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

2017-12-21 23:52朱大可
天涯 2017年6期

朱大可

永乐十一年晚秋(公元1414年10月)

马赛猎人在东非马赛马拉草原上追捕长颈鹿,他们留着长发,身披红色马赛布,黑皮肤被汗水浸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露出健硕的肌肉,就像身手敏捷的猎豹。野草在旱季开始发枯,水分散发在炎热的空气中。麟可以嗅到远方狮子、鬣狗和角马的浓烈气味。她掉头看去,一头雄性长颈鹿正在紧随着他奔跑,他的名字叫“么”,因为他的叫声跟野牛相似。他是她的远方亲戚,忠实、温顺,竭力讨好她,就像一个性情温顺的忠仆。

但她尚未从麒被抓捕的噩梦中摆脱出来。三个太阳年之前,他被那些猎手捕获,至今下落不明。据消息灵通的鬣狗说,他们看见他被装上商船,运往一个叫作“榜葛剌”的东方国家。她跟他之间相隔万里海域,已经没有再次相遇的可能。么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么劝她放弃期待,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残暴的物种,他们从不顾及其他生物的感受。但麟依旧沉浸在对他的回忆之中。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经过长长的脸颊、唇边和下颌,缓慢滴落在美丽的蹄子上,发出珍珠般的声响。时光如此缓慢,就连思念和悲伤,都变得迟钝起来。

她站在一棵孤单的金合欢树旁,用蓝紫色的长舌头,卷起枝条和叶子,把它们送进嘴里。她需要用食物来终止回忆。合欢树很不高兴。它在大声抱怨,树叶里满含着芬芳的眼泪。但麟没有在意,因为她看见了远处的骚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马赛猎人的身影。他们手持长矛和弓箭,快速摆动两条后腿,向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麟开始惊慌起来,感到危险的迫近。她的舌头松开树枝,对合欢树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迈开修长的大腿,奔跑起来。她毛色美丽,肢体饱满,以优雅的身子奔行,犹如天兽下凡。作为网纹长颈鹿,她的毛皮呈多边形的褐色斑点,衬有明亮的白色网纹,斑点是深红色的,向下一直扩散到足部。在她情绪激动时,斑点还会闪烁出一种异常的光亮,仿佛是鱼类身上的鳞片。

么目击她性感的斑纹和臀部,心猿意马地追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是成群结队的角马、斑羚和蹄兔。它们是人类的陪猎者,猎手需要利用它们的惊慌和奔跑散布恐慌。角马是恐惧信号的传播者,它们惊慌失措的表情在草原上迅速传染,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和长有仙人掌的石砾荒漠,瞬间抵达最遥远的水塘。

强壮的马赛人越过角马群,逼近并包围了麟。麟的脚步开始放缓,她四面张望,看看能否得到狮群的支援,但母狮们早已逃得杳无踪影,而象群也在远处胆怯地静观。猎人们拉出了粗大的绳阵,麟还没有来得及转身,那些绳索就绊住了她的四足,一个绳圈还套住她的脖子。她被重重地绊倒了,一张大网罩住了她的全身。她绝望地想,她终于面对跟麒完全相同的命运。

么身材瘦小,毛色黯淡,在草原上是被鄙视的一类,但在逃离中却显露出卓越的个体优势——更加灵巧敏捷,能迅速跳出网阵,摆脱马赛人的陷阱。他躲在远处,死死盯着被捕的麟,不肯离去。麟用蹄子奋力刨地,警告他赶紧逃走,而且越远越好。麟的四肢被捆绑起来,搬上四轮大车,由牛群拖往人类聚集的马林迪城。只有秃鹫在天上紧密追踪着猎人的队伍,指望他们的指缝里会漏出一些生物的碎片。

她被关入一间高大的木板牢房。这里臭气熏天,到处是狮子、斑马和鸵鸟残留的绝望气味,牛粪垒起的墙上,还涂有一头狒狒自杀者的尿液。她徒劳地寻找麒的气味,却一无所获。草原野兽的怨气太重,层层覆盖了旧时的气味。几个马赛人守在四周,身上背着劣质的弓箭,逃跑似乎没有可能。麟长叹一声,开始吃起人类供应的干草,味如嚼蜡。

