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九月五日,门合牺牲了。他是在制造防冰雹土火箭时,炸药突然爆炸,为保护身后二十七位阶级兄弟不幸牺牲了。他的牺牲轰动了军营,出事后的第三天,副师长张宏带领刘平、孙高寿和我四个人赶赴巴仓农场进行调查。途中路过四团团部,简单听了汇报。门合的遗体就停放在团部,灵堂前设了两个哨兵。我们没有久留便上路了,继续赶往巴仓农场。车到龙羊峡黄河边,涨了大水,原来清清的河水此刻变成了黄泥汤,听说这里很快要建一个水电站。只见龙羊峡山势险峻,宽阔激荡的河水在这里形成了一片汪洋,被峡谷阻挡,前面左右两座山峰高高夹击,刀削斧砍一般卡住了大河的咽喉,一个小小吊桥摇摇晃晃快要被水淹了。我们心惊胆战踏着小桥来到对岸。到一个骑兵团驻地与巴仓通了电话之后,在一块田地里等候。当天晚上,接我们的车就来了。连夜出发。去巴仓的路很不好走,翻越一个大峡谷上到一块大草原,便没有路了,只是寻着旧有的车辙朝着一个大体方向走,车跑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发现又走回到了原点。
坐在车上,我便想起不久前与门合的一次相会。当时师里要召开一年一度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会前一周,政治部主任交给我一项紧急任务,去四团整理连长费荣庆的先进事迹材料。时间紧迫,赶到连队以后,便连续开会座谈搜集材料,三天就把典型材料写好,冠名“政治连长”。我拿着材料去征求营长门合的意见。
门合看完材料,没提什么意见,他领着我和通讯员小王到田野上去散步。三個人边走边聊,少顷,就见眼前碧波荡漾,麦浪滚滚,一眼望不到边际。
门合一路上都在微笑,他满含深情地注视着这里。我发现田里的麦子有长有短。门合告诉我,麦芒长的叫青稞,麦芒短的是小麦。他走到田坎上,从地里抓起一把泥土,看看墒情,又伸手掐了一棵麦穗,放进手掌,左右手合起揉揉搓搓,用嘴轻轻吹掉麦糠,细心数了数,抬起头问道:“小王,你能猜出这一穗有多少粒吗?”
小王摇摇头,猜不出来。
门合像了解自己的队伍一样了解农场,四五十万斤粮食眼看就要到手了,作为农场的军代表,他能不高兴吗?此刻,他流露出的是自信和骄傲,由一穗而知粮仓。门合从小在家当农民,来到巴仓大草原,一直在农场执行任务,与农场同甘苦、共患难,视农场与部队为一个整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你我。他说自己以后老了,在部队干不动了,就在农场解甲归田,开荒种地,一辈子也不离开巴仓了,将来让儿子也在巴仓接他的班。
我们三个人边走边说,忽然眼前刮起了大风,天空阴云密布,远处传来了隆隆雷声。听到打雷,门合为之一惊,他紧张地拉着我们往回走,像在战场上发现了敌情一样。进了办公室,他就抓起电话,问农场生产科库房里还有多少土火箭?这土火箭是用来驱赶冰雹的,其形状与双响纸制花炮相似,分为推动力和爆炸力部分,当第一节推动力将土火箭送上云层以后,第二节爆炸力就会炸开,驱散冰雹,威力不小。这是每年农场防止冰雹所必备的。生产科告诉他,土火箭都是去年的存货,时间久了,会受湿潮,不知是否失效,使用起来可能有问题。于是他决定赶快备足材料,挑选人员,由他亲自带领,抓紧赶制土火箭,保护丰收成果。本来这样具体的事务,他作为领导,事前布置,事后检查一下就可以了,但是门合没有这么做,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要亲自上阵,亲手操作,站在了第一线最危险的岗位上。
第二天,我便带着写好的典型材料回到师部交差。政治部主任急忙叫了几个人联合听审,我把材料从头到尾念了一遍,顺利通过,抓紧打印。师里开完大会,费荣庆又接着出席了省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又是一炮打响,“政治连长”典型材料整版刊登在省报上。费荣庆又上了一个台阶,不久,连升三级,出席了兰州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
我还想起通讯员回到营部以后给我讲述的有关门合的两件事。一件事是发生在训练新兵的时候。那次他带领新兵实弹投掷手榴弹,有个软蛋新兵过度紧张,松手过早,把手榴弹甩在脚下,眼看手榴弹吱吱冒着黑烟在地上打旋,千钧一发之际,门合临危不乱,迅速从地下拣起手榴弹掷出十多米远,手榴弹在空中没有落地便爆炸了。还有一次是在寒冷的冬天,宿舍里很多人都围在炭火炉旁伸着手取暖,其中也有门合。这时从哨位上下来一个战士,身后背着枪,子弹刚刚从枪膛里退出来,握在冻僵的手心里,这战士太冷了,就挤进人堆,伸手烤火,一不小心两发子弹便掉进了红红的炭火之中,眼看即将爆炸,人们条件反射,个个转身要跑,力气大的人还推倒了力气小的。又是门合沉着冷静,眼疾手快,伸手从红红的炭火中抓出了两发子弹,一粒不少。反应那么神速,动作那么敏捷,玩游戏一般。这一举动仅仅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但是这一瞬间的成功又是多少个“一瞬间”的积累成的呢?人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谁能说出门合为革命积累了多少基本功?
