语文路是银杏,英语路是洋槐,文体路是合欢。每幢教学楼四周呢,种的是小叶女贞树。当然,不管路上种什么苗木,它们都归花工阿标打理。
在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阿标在不同地方,或给苗木剪枝,或给果树施肥,或给草坪锄草……每次都是一副模样:戴着崭新的鸭舌帽,亮着金牙,一脚高一脚低,大汗淋漓地忙活着。
那天,我正在一楼的809班上课,听到窗外有轰隆隆的轰鸣声。我对学生说,附近有飞机场吗?学生们哈哈大笑,纷纷把眼睛朝向窗外。我也朝窗外一看,竟然看到那个阿标,戴着那顶鸭舌帽和口罩,背上背着一架柴油锄草机,像一位扫雷战士背着探测仪,正在窗外的草坪上锄草。那些翻滚而出的碎草,蚊虫般四处逃窜。
噪音太响,我和学生只好站在窗台边看他锄草。他却突然熄灭发动机,凑近窗台对我说,刘老师,你普通话不错嘛,比张卫光的好多了。张卫光是学校后勤部主任,他的普通话压根不能算普通话,比阿标都差远了。我脸一红,尴尬起来。阿标不是嘲笑我吧?我一直都认为我普通话烂,典型的江南赣中普通话。江南赣中的普通话能好到哪里去?无非是用普通话的腔调说土话而已。
我还是礼貌地向阿标回了一句,谢谢啦。
这是我和阿标的第一次正面交流。
说完,阿标用绳子一卷,再一扯,锄草机再次发动,轰隆隆的锄草声再次响起。学生开心坏了,纷纷击掌欢庆。我却很腻烦,这课怎么上?上课期间,这家伙在窗外目空一切地锄草,他就不怕影响师生上课么?
下课后,我带着怒气回到办公室。我问同事,说那个阿标怎么回事,轰隆隆的声音,比飞机起飞都响,教室里怎么上课呢,学校也不管管吗?
张老师说,管?这个傻呆,我们向学校反映过很多次了,一直都这样,我们都习惯了,他过来锄草时,你就当作是课间十分钟好了。
我一想,张老师说得也对。要知道,朝海中学的课间十分钟就像一个吝啬的财主。以前,在赤水中学时,课间十分钟都是货真价实的休息时间。在这里,课间十分钟也是教师们分秒必争的硝烟战场。下课铃声响了半天,上一节课的老师还在生离死别,下一节课的老师就在门口候着,准备粉墨登場了。学生呢,要不就整天不上厕所,要上厕所,也好像打冲锋一样,速战速决。
唉。回想课间十分钟,我还闹出了一个大笑话呢。
刚来那会儿,我发现腕上的手表总走不准。每次按学校的上课铃声调整后,下一节课又发现不准了。按下一节课的上课铃声调整后,回家后又发现不准了。这些天,我一直在调整手表。我怀疑我这手表坏了,该换了。
终于,我对手表发牢骚了。我气冲冲地把手表扔在桌子上,说什么破手表,压根就走不准。结果,办公室的同事哈哈大笑,说,又是一个新来的“小样”。
我纳闷儿,说你们笑什么呐?
他们说,在这里,你一辈子也调不好你的手表。
我问咋回事。
他们说,你以为学校的课间十分钟是正宗的?
我反问,难道课间十分钟还会假冒伪劣吗?
他们笑,说你琢磨琢磨就知道了。
我琢磨了几节课的上下课时间。我拍着大腿叫,这也可以?这也可以?我的娘呢,原来,这里的课间十分钟是不良商贩,缺斤短两。上午的课间只有八分钟。下午的课间只有七分钟。哈,哈,我笑了起来,笑得眼泪哗哗。我突然想起了周扒皮,想起了黄世仁。
天啦,原来我错怪了我心爱的手表了。我赶紧从桌子上把手表拾起,用袖子擦了擦,在表盘上“唧唧”亲了两嘴。我庆幸自己没有把这手表扔进垃圾桶呢,那还是三年前,我参加工作时,我敬爱的父亲大人送给我的礼物呐。
你想想看,一个连课间十分钟都克扣的学校,也就可以想象教学有多紧张了。好在,我在乡下中学虽然是教数学,到这里,学校只安排我教思品课。同事们戏谑我,说不错啊,一来就享受领导的待遇,你是不是校长的亲戚?唉,他们也不想想,我一向“衷爱”数学,现在“改嫁”思品,还校长的亲戚,有这样强迫人家“改嫁”的亲戚么?