这样过了几天。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有大批人类前来探视,场面的隆重程度令麟感到惊讶。一个身材高大的白皮肤男人,被黑色的马赛人簇拥着,从屋外仔细打量她,目光如炬,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他身穿美丽的袍服,上面绣有一对表情凶悍的大蟒,跟马赛人的裹身破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反复看了很久,突然露出满意的微笑,指着她对身边的马赛人说,这就是麒麟,我找她已经很久了。我要带走她,她是我的,不,她是属于大明皇上的。他嗓音尖细,隔空拱了一下双手,仿佛那个什么皇帝,就站在他的身后。这时,站在外围的其他白种士兵也大声喊出了“万岁”,像是一次神经质的语音抽搐。这是一种古怪的人类方言,她从未听过,却完全懂得语词里的含义。

麟的脖子被套上绳索,在负责喂养她的“麒麟奴”(她后来才知道这个语词的意义)牵引下,向港口缓慢走去。麟见过那个中年男人之后,突然失去了逃跑的欲念。她感觉那人眼神可亲,就像自己昔日的情人。她顺从地跟随车仗,一直走向蓝绿色的海岸。那里停泊着几十条大船。在非洲大地上,她第一次看见如此众多的水上事物,就像一座座小丘,漂浮在水面上,带有折叠的巨帆和五颜六色的旌旗。

獅子、斑马、花豹和鸵鸟被送上马船,而麟则沿着分层搭建的踏板,登上其中最大的九桅巨轮“宝船”。她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礼遇。她将开始一次伟大的海洋旅程。目的地不明,但若是那个叫作榜葛剌的城市,她就有望跟自己的丈夫团聚。她对此充满不安的期待。

她被麒麟奴安置在甲板中部,紧靠粗大的桅杆,四周是高大的杂木栅栏。一个用斜拉铁链支撑的栈桥,从船尾的舱房那头伸展过来,它的尽头就悬停在她身边,几乎跟她的头部齐高。中年男子领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过栈桥,站立在她面前,这次他们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可以更加仔细地彼此打量。

中年男对她说你好。这是友善的问候。她点点头,向对方伸出了蓝紫色的长蛇般的舌头。年轻男人非常惊讶,他一把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臂,就像孩子抓住父亲的衣襟。

他说,和大人你看,它的舌头好像毒蛇。

那个叫作“和大人”的中年男人,轻抚他的肩头说:“不用害怕,它这是在问候我们。”

她喜欢那个有礼貌的男人,她后来知道他叫郑和,是整个舰队的领袖,而年轻人叫马欢,是他的侍从兼阿拉伯语翻译。从表情、举止和服饰上判断,他们属于更为精致的物种,拥有更高的智慧。但郑和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忧伤,在他欢笑的时候,忧伤会像潮水一样退走,然后又更加汹涌地卷土重来。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触了麟的脖子,但她凝望着他,毫不退缩。郑和开始抚摸她,掌心温热,满含欣赏和惊叹,在她的皮肤上爬行,仿佛在搜索和倾听她的秘密。麟一动不动,沉静地享用这来自人类的赞美。

郑和的抚摸温存而缓慢,像是一次持久的做爱。麟记住了这个历史性时刻——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雄性人类,向她如此说出充满爱意的手语。她在喜悦中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尿液倾倒在船板上,犹如泉水一般,散发出浓烈的臊味。郑和目不转睛地望着,仿佛看见巨兽的不可思议的能量。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抚摸中,宝船驶离斯瓦西里海岸,不断交替着航行和停泊的两种模式。其间有更多其他船只汇入,还有各国的使节和珍宝上船,诸如乳香、芦荟、红蓝宝石、珍珠和色彩美艳的珊瑚树之类。水手敲打锣铙欢迎他们,那些乐器发出了滑稽的金属音响。

