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等在那儿。一件半长不短的红色羽绒服,脸被早春的风吹得又干又皱,连多肉的鼻尖也红红的。房地产中介是年轻人的天下,相对于这行当来说,这张脸显得多少有些让人意外,尽管她可能并没有超过三十岁。她在楼口按门铃的时候,我已经有了预感,果然,她带我去的正是半个小时前我看过的那个房间。五楼,小小的一居室,没有衣橱,一张与老式橱柜连成一体的写字桌,大约早在多年前就被某个淘气男孩划烂了桌面,如今上面覆了一张地板革。月租二千二百元。
对面的楼里还有一套房子可看,二千五百元。我说太贵了,远远超出此前的预算。她说房东已经来了。那就看看吧。等到一脚踏进房间,我知道,就是这儿了。这房子前几年刚刚装修过,厅厨打通成一体,通透敞亮,地板暖黄,银灰色的橱柜也恰合我意。可是卫生间里只有一台迷你洗衣机,洗床单之类的大件怎么办呢?房东说他带我去看——一台双缸洗衣机搁置在阳台的一角。当我第二次踅到阳台,房东突然大步过来,塞给我一张纸条。
接下来一切顺利,因为各自省下一笔中介费,双方都表示可以在租金上让步。为了表达诚意,我主动提出月租二千三百五十元,就这样定了下来。
可是那个做中介的女孩怎么办?便宜易占,良心难安,也许我可以送她什么礼物,或者悄悄塞给她二百元?但是我该怎么说呢?会不会引起什么后续反应,甚至让自己和房东登上中介的黑名单?断断续续地纠结了一个月,还是算了。
但她還在我的微信上。这一天,她突然问我:“沙姐,你找到住处了吧?”我回复:“找到了。”她又问:“在哪个小区啊?”我想了想。她每天陪客户往来看房,而我呢,一个短暂的外地房客,出来进去压根没有看人的习惯。想必她是看到我了。事实上,早在房东大步走向阳台的瞬间她已经起疑,和她道别的时候,她看看我的手,笑。我的右手空着,左手上握着一副羊皮手套,手套上面还压着一部手机。她没有办法。但这件事纠缠着她,就像纠缠我一样。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她的促狭,还有那种毫无意义的执拗。打破砂锅,只为了找到藏在里面的一只气泡。在这一点上,她和我是多么相像啊。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多年来似乎从未改变过。但时间多多少少削掉了我的棱角。那么她呢?
她是由一个叫万壮的男孩介绍给我的。万壮长得并不壮,个头矮小,但走路极快。他说他来自湖北。说这话时我们在电梯里,从第十二层到三十几层,他显得焦急,不停地把重心在两条腿上倒来倒去。我不动声色,假装没有发现他在悄悄地打量我。其时我们置身于一幢庞然而沉重的公寓,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房客表情阴沉。房间内部倒是装修得很好,卫生间几近豪华,有舒适的绛红浴缸可以泡浴。听说我要在那里租房,同事们赶紧告诉我,那里是天津城有名的治安最严峻的地方,有吸毒者、小姐和日租客。我于是退缩了。春节后我再来,万壮说他转到了同一家中介的另一个营业点,离这儿很远。我想,他们这行业大约走马灯似的,如同流水。
但是谁又不是流水呢?人到中年,我不是也远离家乡,从另一条河里莫名其妙地漂流到了这儿?