同事说有这样一个段子。一个年轻老师去学校应聘。校长问他,你会教英语吗?他说,不会。校长问,数学呢。他说,也不会。校长说,语文总可以吧,蹬三轮的都会。可他还是说,不会。校长说,思品总会吧,认得字就行。他坚持说,不会。校长生气了,说,臭小子,你够狠,一来就想抢我的位置?
我们捧腹大笑。想不到,我教思品,还是朝海中学对我的“优待”呐。确实,思品课在初一初二,不算考试科目,就是大家所说的“副科”,压力小,任务轻。每月比女士那事还准时又烦人的考试,思品课就成了免检产品。怪不得,学校领导都爱教思品,果然有特供的味道。
周一举行升旗仪式,是大部分学校的传统。我第一次在这里参加升旗仪式,就看到阿标在操场的草坪上锄草。他背着锄草机,轰隆隆的声音,把香樟树上那些鸟雀都吓飞了。我还担心,他这轰隆隆的声响,会把奏国歌的声音淹没。当主持人宣布升旗仪式开始,全体立正后,阿标果断熄灭发动机。我看到阿标背着发动机,挺胸收腹,一棵小白杨般笔直挺立,孤零零地站在操场另一侧。
在我们唱国歌时,我看到阿标的嘴巴一张一合,大声唱着国歌。待五星红旗冉冉升到旗杆顶,阿标就轰地一声,发动了他的锄草机,重新开始锄草了。
操场上的老师都轻声诅骂,这个傻呆,这个傻呆……
以后,每次升旗,我发觉阿标都会出现操场,不是锄草就是剪枝,不是浇水就是施肥,反正他就是在操场。要知道,举行升旗仪式时,学校的其他职工,根本不会来操场,就是那些代课老师,也时常找借口不来参加升旗仪式,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没谁像阿标,来参加什么升旗仪式。站在我前面的张老师每次都骂,这傻呆,一个临时工,太作了。
后来,我还发现,哪里人多,阿标就爱往哪里凑,比如初一新生军训时,学校在操场上开运动会时,甚至有些班级在上体育课时,阿标都爱凑过去,反正,他总能在附近找到事情干。李老师说起过,几天一次的升旗仪式,有部分师生随意讲话,不够严肃。校长批评道,你们连一个花工都不如,看人家花工,在升旗时,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庄严肃穆地参与。
那天早上,一到办公室,教导处汪主任就拿着一叠表格进来,说这个学期的“课程超市”要申报了。我问什么是“课程超市”?汪主任说,就是第二课堂,每周五最后两节课安排兴趣课,实行走班制,每个老师必须申报一门课程,如剪纸、国画、朗诵、影视鉴赏……
我问是全校都参加吗?汪主任说,不含初三啦。同事取笑我,说你不知道初三是特区吗?一切与中考无关的活动都是耍流氓!