而麟只能接受鼓声,它跟非洲人的鼓点很像,只是更加散乱和漫不经心,跳跃在红色大鼓的牛皮鼓面上,仿佛是母鸡在不规则地啄米。他们还吹奏一种叫作“唢呐”的高音喇叭,它原初是波斯人的乐器,声音高亢,犹如象群在草原上发出的呼号。

使节们的长相看起来都很怪异。他们的毛皮可以脱卸和更换,这增加了他们的古怪程度。他们每天都沉浸在歌舞里,有些雌性人类在跳舞,姿态放荡而优美,跟鸵鸟求偶的舞蹈相似。

她们还喊出一种具有旋律性的叫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种“歌舞”),纤长的白腿在雄性人类面前摆动,求偶的术语异常复杂。麟觉得那是一种精妙的系统,人类的感官神经已经退化,只能靠符号传递讯息。他们在符号中崛起,爬升到生物链的顶端,肢体坚硬,表情放荡。

使节们用猫眼石和红宝石收买性服务。他们跟中国疍女在船尾官厅的客房里做爱,举止犹如斑点鬣狗。草原上雄狮每天要有上百次交配,而人类的次数很少,但时间很长。他们发出的欢愉声,甚至盖过了船首切割海浪的响动。马欢有时在走廊上徘徊,偷听那些放浪的叫喊,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

郑和对麟已经无限痴迷。他每天深夜都来探视她。使节、舞女和水手们都已入睡,只有值班的舵工、导航员、帆具手和瞭望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郑和沿着栈桥走来,面带微笑,仿佛是在奔赴一个暧昧的约会。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轻抚她的脖子,保持着惯常的沉默,但她却可以感知他灵魂的声音。他在向她谈论自己隐秘的心事。他喋喋不休,热烈赞美她的脖子,赞美她的粗壮、性感、近乎完美,是天神的杰作。在这种时刻,麟即便已经躺下,也会猛然警醒,站立起来,迎接这雄性人类的降临。她几乎把他视为麒的缩微版替身。

除了和大人,还有另一个船员也难以入眠,那是年轻的雄性人类马欢。他在暗影里默默地注视郑和,仿佛是前者的一个缄默的影子。月光照临在苍穹顶部时,麟不仅可以看见马欢绸衣上的皱褶,还能看见闪烁在他眼里的泪光。她知道其间蕴含着一种深刻而难以索解的情感。人类是丧失感官能力的肤浅生物,而他们是人类中的异端,脆弱、敏感,被奇怪而复杂的痛苦缠绕。

永乐十二年仲秋(1414年9月)

麒走在应天府的石板路上,趾高气昂,表情困惑而高傲。百姓们挤在道路两边看他,像在围观一个高大的天神。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低矮的青黑色屋顶,它们匍匐在大地上,其上覆盖着密集的瓦片,像一些不规则的鱼鳞,一直延伸到天边,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有气无力的色泽。人民衣衫褴褛,呆滞的目光里露出了恐惧。他们交头接耳,仿佛在谈论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风吹过这座被废弃的都城,带来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讯息。

这一年来,麒遭遇了一系列可怕的经历。他在马赛马拉草原上被猎人追捕,为了保护妻子麟,他把猎手引开,却被赶进一个阴险的包围圈里。他只能像奴隶那样束手就擒,被卖给来自埃及的阿拉伯商人。那个富有经验的动物贩子,把他带往东方的榜葛剌,成为国王赛弗丁的宠兽。他住进一座美丽的花园,在那里居住了长达一年的时光。

一条蜿蜒的河流从花园中央流过,把花园分成两半。国王住在那边,他住在这边。他们彼此眺望和欣赏,状态相当友好。他的草地上除了梅花鹿、懒猴、豹猫和巨蜥,便是榕树、苦楝树、苹果树和石楠藤。他喜欢那些植物的叶子,汁液饱满,气味芬芳。他放肆地撕扯树枝,把果实践踏在地上,把树叶卷入舌尖。国王和他的女儿望着他粗鲁的举止,满含喜悦,仿佛在观看一个顽皮的家庭成员的嬉闹。