二
这房子位于宜昌道,离单位很近。来看过的同事都说不错,除了贵些。但是没办法,这里是整个天津城的经济文化中心,旁边的楼盘已经炒到每平方米八万元。即使是这栋已建成十几年的老楼房,也需要我不吃不喝积攒下全年的薪水,才能买得下它的一个平方。
这天傍晚,我正在埋头吃晚饭,忽听得身后噗嗞一响,回头去看时,不由呆住。过了几秒钟,我反应过来,跳起来拉开柜门,水哗然涌出,在地板上迅速漫延。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我俯身向里边察看,发现是水槽下方的排水管连接处脱落开了。来不及细想,我动手将管道插上。然而未等我起身,又一波水流倾泻而下,排水管应声断开。等我收拾完残局,才发现,停水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水仍迟迟未来。我跑去向邻居打听情况——那户人家正在做晚饭,门窗大敞。这座公寓型的老楼房为南北走向,东侧是一通到底的长走廊,住宅全部集中在西侧,但厨房因为紧挨着走廊,油烟机管道无法通到楼外。是以一家炒菜,四邻尽享其香——原来楼中并未停水,而且上下水管道都是纵向,与横向的邻居并无关联。
楼上楼下跑了一大圈,终于被我找到了症结所在——楼高十八层,从一层到四层的纵向四户人家,共用同一条供水和排水管道。供水总阀设在101。
给我开门的女人有一张苍白而愁苦的脸,也有可能,这是花白头发渲染出的假象。她说这楼房因为排水管道偏细,自建成便落下顽疾,断断续续一直堵了十几年,疏通来疏通去,始终解决不了问题。她指给我看她家裸露的排水管,那上面绑着个用塑料布自制的漏斗,自管道渗出的脏水点点滴落,在塑料漏斗上敲出微弱的闷响。她家的厨房里垫着几块砖头,地面上还汪着一层水渍。简陋的老水槽旁边,散着一匝待洗的菠菜。她说她实在受不了了,她要搬到女儿家去住,把这套房子租出去。我等着她说完,问,为什么不找物业?他们怎么可以只管收费不管维修?她把脸转向别处,像一个没完成作业的小学生,嗫嚅着说,她不知道物业费的事,他们也没来收。我猜测着她的经历——下岗大潮席卷中国的时候,她应该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和我住的房间一样,这套房子西向,没有阳光,简陋又潦草。我忽然觉得,对有的人来说,一生的失败最终都将凝结于某个具体的物件上,比如说,一座既不如意也不舒适的房子——它既是依靠,也是负累;它带来温暖,也带来寒凉……像久病的至亲;像一只蜗牛,不得不穿着它伤痕累累的旧外套。
我向她保证,立即与房东商议疏通下水,请求她将卫生间的水阀打开,让我先冲个澡,半个小时就好。
楼上的401住着一对小夫妻,他们的厨房也是开放式,靠墙放着一只贮水的白色塑料桶。男的有一张帅气诚恳的脸,正在掌勺做晚餐;女的戴眼镜,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机。她说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停水了呢。我想起上个周末,我家的水槽里突然涌出的半池脏水——那是煮排骨或红烧肉之前过滤的血水,带着油腻灰污的浮泛泡沫,散发着小日子温热的微腥气味……我没有再去拜访过他们。
我的房东姓温,网名叫“帅克”——也许年轻时当过兵吧——第二天他就找了人来疏通下水。然而好景不长,没出一个星期,管道再次堵塞,如此循环反复。我终于明白,这栋长年罹患肠梗阻的房子,症结比我想象的更为严重。积年的食物残渣一层层堵死了一楼和二楼的管道,眼下已经迫近二楼的天花板。四楼倾下的脏水堵在三层和四层之间,巨大的压强撑裂了钢铁水管,水从我看不见的裂隙间一直渗到地板下面。人从上面走过,地板缝里便滋滋地涌出水来。至此房东也急了,找来了201的房主,从上到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疏通。
这一场下水道之战前后进行了将近两个月。每次疏通完毕,厅厨里狼藉一片,疏通剂奇特的化学气味混合进腐烂的食物残渣的恶臭,扑鼻欲呕。
每一栋房子,大约都有它不为人知的难堪一角;往往,光鲜的外表之下,是不足与人道的一地鸡毛。
三
过了没多久,蚂蚁来了。
先是零星的几个小黑点在整理台上探头探脑,我也没怎么在意。独居异乡,日子多少有些孤寂,我想念我那只叫塔塔的猫。它已经习惯了我不在家的日子,一旦明白我每次归来只是短暂逗留,它便不再对我的出现表达惊喜。出租房里没有我心爱的猫咪,几只蚂蚁或许也算得上微型宠物?