老师们申报“课程超市”的积极性不高。有老师抱怨,老师备课上课改作业就很辛苦了,哪里有精力去弄什么第二课堂啊,而且第二课堂,老师也不轻松,每次也要备课,学校时不时还抽查备课笔记,真够累人的。
在开周例会时,校长说,全校一百多老师,有一半还没有申报,必须要抓紧了。校长补充道,这个学期,就是人家花工都申报了“园林艺术”课程呢。老師们发出“哦哦”的声响,继而议论纷纷,说,这傻呆,这傻呆……
我业余喜欢摆弄文字,我就准备开一个“写作兴趣班”。有20名同学申报了我的班。开始时,我一板一眼,在班里教这些学生写作。几周下来,学生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他们老是往窗外看,极度羡慕室外的课程,如羽毛球,足球,小记者,特别是阿标的园艺班。
几周后,有同学开始抱怨,说早知写作兴趣班是如此,打死也不选这门课程了。我也想带学生到室外去,可又担心学生的安全。说到“安全”,老师也真悲哀,这两字就好像拴在教师脖子的索命绳,稍有不慎,就得窒息或丧命了。我转眼一想,兴趣写作,传统方式教学能兴趣吗?写作要多观察多实践,坐在教室里怎么观察实践?我自己纸上谈兵地教,自己也感到乏味无比。我决定豁出去了,什么安全不安全,顶多让我回赤水中学好了。我向同学宣布,我们的写作兴趣课也去室外,走。学生欢呼起来,大叫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开始带着这些学生,去室外进行观察之旅,观察蟋蟀蝴蝶,观察花香鸟语。这样,我们就和阿标的园艺班有多次相遇的机会。
阿标带着学生东奔西跑,叫学生先认识各种花草树木,详细介绍它们的不同特点。那次,他站在芍药丛边,和同学讲解芍药。我带着我的学生也在旁听。阿标说,芍药还有几个别名,如殿春、花相、余容、离草、将离等,晓得么。芍药的花形和花色以及叶片都和牡丹相似,不仔细辨别容易混淆,晓得么。牡丹的花期维持二十天左右,牡丹花谢了,芍药就开,晓得么。牡丹是木本植物,像主角,芍药是草本植物,是配角了,晓得么。由于芍药没有牡丹的名气大,它一生只能做配角,是一位默默无闻的美丽使者,晓得么……每个句尾,阿标都要说上一个口头禅“晓得么”,惹得学生总是哈哈大笑。
我在一旁,用四川话的口音称赞道,阿标,你讲得头头是道,挺不错的,晓得么。阿标抿紧金牙,脸色羞红。我看到他的夹克口袋鼓成一本书的形状。我猜,他口袋里肯定藏着一本关于苗木的书。
起初,任何一家“课程超市”,学生都兴趣盎然。慢慢地,有学生就丧失兴趣了。本来,第二课堂就是减压的课堂。在孩子心中,玩是他们的天性,再有兴趣的课堂,一旦受到老师严厉的管束,兴趣也就慢慢溜走了。阿标呢,因为不是老师,自然就管束不住学生。学生也知道他只是个花工,对他的批评教育,反而起哄,甚至幸灾乐祸。几周下来,几个顽皮的学生就开始装肚子痛,离开阿标的视线,自由流荡。
一个周五的下午,在课程超市的时间,派出所的同志领着两个男生来学校。政教处张主任一查,竟然是阿标课程班的两位学生。据两位男生交代,他们是在阿标的课上,偷跑到围墙边,爬上一棵香樟树,翻越围墙,溜到附近小区的网吧。结果,被派出所查身份证时逮了个正着。
这事非同小可,学生的安全是每个学校的高压线,谁碰谁死。校长找阿标谈话了。在周例会上,校长以阿标的园艺班为例子,训导老师要管控课堂纪律。校长还宣布,暂停一周的“课程超市”,务必整顿好上课纪律。会后,学校与授课教师签订了“课程超市”安全协议书。
阿标那个班呢,自然要解散了。这个班的同学分流到了其他班级。阿标去和校长争取了几次,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有老师说,还好是在阿标班,如果是其他班,那会是严重的教学事故。万幸的是,这两个学生在网吧,没有发生打架斗殴等恶性事件,否则,校长的乌纱帽可能都难保了。
其他的“课程超市”整顿后恢复营业。只有阿标的“园林艺术”提前谢幕了。那些天,阿标整天用鸭舌帽遮住脸。食堂那些厨工每次看到阿标,都笑,说阿标,你“超市”的生意还不错吧。哈,哈,哈。
我说过,我是教思品课,教学任务蛮轻松。在无课时,我喜欢在校园里闲逛。应该说,朝海中学周边环境不错,前有河后有山,围墙外都是郁郁葱葱的农田。校园环境呢,更是绿树婆娑,落英缤纷。特别是教学楼四周,那排整齐的小叶女貞丛,远远看去,整整齐齐,宛如摊开的绿色绒毯,煞是好看。每隔几天,阿标就来为这些女贞树剪枝,刚有冒头的嫩枝,阿标就一刀铲平。
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如此平坦的地毯,在809班的前窗台口,怎么就多了一个破洞,好似长城上的垛口。破洞里的女贞树,明显矮了至少三十公分。每次经过这里,我左看右瞧,怎么看都别扭,比自己裤子上刮破一个破洞还难受。年轻人裤子上有破洞,彰显个性。这树丛的破洞,玩儿的是哪一出?