但这座广阔的花园并非旅行的终点。麒被一个叫郑和的中国人相中,向国王索取,而国王竟然不顾女儿的哭泣,把他转赠给中国人,由郑和的副使杨敏主持,用一艘六桅帆船,将他送往一个更加遥远的东方帝国。船起锚的时刻,麒还能听见公主在放声大哭。她的声音性感而嘹亮,犹如母豹在雨季里发情。

这就是在兽界疯传的大明帝国的都城。据说它是扬子江边最伟大的城市。黝青色的城墙高耸,比麒的头颅更高,上面爬满古老的藤蔓;帝国的士兵排列成铁甲的墙垣,他们身穿风格华丽的军服,長枪和盾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神话里的天兵天将。

麒在印度驯兽师牵引下,缓步绕过一座大湖,穿越在战事中毁坏的城墙,从午门进入,走过五龙桥,穿过写有“奉天门”字样的牌楼。大明帝国的皇帝朱棣,此刻坐在奉天殿前面的广场上,头戴冠冕,身穿杏黄色的龙袍,很不耐烦地申斥着他的臣子。而臣子们则跪拜在地上,浑身战栗。

麒的光临打断了皇帝的怒气。他站立在低矮的官员中间,犹如鹤立鸡群。上千名官员为此发出惊叹。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生物,高大、美丽、浑身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仿佛来自至高无上的天庭。

皇帝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登上一座木质高台,隔着横栏仔细看他。他的位置几乎跟麒的头颅平行。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神里露出跟百姓相似的恐惧。他想触碰一下他的脖子,却半途而废,收回自己迟疑的手指,自我解嘲地大声说,它多么高大,比那些旌旗和华表还高。它在俯视苍生,怜恤你们的疾苦,并且还要赐予你们幸福。

就像妻子麟那样,麒能够听懂皇帝和世间所有生物的言辞。他伸出长达三尺的蓝紫色舌头,又向皇帝喷出一口巨大的鼻息,像大风那样吹走了皇帝的帽冠。皇帝被这长蛇状的条形物所惊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倒退几步,随即有些气恼于自己的失态,一拂衣袖,走下了高台。宦官们簇拥着他返回龙椅。宦官为他重新戴好冕旒冠冕。有人开始尖着嗓子宣布典礼开始。

一个叫作沈度的男人走出文官队列,跪在地上,高声诵读自己的辞赋——

“西南之诹,大海之浒,实生麒麟,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红云紫雾,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聆其和呜,音协钟吕,仁哉兹兽,旷古一遇,照其神灵,登于天府……”

皇帝在心满意足地倾听,而麒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古老的方言,但他知道,这是人类在第三次给自己命名,因为此前在榜葛剌,他已从郑和与杨敏嘴里,听过这个令人疑惑的名字。

麒获得的首次命名是在非洲,马赛人把他们这个物种称为“基林”,其实就是“长脖子”的意思。在广袤的马赛马拉草原上,他的种族无疑是脖子最长的生物,就连素以长脖闻名的鸵鸟和阿拉伯骆驼,都只能望洋兴叹。

而在印度半岛的榜葛剌,国王和他的女儿却把他当作“布拉克”——先知默罕默德的神圣坐骑。在阿拉伯人的叙述中,布拉克应该拥有人类的面庞,马或老虎的身子,纯白的毛发,骆驼那样的长脖子和骡子般的精巧乳房。但除了脖子比骆驼更长以外,麒其实跟布拉克毫无相似之处。

中国人郑和与杨敏却指认他为“麒麟”——一种中国传说中的神兽,其中雄性叫作麒,雌性叫作麟。据说这种神兽最初出现于鲁国,被七十一岁的圣人孔子所见。当时神兽被猎人伤害,前肢折断,已经奄奄一息。孔丘先生目击了它负伤的身躯,非常伤心,失声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襟,因为它出现在周朝衰微的末世,实在是极为不祥的征兆,从此决定停止撰写《春秋》。但麒麟若是现身于盛世,反而是一种吉兆,象征天神赐福,而一个吉祥幸福的新时代即将降临。麒知道,皇帝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只是皇帝用以证明这盛世的奇异工具而已。