那天因为要凉拌一盘苦苣花生,我拉开抽屉,一袋白砂糖刚拿到手中,又险些跌落在地——所谓万头攒动,如雪的白糖颗粒之间,游动着无数只小而漆黑的蚂蚁。那袋白糖自启封之后,大概只用过一两次,我拿了只密封夹夹在开口,但它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我把糖袋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取出来放在门口的橱柜下方。过了两天,估摸着那些散兵游勇应该已经找到了它们的甜蜜粮仓,这才把袋子拿出去扔掉。不知这支蚂蚁大军的命运如何,作为一个虎头蛇尾的伪善主义者,我止于做到不亲手杀生,其余的,囫囵将之归咎于天命。
但是我实在低估了这种节肢动物的顽固习性。那只曾经装糖的抽屉经过反复擦洗,作为衬垫的卡纸也早已丢弃,洗洁精、白醋和酵素轮番上场,清除了蚂蚁们在白色胶合板上铺筑的隐形道路,最后,我还在上面涂了一层柠檬汁。可惜这些百度上给出的法门全不管用,残余的蚂蚁部队仍然坚持来此巡逻,寻找失去的糖矿的下落。突然消失的采掘大军打击了蚂蚁王国的元气,不知那黑暗中的帝国正流布着怎样的传说——UFO、北纬三十度、黑洞、平行空间、反粒子抑或其他?在人类世界,两年前失踪的马航MH370至今全无线索,悲伤的亲属仍在引颈以待,怀揣日渐渺茫的希望。而在蚂蚁王国这儿,悲伤可能是分散的——它们的同伴众多,生命的大部分能量全神贯注于生存与劳作。就我们的肉眼所见,蚂蚁们奉行一种过分整齐划一的集体生活;一旦离开群体,落单的蚂蚁立即进入生命的倒计时,最多只能存活数日。高度协作的社会创造了一个有序的王国,所有的工蚁都由雌性充任,出于自愿或者惯性,它们放弃了生育本能,成为终生纯洁的处女。而一直以来,自然界和帝王们鼓励繁衍和生殖,农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甚至立法惩罚晚婚晚育。但如果必要,以蚁族为例,帝国的创造者也可以从基因着手,彻底改造臣民们的意志。
这桩白糖遇袭事件同时暴露了上帝、蚁国和我之间的关系:上帝创造了人类,也创造了蚂蚁,而人类创造了超市;当我从超市里买回一袋白糖,并不知道它将成为被蚁国占领的免费富矿。可以想见,那只最早发现了这座矿藏的蚂蚁,柔软的触角因激动而陡然僵直,它体内充溢的巨大惊喜,丝毫也不亚于当年的巴尔沃亚发现太平洋。哦不,对蚁族来说,它比巴尔沃亚要伟大得多。因为大洋是如此之大,并且永远荡漾在那里,如果它被发现的时间,不是在公元1513年9月25日,那么在其后的几百年间,这一时刻也必将出现。但是一袋糖,它留在抽屉里的时间相对短暂,并随时可能转移到另外的所在,比如说,冰箱。对一个并不发达的文明而言,某物无法被看见和触摸,则意味着其本身并不存在。而因为伟大的蚂蚁探险家的发现,很有可能,一个崭新的蚁国得以诞生,就像无垠的呼伦贝尔草原之上,因煤矿而诞生的伊敏小镇。新的蚁巢就定址于这巨矿的附近,沿着被橱柜遮挡的下水管道,天才的建筑师建造起它们辉煌的宫殿。王和它庄严的后居于皇宫的中心,源源不断地分娩出新生的工蚁。新闻上说,有专业人员在河堤上挖出一座巨大的白蚁巢穴,蚁后身长十厘米以上,体色白中泛黄,至少已经存活了三十年。它的身体是一只修长而浑圆的碗,里面密密麻麻,盛满了熟透和半熟的卵。这长寿而无节制繁育的母亲,被众多遗失性别的女儿拥戴和哺育——它们均衡地悬挂在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无数,一边是唯一。