一次,我碰到阿标,我提起那个“破洞”。我说,阿标,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个“破洞”修补一下。可阿标却对我翻白眼儿。我直纳闷儿,阿标这人怎么啦,向他提条意见也翻白眼儿?傻呆,傻呆,真是傻呆。渐渐地,我也学着其他老师,开始称呼他为傻呆了。
日光如水。时令已是晚秋,学校那些乔木的枯叶开始坠落,语文路上那两排银杏树,更是金蝶一样,随着秋风翩跹起舞。风一吹,散落在地上的银杏叶,就像铺上一床金绒毯,灿亮一片。人在路上轻轻走动,那些叶子会蝴蝶般,跟着你的裤腿往前飞舞。一路走来,身后好似一拨一拨的蝴蝶,接力追逐。师生们都喜欢这景致,甚至舍不得下脚去踩。部分老师呢,或蹲或躺在“金毯”上,相机嚓嚓拍个不停。
可这又是短暂的,学校的保洁员很快就拖着扫把和垃圾车来了。保洁员扫帚一挥,把银杏叶装入畚箕,倒入垃圾车。慢慢地,路上的唯美的画面开始支离破碎,最后荡然无存。
那天,在四楼办公室,我们听到了阿标和保洁员在银杏树下大吵。
阿标说,你不应该把这些银杏叶扫除。
保洁员说,我是保洁员,地面脏我就得负责扫干净。
阿标说,我是花工,花草树木都归我管,落叶也归我管。
保洁员说,你管,其他的树叶你怎么不去管?
阿标说,这些银杏叶多漂亮啊。
保洁员说,落叶就是垃圾,漂亮个屁。
阿标愤怒地说,不懂欣赏美景的才是垃圾。
保洁员说,你骂谁是垃圾?
我们看到保洁员冲了上去,和阿标扭成了一团。阿标瘦弱,走路都不稳,哪里能干得过壮实的保洁员。阿标被保洁员一路追打着。两人嘴巴不饶人,说你以为你是校长的亲戚我怕你,你以为你是校长的本家我怕你……两人不时扭在一起,像跳探戈般,大家都忍俊不禁。最后,他俩还是被几位老师劝开了。他们好像谁都不服谁,一定要去找校长评评理。
我们不知晓,校长认为他俩谁有理。但,语文路上的银杏叶,只要一落,保洁员就会勤快地拖着扫把和畚箕过来,用力清扫。同事纷纷议论,说阿标没错,干吗不让那些银杏叶片多保留些时间呢。这次,同事都没有骂阿标为傻呆。
那天,一个寒冬天气,在食堂里,我们看到阿标领着一个胖女人进来。我问身边的同事,这是阿标的媳妇吗?
同事说,这个傻呆,媳妇早就跟人跑了。
阿标在窗口帮这女人买好一份饭食,端给坐在餐桌边的女人。然后,阿标为自己买了一份饭食。其他同事和我一样,都盯着这个陌生的女人看。
那女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浑身圆滚滚的。我们甚至听到,那女人身上的赘肉挤压得吱吱叫的声响。这女人嘴唇上抹过一层口红,是那种猩红的颜色。阿标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一胖一瘦。那女人叠着腿,手里高擎着鸡腿,嘴巴吱嘎吱嘎嚼着,嘴角的油和嘴唇上的口红黏成一团,给人鲜血淋漓的感觉。那女人嚼完一份鸡腿,用眼眨巴了两下,示意他再去买一份。阿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一脚高一脚低,为那女人再买回一份热气腾腾的鸡腿。那女人,很快又疾风扫落叶般席卷一空,残筋碎骨吐满了半个桌面。
回到办公室后,我们讨论说,这个女人是谁呢,阿标怎么带她来食堂吃饭,不会是他的相好吧?王老师说,估计不是。王老师和阿标是邻村,她说阿标的儿子誓死反对阿标再婚,骂阿标这把年纪了,还找什么女人,真是丢人现眼。王老师说,阿标的儿子是个狠角色,打架斗殴,心狠手辣,马上三十岁的人了,还不务正业,天天在镇上晃荡。王老师说,阿标现在走路一摇一摆的,右脚就是被儿子打残的。
我们都哦哦大叫。
王老师说,他儿子还不是怕阿标找了女人后,他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女人了,如今,阿标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伙食费,一分不少要交给他儿子花。
大伙说,阿标五十不到,怪可怜的,怪不得……
我忙问,怪不得什么?