使节们开始逐一献上他们的贡物,诸如象牙、犀角、珊瑚、宝石、珍珠、布匹和香料的样本,这些贡物被放在雕饰华丽的轿厢里,由士兵们抬着,从皇帝面前走过,由使节们向皇帝展示,然后被送往库房。皇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些外邦小国都来朝拜他的权力,这满足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他是篡位者,以谋反和屠杀的方式,褫夺了侄子皇帝的宝座。他必须证明这种权力是合法的。而最有力的证明者不是顺服的百姓,而是前来朝贡的外邦使节,以及那些象征吉瑞的异兽。他们是装饰帝座的蛊惑人心的花环。

他向使节们赐座,跟他们亲切交谈,犹如一位风度翩翩的世界领袖。文武官员都在静观,他们的白发和官袍在风中飘动。除了皇帝、使节和译员的私语,广场上十分安静,只有风铃和旌旗发出不倦的响声。

皇帝对马林迪的王子说,去年他北征瓦剌,曾经发现一头奇兽,以为那就是麒麟,却已身负重伤,很快就悄然死去。他当时闷闷不乐,幸亏爱妃琼氏好言慰抚。现在,麒麟居然失而复得,虽然模样不太一样,但他还有什么可抱怨呢?它足以证明,他的王朝不可动摇。皇帝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

麒感到百般无赖,他决定弄出更大的響动,于是撒了一泡很重的稀屎,大约有上百斤的样子,狠狠砸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大响,稀软的秽物四散飞开,一直溅到官员的脸上和衣衫上。人们尖叫和奔逃起来,仿佛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神经质的皇帝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危机。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来人呐,有刺客!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典礼在一片惊慌和凌乱中草草结束了。麒被带往一座破败的花园。在旧皇帝被推翻之前,这里曾是宴请宾客的重要场所。旧帝在宫殿里自焚而死,花园在这十二年中被常年废置,并因失修而呈现为萧条的景象。麒放眼望去,到处是无名的杂草,只有狐狸和野獐在其间出没。

但这却更符合麒的草原法则。麒独自在硕大的花园里缓步巡视,看见被蒿草淹没的石人,还有几座垮塌的亭子。泥土里散落着一些彩色的琉璃瓦片。它们缄默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表情忧伤。池塘里长满莲叶和水葫芦,一座残破的木桥横陈在水面上,木栏裹着深绿色的青苔,仿佛穿上了用微细茎叶编织的衣物。从静止的水面上,他偶尔还能看见宫女的幽灵飘过,影子映照在死水里,像翩然起舞的蝴蝶。

麒遍尝那些陌生的杂树和野草,从中挑出几种,诸如刺槐和含羞草,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知道,这里应该就是他旅行的终点了。他觉得一切都还不算太坏,至少,这里没有太多跟他抢食的反刍类生物。他站在花园里,极目四望,看不到麟和任何同类。孤独像死寂的池水一样,悄然漫上了他修长的脖子。

几名来自榜葛剌的驯兽师,现在成为大明帝国的奴仆,他们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麒麟奴”,这意味着他们充当了侍者的角色,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的作用变得无足轻重,因为麒无须他们的呵护。他是自己的主宰。

过了几个太阳日,神经质的皇帝再次出现在麒的面前。这次他领着自己的妃子琼氏和孙子,侍卫林立。那些美丽的女人们被他的高大姿容吓到了,一起发出了欢喜的尖叫。孩子们则向他投掷石子。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走近他,安静地仰脸向他的眼睛凝视,仿佛在凝视天上的星辰。

麒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射在少年的瞳仁里,犹如一个缩微的精灵。麒破天荒地躺了下来,把脖子盘旋在自己身上。少年大胆地站到他身边,伸手数着他的头角,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他的小手潮湿而冰凉,犹如树叶在簌簌发抖,轻轻掠过他的头角。