想着想着,就到了巴仓。我们一行首先查勘了爆炸现场。这是一个空仓库,室内有两个篮球场大,里面没有任何物资。屋顶的瓦被爆炸时的气浪掀起,库房大门也被气浪撕裂成几大块碎片。炸点的上方,有一道木梁,门合的军帽帽徽深深地扎进木梁里,足有两指深,一个工人踩着梯子用老虎钳才用力拔出来。门合的右手大拇指带着五寸长的一根筋,飞落在仓库内三米高的窗台上。门合身后的砖墙上方,残留着门合身体炸飞时印下的撞击痕迹,点点血迹清昕(晰)可见。头的后脑撞在墙上,严重脑震荡,内脏也受到严重伤害。人当场就失去了生命特征。当时现场二十七个人,装炸药的有四个人,围着一堆黑色炸药,其他人坐姿都很低,门合坐在一个柳编筐上装炸药,曝(爆)炸以后在现场的人都安全无恙,唯独门合牺牲了,他是趴在炸点上牺牲的。火药的爆炸来得那么凶猛迅速,关键的一刻,门合奋不顾身猛扑上去。
看完爆炸现场,接着我们又进行走访,先召开二十七个在现场参加装制土火箭人员的座谈会,他们详细述说了门合保护他们的经过,肯定了门合的舍己救人的精神。后来,我们又召开了更大范围的座谈会,听取了更多人的意见,对于门合的牺牲,刚开始有两种不同的看法,多数人认为门合是为了保护在场的二十七位同志而牺牲的,是当之无愧的革命英雄;另外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一场责任事故。门合负责给土制火箭装药,发现炸药里有一小块黄豆大的颗粒,旁边一个人用小铲子去压,门合正要制止的时候炸药引起爆炸。门合是一个具有高度政治素养和军事知识的优秀干部,他此刻既是营长又是巴仓农场的革委会主任,身兼二职。他要亲自参加制做土火箭,又蹲守在离火药最近的地方。火药的意外引爆是任何人也没有预料到的,但是对门合来说,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开完座谈会,听取了农场和战士多方面意见,两派群众和部队同志的观点一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白天开座谈会,晚上连夜写报告。几万字的报告,一天一夜便赶写出来了,执笔的是司令部秘书刘平。该文的第一稿取名为《步步紧跟毛主席》。
我们拿着这份初稿,赶回部队,报告很快上报了。接着,兰州军区又派了青年部的部长二返巴仓进行实际调查核实。很快由新华社一位姓赵的同志,解放军报社的记者刘学敏、王澍、叶鲁枫,还有一位李姓同志以及《青海日报》社的一名记者和我们师的刘秉义和我组成了门合写作小组,由张宏副师长直接领导。
“门合事迹”没有公开发表之前,在部队和青海省地方上的影响已经扩散开了。接着召开了全西宁市各单位群众参加的大型追悼会。师部大院搭起了露天舞台,两旁摆满了各单位送来的花圈,追悼会很隆重。其他活动也都慢慢展开了。
我们门合写作小组的七八个人每天都坐在一起,研究讨论起草这篇通讯。同一个人,同样一件事,究竟应该从什么角度来观察、来报道呢?稿子写了七遍,改了七遍。既然要树一个英雄人物,就一定要高大、要完美。开始,作为一个爱民模范来写。写出来后,不满意,觉得爱民模范太一般化了,没有时代高度,缺乏时代特征,应该站得更高,挖得更深。接着又找更高的基点。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就决定从路线斗争的角度来写。“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通讯定稿以后,我和刘平带着稿件住进了解放军报社,等待着军委的审批。这时《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是最权威的两报一刊,具有旗帜性。我们坐在办公室,不时会听到窗外的脚步声和口号声,突然有人群从窗前经过,喊着口号,聚集到会议室,准是又有一个人被揪出来了。我们是外来者,不关心这些,只等待有关门合的事。
在等待的这些日子里,我们还拿着稿子去工厂征求工人意见,开座谈会,不断改稿。这时,我和军报的王澍提前起草去中南海向毛主席报喜的贺词。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消息传来,中央军委批准了。喜报抄在大红纸上,解放军报社的人员排成队敲锣打鼓去中南海报喜。那天起得很早,军报的人都出动了。门合的事迹由新华社正式发表的消息,我是当天的凌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之前两个小时才知道的。一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当即便急忙给副师长打了长途电话。