同事笑着说,你没发现了809班窗外,那排整齐的女贞树突然陷了一个垛口?
我说是啊,这破洞极不协调,为这事,我还去问过阿标呢。
同事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同事才告诉我,还是上学期,教美术的骆老师正在809班教室里上课。骆老师年轻靓丽,是学校的第一号美女。那次,阿标正好在这块地方剪枝。
阿标看到骆老师后,就一直站那窗口,不断看,不断剪,不断剪,不断看,剪啊,看啊,等骆老师下课离开后,阿标一恍惚,才发现脚下碎叶堆积,残枝满地。阿标竟然把女贞树剪下了几十个公分。
哈哈哈,办公室的人笑了起来。我也哈哈哈笑了起来,眼角都笑出泪来了。
学校的东北角有一块苗圃,从操场那边过去,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穿过一道紫藤萝纷披的长廊,就到苗圃了。这个苗圃有半亩的样子,种着各种花木,如矢车菊、紫云英、蝴蝶兰、野蔷薇、芍药等。苗圃是阿标每天必去的地方。每天早晨,阿标就肩扛锄头,手提水壶,来到苗圃。苗圃里花木都是幼苗,待它们壮实后,阿标就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移栽到校园的合适去处。
这个苗圃较偏僻,鲜有老师去光顾。学生呢,更不用说了,每天一到学校,就像上了传动带的零件,只能一节课一节课往前赶。放学后,又排着整齐的队伍,由班主任领着到校门口,由家长接回家。偶尔,在体育课时,有几个调皮的同学会闯到苗圃去。阿标看到那些学生过来,就会老鹰撵小鸡一样,把他们驱离。他怕那些学生糟蹋他的苗木。当然,如果老师过来,阿标还是挺开心。
这段时间,我常领着女朋友去苗圃观赏各种花苗。女朋友是我来朝海中学上班后才相上的。在赤水中学时,也有人帮我介绍过几位城里女孩。但一听说我是赤水中学的老师,就没了下文。有个女孩坦率地对我说,你还是找一位乡下的村姑好了,城里的女孩呐,你就不要去糟蹋人家了。想想,她说得也没错,一个乡村老师,还想找什么城区的女孩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现在,我来这里上班后,一经人介绍,说是我朝海中学的老师,那个城里女孩就满口同意。我记得,那女孩还问过我,说你真是朝海中学的老师吗?我回答道,你说呢?女孩就死心塌地和我相处了,哈,这也体现了名校的魅力了吧。
每次去苗圃,阿标就热情介绍各种花木给我们。阿标说,左边的是金莲花,夏季开花,有黄、橙、红三色,花期2-5个月,被誉为“塞外龙井”。右边是君子兰……
苗圃不大,种类十余种,看过几次就没有吸引力了。女友说,我们还是去果树林吧。戀爱中的人,总喜欢躲在隐蔽的地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女友喜欢去果树林,是因为果树林较为隐蔽。
果树林在西北角。操场过去,再走过寂静的图书馆就到了。一个黄昏,放学了,校园一片寂静。我和女友躲进果树林,在一棵杨梅树下搂抱着接吻。女友疑神疑鬼,说好像有眼睛在盯着我们。我说,不会的。这会儿,就是阿标都下班了。女友说,她的第六感觉很敏感,旁边肯定有人。我和女友站了起来,四处找了找,果树林里连鸟都进巢了,一片空寂。我和女友正准备坐下来,可不远处的柚子树上,一根粗树枝咔嚓一声,一个物件从树上掉落下来。我们一惊,走过去一看,一顶鸭舌帽挂在树枝上晃荡,一人双手抱头,一团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看,这不是阿标吗?女友捂着脸,气冲冲地跑出了果树林。我走到阿标身边,在脸上啐了一口,跑出去追赶女友了。
果树林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种着李树、桃树、杨梅、石榴、枇杷、蜜橘等果树。春夏秋都有水果会成熟。这也是阿标的另一个重要的活动基地,除了养护外,还需要防盗。其实,师生是没有多少时间去果树林,也不太会采摘树梢上的果子。阿标要防备的是那些职工,诸如保洁员和厨工,只有他们才会带着袋子,大肆采摘果子。
前些年,来学校检查、考察、交流的人员多,排场也大,这些水果主要用来外事招待。这两年,接待外来人员一切从简,果树林的水果也有大量剩余。领导就告诉阿标,收获的果实,每个教师办公室也分发一些,让老师们也品尝品尝果园的收获。
阿标接受这个任务后,有点小激动。以前,他没什么理由进老师的办公室,现在呢,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在每个办公室出入了。一有新鲜水果成熟,阿标送完领导办公室后,就依次按楼层在教师办公室分发。每次阿标来分发水果时,他颠簸着,孩童般蹦上蹦下。把水果送到老师手上后,他会用眼睛盯紧你,说赶紧吃,没有打农药,不洗也能吃,我都用纸袋保护过,干净着呢。阿标还会做着示范,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果子,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咬起来,仿佛比咬甘蔗还甜,比啃鸡爪还有味。
那次,他来我们办公室分发枇杷。他给我们每人桌子上摆上一串,说你们赶紧吃,刚从树梢摘来的,还热乎着呢。我们一看,都是些土枇杷,个头小,外形丑。我们笑,阿标,这些果子怎么长得和你一样。
阿标说,我培育的,不和我一样,难道和你们一样吗?