麒后来才知道,这少年就是当今太子的次子,朱棣最宠爱的皇孙之一。他比祖父更迷恋这只神兽。他向祖父说,把他送给我吧。明天是我的生日,我需要一件这样高贵的礼物。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朕答应你,但你要负责它的全部,包括它的生命。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它必须活着,绝对不能死去。如果它死掉,我的王朝就会出现问题。

皇孙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却没有理解皇帝的深意。他向那些负责喂养的麒麟奴下令说,你们要为它造一座大大的房子,让它有一个美丽的家园。而且,冬天很快就会来到,到时候,我们就能生起火来,让它在里面温暖地过冬。六名麒麟奴跪在地上,接受了皇孙的接管。这时麒心情变得很好,他喜欢这十六岁的年轻人。他决定善待他,因为自己的命运,即将被移交到这个男孩手里。

永乐十二年隆冬(1414年12月)

海上航行的岁月是单调而凶险的。虽然舰队没有进入飓风中心,却还是被风暴的边缘击中。暴雨打湿了麟的美丽皮毛。这跟草原雨季的暴雨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大地”一直在晃动,许多水手们都在剧烈呕吐。麟远远望见马船上的狮子,在铁笼里不安地回旋,而斑马则惊慌失措地大叫。鸵鸟摇晃着细而弯曲的脖子,然后倒在地上,仿佛陷入晕眩之中。麟先是试图靠着桅杆站立,但仍然无法稳定重心,只能顺势躺下,从干草堆里眺望那些狼狈的事物。帆具手在努力降下巨帆,几个没有经验的年轻水手掉进水里,瞬间被汹涌的大海所吞没。

和大人为麟打开了栅栏的大门。在没有风浪的情况下,它可以在船上自由行走,观看那些海上风光和船内人事。

船上最吸引麟目光的,是那些嬉戏在后舱上层的小太监们,那些男孩总是像女孩一样蹲着小便,因为他们没有鸡鸡。其中那个名叫九宝的男孩,容颜俊秀,眉眼细长,而且性情极其温顺。和大人喜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拥抱和亲吻他,玩弄他的招风耳,就像玩弄一对纸鹤。九宝在玩耍手里的木刀,而郑和在玩耍他的耳朵。

麟喜欢看到这种温情脉脉的场景。她惘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死于一场激烈的奔跑。黑皮肤的猎手们抓住他,用粗大的绳索把他固定在大车上。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静止,在胸膛里剧烈地爆炸,犹如一枚愤怒的炸弹。麒知道,父亲是所有草原烈士中最高贵的一位。他死于对自由的固执信念。

风暴刚刚离去,宝船上又出现来历不明的瘟疫。许多士兵病倒了,医官束手无策。他们焚烧艾草,把醋液煮沸,还用生石灰消毒,但都无济于事。道士们开始画符作法。他们在纸上描绘一些奇妙的符号,然后点火焚烧。符号在火焰里舞蹈和旋转,像一些苏醒的精灵,最后以灰烬的方式跃入水中。据说那是一种厉害的药剂,由医官分送给患病的士兵饮服。一些人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而另一些人则在服药后迅速死去。

九宝也病倒了,而巫术没有发生作用。和大人正在舵室里跟主副舵手讨论洋流、风向和航道,听到这个噩耗,顿时脸色大变。他急切地走下楼梯,奔过长长的走廊,推门进入自己的卧室。九宝面色惨白,躺在象牙大床上,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和大人心如刀绞,一把推开束手无措的医官,紧紧抱住九宝弱小的身躯,犹如抱住一只蚕蛹。九宝在轻微地抽搐,唇色青紫。和大人像女人那样哭泣起来。

马欢叫来了阿訇,让他吟诵超度灵魂的经文。麟的脑袋停留在和大人的舷窗外。她看见九宝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他的灵魂从鼻孔里飞出,萦绕在和大人胸前,像小鸟一样不愿飞走。和大人的心剧痛起来,犹如刀绞一般。麟为此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她对九宝的灵魂说,来吧,住到我的脖子上吧。我的脖子很长,可以安放成千上万个亡灵。

