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英,一生苦楚“难不倒我”

2017-12-22 21:05李辉
环球人物 2017年22期
关键词:赵丹情书

去年12月31日,上海思南会馆举办了一场引人注目的活动——《黄宗英文集》读者分享会。曹可凡、阮丹青等黄宗英的亲朋好友与读者齐聚一堂,谈他们眼中的黄宗英。

在两个星期前,黄宗英也兴致勃勃地答应参加这场活动。没料想,就在活动举办前一星期,她突发重病,必须要做一台大手术。她的身体能承受得了吗?我们都忐忑不安。好在有可凡兄热忱帮忙,医生、护士也倾心尽力,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经受住了几个小时的考验。

今年,我去上海探望时,黄宗英体力明显好转,还与我合了影。她终于又一次挺过难关,我真为她感到高兴!

黄宗英22岁从影,曾主演《甜姐儿》《幸福狂想曲》《家》《聂耳》等影片,当年可是家喻户晓的大影星。但她并不看重明星光环,而是更喜欢文学创作。其实在拍电影之前,她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了——诗歌、剧本、散文、报告文学,她都写过。曹可凡曾为黄宗英拍摄纪录片,问她怎么写作,她说有时半夜醒过来,突然想到一段文字,就赶紧拿一张小纸条写下来,再用大头针别在沙发、床边。她的丈夫赵丹,还有孩子,经常一屁股坐在床上,被大头针给扎了。

1982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一个团去西藏采风,黄宗英是团长。采风完毕,大家好不容易买到机票,准备返回的时候,黄宗英却突然变卦,说她不走了,要退票!在大家强烈追问下,黄宗英才“坦白”:3年前,她在成都参加一个科学会议时,偶然听到女科学家徐凤翔的发言,说的是她克服重重困难在西藏林区考察、做科研的事迹,于是俩人约定,希望以后在西藏再会。那天,她兴奋地说:“太巧了!昨天下午在招待所院里碰见了徐凤翔,她正要进青藏高原林区。”因此黄宗英也要跟着去。

采访出发前,她特意给亲属写了信。信中说自己要去青藏高原采访,那里人烟稀少,可能会碰到蛇、熊,也许有生命危险。后来,她住进了徐凤翔的小棚屋里,用3个月的时间写成一篇3万多字的报告文学《小木屋》。1993年,由《小木屋》改编的电视纪录片,在第二十八届纽约国际电影电视节上获得电视纪录片铜奖。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黄宗英离开上海,前往深圳蛇口创办了深圳第一个独立书店“都乐书屋”。她毕竟是演员、作家,对市场一窍不通, 创业一年间,不断受骗,就连筹集的大量资金也被人悄悄挪走。最终心力交瘁的她黯然离开了深圳,但仍被视为文化创业界“吃螃蟹”的人。

黄宗英就是这样一个满腔热情的人,一个永远充满好奇的人,什么都敢试。

黄宗英一家有7个兄弟姐妹,在话剧、影视、文学等领域都颇有成就,其中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名气很高,被称为艺坛黄氏三杰。

黄家本是一个温馨富裕的家庭,但黄宗英9岁时父亲去世,家中很快衰败了。她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养家、供养兄弟上学,受过不少苦。

她一生有过4次婚姻。第一任丈夫名叫郭元彤,是一名剧团指挥,但婚后18天就病逝了,那时她才17岁。黄宗英将这段婚姻称为“悲剧”。因为结婚时,郭元彤的家人“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切后事”,却将病情瞒着她。郁郁寡欢大半年之后,黄宗英加入了南北剧社。21岁时,她嫁给了剧社社长程述尧,但这段婚姻也不幸福。黄宗英说:“当时我就觉得,只要有一个好人可以依靠就行了。可日子久了,他回来老跟我说,给我买了乐圣斋的酱牛肉,哪儿小市什么东西挺好。一年多了,他一本书也不看,这把我急得不得了,因为我没话跟他说。”

1947年,黄宗英在拍摄《幸福狂想曲》时,结识了著名演员赵丹。两人由戏生情,走入婚姻殿堂,相互扶持三十三载,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文革”期间,他们被抄家,赵丹被囚禁5年之久,黄宗英也过得极艰难。为此,她哥哥黄宗江、黄宗洛曾围在一起叹息掉泪:“我们不愁儿女,更不愁自己,就只愁小妹了……”1980年,赵丹因胰腺癌去世。13年后,黄宗英与作家冯亦代结婚。

实际上,在认识黄宗英之前,我先认识的冯亦代。有段时间,我每次去看冯亦代,他都情不自禁地谈到黄宗英。俩人婚期确定后,他又多次与我商量婚宴之事。他们的婚礼安排在三味书屋,参加者达100余人,成为京城文化界一件盛事。就是在那次婚宴聚会中,我结识了黄宗英。后来,我受黄宗英委托,整理俩人的情书,曾看到这么一段:

以后来了两个客。第一位是《人民日报》的李辉,他是《萧乾传》的作者,我的忘年交。他看见我书柜里放着你照片,便问你的近况,我骄傲地告诉他关于你我的姻缘,他大表赞同。这样在北京就有宗江夫妇和李辉夫妇及凤姐夫妇(凤子沙博理夫妇)知道了,当然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奇怪,赞同,祝福。当然还有你二嫂和赵青一家,以及董乐山。

1996年,冯亦代脑血栓中风,一度失语,记忆严重衰减。一天,我去病房探望他。黄宗英问冯亦代是哪年出生的,他答:“1951。”大家笑着说:“你这么年轻呀!”从那时起,黄宗英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冯亦代恢复说话、写字的能力。她很有自信:“我演员出身,还教不会二哥(冯亦代)发声?”此后,70多岁的黄宗英执意搬到病房,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

黄宗英又用毛笔写了四个大字“难不倒我”,摆在冯亦代面前,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写。写累了,又像小孩咿呀学语一样教他发声。她“啊”一声,他也“啊”一声;她“呀”一声,他也“呀”一声。这一幕让人感动又心酸。

两个月后,冯亦代恢复了说话和写字能力。再过几个月,他居然给黄宗英写了情书,还写了书评和散文。朋友们都说这是奇迹,感叹这两位老人的黄昏恋难得的和谐圆满。

2004年6月,我陪黃宗英到医院探望冯亦代。那时,冯亦代已再次住院一年多,几次被报病危。他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但认不出来者何人。黄宗英站在床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握了许久。2005年元宵节,冯亦代去世。11天后,黄宗英给远去的爱人写了一封信,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

亦代二哥亲爱的:

你自二月二十三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

吻你。

愈加爱你的小妹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写信。我为这封信加了个标题——《写给天上的二哥》。

这几年,黄宗英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她爱过的、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她仍每日读书、写日记。每天早上,她还要听半个小时的英语教学广播。“我知道学不会了,我把它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她还将长短不一的随笔集结起来,命名为《百衲衣》,在报刊上发表。对于她,阅读与写作是一生的伴侣。

2015年,我开始筹划编选一套《黄宗英文集》,分为4卷:《存之天下》为亲人好友的往事特写;《小丫扛大旗》为报告文学、电影剧本、诗歌、电视脚本等;《我公然老了》为随笔合集,于日常琐忆中感悟人生;《纯爱》为黄宗英与冯亦代的情书精选。经过一年的努力,文集终于出版,我们将它作为礼物送给黄宗英。

在我眼中,黄宗英的一生如同一幕又一幕的戏剧。她是编剧,也是演员。她生活其中,陶醉其中,感悟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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