王老师说,你培育的儿子,怪不得也和你一样。
阿标用手扯下鸭舌帽的舌头,说,这……这……
阿标不说话了,颠儿着一高一低的双腿,走向下一个办公室。
王老师又禁不住讲起了阿标。
这阿标,年轻时也游手好闲,嘴门那颗金牙,就是那时镶的,据说花了好几千。他媳妇帮他生了一个胖儿子,阿标还是不思悔改,整天外出鬼混,晚上回来又是满身酒气。家里入不敷出,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媳妇只好扔下孩子,和一位温州做皮鞋的小老板跑了。
阿标本来就是个孤儿,为了养活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只好帮村里看守山林。阿标的儿子慢慢长大了,可一读初中,就和以前的阿标一个德性,时常逃课,到处东游西荡。没钱就向阿标讨要。儿子成年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做起了小流氓。一次,没有钱买烟,逼着阿标要钱,阿标不给,这浑蛋竟然用铁棍敲打阿标,把右腿一根神经也打断了,现在阿标的右腿比左腿矮了几个公分。这浑蛋儿子还扬言,再不给,把金牙都敲掉去换钱。阿标只好借人家一千元给混账儿子。真是造孽了。
不久前,阿标的儿子与人争一个年轻的寡妇,用刀把那人砍残,被抓进去坐牢了。我们校长和阿标是本家,看到阿标可怜兮兮,又知道他看护过山林,就要他来学校做花工。
那段时间,我正在热恋中,曼妙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我来朝海中学的第三年了。
九月,开学了,一切按部就班,就是新换了校长。原来的校长由于超龄,调到教育局担任督学了。我一直没有看到阿标,一问,同事都说,阿标不是辞退了吗?
我说阿标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辞退了。
同事们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都不懂,还老师呢?我这才发觉,学校里那些临时工,的确换了不少,一张张都是陌生的面孔。花工换了一位陌生面孔,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经过一个暑假的疯长,草坪上的杂草蔓延,整齐的女贞树参差不齐。以前阿标在,第一天就开始锄草或剪枝,可现在开学都快一个月了,杂草还是蔓延,女贞树还是参差。我们猜,新的花工肯定是个慵懒的家伙。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新花工不但锄草剪枝慵懒,就是学校的苗圃,也被整得一塌糊涂。阿标在的时候,把苗圃管理得井井有条,哪一垄种蔷薇,哪一垄种雏菊,哪一垄种月季……看上去错落有致,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眉清目秀的。
可现在,苗圃里的蒿草比人都高了。恐怕蛇都有了,谁还敢去呢?