和大人屏退众人,亲自为九宝沐浴。他用海水擦拭他苍白而发青的上身,就连五根细小的手指都仔细擦过,每个指甲的缝隙都被清洗。褪下裤子时,和大人看见了他被净身过的下体,疤痕已经褪色,跟大腿的肤色接近,看起来如此无辜、纯洁,犹如天使。和大人再次失声恸哭起来。他轻抚那处创伤,泪如雨下。

马欢在屋外徘徊,露出万分焦虑的神色。但他不敢走进屋去,麟知道他的心思。这是和大人的最高机密。他只是机密的守护者,而不是干预者。他必须恪守自己的本分。

天亮起来的时刻,九宝的葬礼在甲板上简单举行。按照穆斯林的习俗,他的身子被裹着白布,连同那只象牙大床一起,被众水手送入了大海。它在水面上漂浮片刻,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大量的桃花水母簇拥在床边,体态晶莹透明,在水中游动,宛如怒放的花瓣。它们像水妖那样唱出三个音符的哀歌,然后跟九宝一起,被泛着白沫的海浪埋葬。

和大人没有向尸体告别,他害怕这种永诀的场面。他蜷缩在另一张更宽大的床上,跟其他几名小童彼此相拥,悲伤而疲惫地睡去。马欢在门外默然守候。九寶的亡灵没有离去,在走廊上玩耍,沿着天花板飞行,吹灭所有的油灯,又逐个点亮它们。他没有被自己的死亡吓住。他兴高采烈,仿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马欢回到自己房里,开始用柔软的毛笔记录这些时光。黑色的字迹依次在纸上显现。麟无法懂得那些文字的含义,但她能看到,从那些燃烧的文字里,迸发出了一些令人感伤的物质。它们越过油灯,飞向了沉默的大海。

麟已经五个太阳日没有进食了。她饥肠辘辘,被食物忧郁症所纠缠。她不喜欢那些潮湿和发霉的干草。她无精打采地躺卧在草堆里,失去了观察世界的全部兴趣。麒麟奴们有些焦躁,担心麟会生病。他们找不到新鲜的金合欢叶,甚至没有新鲜的蓝花楹叶、香肠树叶和烛台大戟的叶子。

麟发出了沉默的抗议。她躺卧不起,整条宝船都被惊动了。士兵中出现了一些骚乱,说是和大人病危,麒麟与之感应,也已病入膏肓。船上的锦衣卫开始四处捕人。这时马欢出现在麟的面前,带来一小袋子喂马的豆饼。

他把饼子掰碎了放在麟的面前,对她说,我知道你。麟的鼻子闻到一股经过发酵的豆香。她尝试了一下,觉得还算不错,虽然它是一种低贱的马食,但好过发霉的干草。她打了一个响鼻,算是对马欢的谢意。鼻涕喷了马欢一身。

马欢有些不悦地责备说,你真臭,你是个被宠坏的长脖子。他开始学着像郑和那样抚摸她的脖子,就像抚摸男人的宝器。麟骄傲地看着她的人类朋友,开始怜惜他的孤独。哦,他多么孤独,像狗一样温顺地跟着郑和,却得不到他的爱抚。

但麟没有料到,和大人很快就从九宝之死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回到舵楼最高层,远眺变幻莫测的大海,向舵手发出新的指令。他还召集会议,向那些海军军官们发火,撤除了一个叫作唐敬的指挥的职务。他还抨击锦衣卫过度执法,逮捕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以致宝船无法正常航行。他高举宝剑和皇帝的圣旨,逼迫那些下属服从他的意志。他恩威并用,最终排除了船务上的各种麻烦。

马欢始终站在他身后,像一个沉默不语的影子。当众人都退下之后,和大人转身对马欢说,我的孩子,我观察你已经很久了。从今天起,你不仅是我的翻译,而且还是我的随从。我要你陪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