当时副师长还在睡梦中,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便立即命令吹起床号。这时,还不到起床的时间,军营里集合好的干部战士便敲锣打鼓地上街游行了。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西宁人民。游行队伍从街上回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也开始了,头条新闻便是《无限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好干部——门合》。《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全国各大报刊头版头条都刊发了这篇通讯。
一时间,全国掀起学习门合的政治热潮。这期间我写了十多个有关门合的故事,分别在一些报刊发表了。
接着,《解放军文艺》给我下达了写门合报告文学的任务。在《解放军文艺》住了两个星期,报告文学怎么写也无法突破,写出来了,很不满意。不管满意不满意,时间又不能拖,这是政治任务,立即发表。我不敢个人出风头,文章落款是“门合事迹写作组”。这期间,我又写了不少有关门合的一些故事,这些稿子全被报刊选用了,命中率百分之百。
后来,省革委会、省军区和我们师组成了一个赴门合家乡慰问团,赶赴门合家乡河北省涞源县进行慰问。这又是一件政治任务,不能轻视,军区副政委、省革委会副主任和我们师副师长带队,“政治连长”费荣也是慰问团成员之一,我们师的战士演出队也参加。河北省也派了有关人员接待和陪伴。河北省革委会一个副主任和河北军区马副司令员也与我们同往。一路上各县镇乡村街头巷尾,都是清水洒地,道路两旁站满了欢迎的人群,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在有些比较大的县镇,我们总是提前下车,徒步通过,和群众握一握手。遇到一些小村镇,我们就不下车了,最多向欢迎的人群招一招手,便绝尘而去。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经石家庄来到涞源县门合的村庄。我站在队首,双手高举着毛主席像,进了村,见到了门合的父亲母亲,以及他的妹妹。白天和晚上,演出队连续演出,台上演员哭,台下全村男女老少群众哭,我坐在台下哭得不敢抬头,捂着脸跑出人群,见到门合的父亲,我又哭,见到门合母亲我更哭,接着看见了门合妻子手里拉着儿子我越发哭出了声。
第二天,大家伙一起开展政治活动,作报告,吃忆苦饭,每人几个苦苦菜团子,体验门合小时候的苦难生活。从门合家乡返回石家庄,一路上,走到哪里,战士演出队就演到哪里,报告会也开到哪里。涞源、石家庄、保定、北京,我们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夹道欢迎。演出队的节目后来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去了天安门广场演出。到部队各大军兵种领导机关和北京军区演出,无不受到赞扬。我在代表团担任秘书,也曾去过不少单位介绍门合事迹。我们这些凡人,一夜之间好像都变成了英雄,人人都升华了。到处找你开座谈会,到处让你讲门合的故事,到处找你作报告,到处是政治的锣鼓声,由不得你不得意,由不得你不政治。好像被引爆的氢弹,裂变,热辐射,冲击波,一浪又一浪,一下子都释放出来。门合的妹妹门玲原在涞源县是个小学教员,后来当了教育局长。门合的妻子刘凤英,是一个随军家属,没有文化,也登台作报告了。在石家庄,保定演出报告以后,很多人要求與我们合影留念,很多中学生跑到我们住的宾馆,站了一大堆人,要我们签名。慰问团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英雄门合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涞源县返回时,汽车行驶途中,在公路上和对面来的车辆堵住了,双方的人员都下了车,当对方知道我们是赴门合家乡的慰问团时,大家都欢呼起来了。很多人要求与刘凤英合影,并要求刘凤英讲话。刘凤英站在一个土坎上,面对众人讲了几句,随即便迎来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几句平常的话,反响却不平常。
后来,西宁市的一个公园改为“门合公园”,巴仓农场附近的一个公社也改名为“门合公社”了,我们部队当然是“门合生前所在部队”。部队的声誉也空前大大提高,干部战士都非常自豪。我们都是门合的战友。
资料写作者:张发良,现居西安。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