看到荒芜的苗圃,很多老师也抱怨,感到惋惜,也想和学校反映几句。但一想,每个学校的临时工与校长非亲即朋,总有那么一点丝丝缕缕的关系,说得不好听一点,那些临时工,他们除了工资上比我们低,在学校的地位和受到的厚待可比普通老师强多了。想想,还是省省吧,顺其自然或许就是一种最美。
那还是一个中秋的午后,校园的丹桂一片金黄,扑鼻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两个调皮的男生窜到苗圃边去采摘桂花,不过他们很快猎狗一样蹿了出来。
他们跌跌撞撞跑到学校保卫处,气喘吁吁地说,围墙上有个脑袋。那段时间,全国范围内正发生过几起陌生人闯入校园恶性伤害师生的事件。于是乎,每个学校都加强了安保,增购了警具,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我说过,朝海中学地处城郊,紧挨围墙的是农田和几条泥泞的小路,鲜有人出没。
保卫处的几位保安一听,不敢怠慢,马上兵分两路,一路从校园外绕围墙过去,一路径直跑到苗圃區。
很快,围墙外的一路,逮到了正躺在地上的可疑人员。这人躺在地上,一顶灰旧的鸭舌帽盖住了整个脸。他揉着腰,呻吟着。身边有辆破旧三轮车。
学校是封闭式围墙,有两米多高。保安推测,这人肯定是站在三轮车上,受到惊吓后,从车上滚落了下来。
这人嘴里还不时发出咝咝的声响,像毒蛇吐出信子的声音。
保卫处的一个同志小心翼翼靠近,猛地掀开鸭舌帽,一看,说这不是阿标吗?
大伙嘻嘻笑了起来,说,阿标,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吗?
阿标全身颤抖着说,我只是想看看我的苗圃,看看我的苗圃。
阿标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马上改正道,我只是想看看学校的苗圃,看看学校的苗圃。
保安说,看苗圃?你可以大方进学校来看就是了,爬围墙干吗?
阿标支支吾吾,这……这……
保安问他,你是不是突然被两个学生吓到,摔下来的?
阿标说,学生?不是的,我是看到苗圃后,一惊,就滚落下来。
保安说,这就好,这就好,那就没事了,赶紧回去吧。
保安把阿标从地上扶起来,帮阿标拍拍身上的泥土。阿标呢,推着破旧的三轮车蹒跚着离开了。保安看到那辆三轮车,踏板歪了,链条断了,两个车轮只剩光圈。估计是从哪个垃圾堆找来垫脚的。
几个保安议论,说阿标这家伙真是傻呆,如果说是学生吓得掉下去的,说不定还可以向学校索求一点医药费呢。上次,有个家伙,爬铁门进入校园,一紧张,从铁门上摔下去。后来,他还要学校赔付他的医疗费呢,他说他是在学校摔伤的,学校就得赔偿。学校呢,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给了那人一千元了事。
保安都笑,说,这个傻呆,真是傻呆啊!
很快,我就在朝海中学待完了三年。我也得离开朝海中学了。恋人直骂我是骗子。我辩解道,我又没有说过我是朝海中学的老师。恋人也没有办法,我们在三个月前领证结婚了,恋人成了爱人了,而且,她肚子里有了我们爱的结晶呢,嘻嘻。
转眼,我们的孩子都读小学了。那年,赤水中学组织工会活动,去爬山,目的地是北山。
爬到北山的顶峰后,我们开始下山回家了。下山时,我们换了一条较为平坦的路。在山下的一个小村庄,我看到了一个面熟的人。他戴着一顶黧黑的鸭舌帽。帽檐上好像有字和图形,可早就浆洗得一团混沌。他靠着山墙,正在午后的阳光下瞌睡。一个小男孩依偎在他怀里。这小男孩也正流着涎水在瞌睡。
我轻声叫了一声,傻呆。
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又埋头酣睡。
他应该是傻呆吧?我叫过爱人,说,你看看这个人是傻呆么?爱人说,谁是傻呆?我说就是朝海中学那个花工。爱人捂着鼻子,骂骂咧咧道,你神经病,还提朝海中学,一提我就有气。什么傻呆,花工啊,臭烘烘的,还不赶紧走。
爱人牵着孩子赶紧走远了。
我停了下来。难道傻呆不认得我了?想想,也可能。我和他,就像掠过朝海中学的两颗流星,在生命长河中一闪而过,倏忽之间,又滑向了各自的宇宙深渊。
我再唤了两声,傻呆,傻呆。可这人的脑袋再也没有抬起过。或许,这人不是傻呆。以前的傻呆,每次出现,都有一顶崭新的鸭舌帽,一颗灿亮的门牙。
走过不远,我才回忆起,傻呆叫阿标,真实名字叫李云标。我一拍脑门,突然醒悟,直接呼唤一个人为傻呆,就是真傻呆也懒得理睬你。
我真想走回去,再叫一声阿标或李云标。可妻儿和同伴都走远了,我怕自己走丢了,只得小跑着,向大部队赶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