蚂蚁们继续大摇大摆在我的整理台上漫步,有的甚至爬上餐桌寻寻觅觅,而我迟迟没有痛下杀手。我的小姑子徐畅是位虔诚的居士,长年食素。据她说,她的房间里曾经有过三只蟑螂。夜里她念诵经卷,蟑螂中的一只每每赶来旁听。后来另外的两只蟑螂不知去向,而剩下的这一只,静静伏在她的拖鞋旁边,于诵经声中安然死去。徐畅坚信万物皆有灵性,我也如此寄望于我的蚂蚁邻居。擦洗整理台之前,我以指甲在蚂蚁聚集处连续叩击,敦促它们快速离开。如果它们执意不肯移步,我的抹布只好绕行。有一天,纱窗不知何故破了个洞,溜进来两只蚊子,它们不仅夤夜袭击,连我午睡时也不放过。我买来杀虫喷剂,同时警告蚂蚁们即日搬家。一千多年前,韩愈写过一篇《告鳄鱼文》,限令潮州境内的鳄鱼在七日之内全部迁离。据说鳄鱼们果然听话,乖乖前往大海定居。
到了七月,我妹妹沙琳带着她五岁的女儿回北方度假,见我如此与蚂蚁细密周旋,不禁大翻白眼。沙琳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可别怪我不客气!沙琳在天津住了两周,每天大刀阔斧,绝不手软。蚁国连受重创,竟也将这片重要的狩猎场列为禁区,拱手相让。直到沙琳走后一个多星期,才有零星几只蚂蚁探子重新前来,它们马上发现,所谓白云苍狗,转眼已换了人间。于是大军出动,我的整理台再次沦陷。
四
我發现,蚂蚁们之所以如此眷恋我的整理台,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的日常口味与它们存在高度重合。我喜欢甜食,自小就热爱一切甜蜜的东西,蜂蜜、果汁、蛋糕、曲奇,诸如此类。我不吃苦瓜、苣荬菜、婆婆丁,不吃辣椒和生的葱姜蒜。据说,人类对甜食的嗜好乃是出自天然——因为散发甜味的植物通常也是无毒的。而且相较于其他养分,碳水化合物更容易被人体消化和吸收,迅速转化成热量供给身体所需。这源自采集时代的经验,时至今日,仍牢牢铭刻在人类的基因里。又有研究称,他们发现喜欢甜食的人往往友善并富于同情心,“亲和力强的人往往比亲和力弱的人更喜欢甜食”,报告中这样写道,“对甜味食物有所偏好的人更具亲社会功能,比如协助、分享或志愿精神”。
蚁界的共识大抵也是如此——吃甜食是让人骄傲的事业,但蚂蚁们越来越肆无忌惮。它们的活动半径不断扩大,竟然攀上光滑陡峭的瓷砖悬崖,找到了我藏在吊柜里的那瓶蜂蜜。这几瓶蜂蜜是朋友从郑州带来的,瓶口没有密封,只是一只以锡纸包裹的软木塞。等我发现的时候,蜂蜜里已经浸泡了数只蚂蚁尸体。只此也还罢了,它们的足迹又一路扩张到了卧室。清晨闹钟铃响,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每每恰逢一只蚂蚁于屏幕上做疾走练习。一日晚间,我正在写东西,手下的键盘突然出现一个迅速移动的白色小点。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只蚂蚁,衔着一粒白色的东西——大约是我刚才吃曲奇饼时不小心遗落的碎屑——这甜美的食物相当于这位搬运者的一半身长,让它激动得脚步踉跄。我停下打字,目视它从M键疾行到V键,然后横向跨越到G键,不知为什么又转身踅回J键。然后,它迂回着穿越到U键,好几次险些跌落进键盘间陡峭的悬崖里。此后它在数字7键和8键之间徘徊了一阵子,终于越过F8键到达安全的彼岸。我吁出一口气:这下子它可以一路向前,带着它宏大的战利品胜利凯旋。但是错了,它转身又回到了F9键,并在那里犹豫不决。我不耐烦地敲了敲面板,这下坏了,惊骇之下它失足掉进了F9键和9键之间的峭壁,好半天也没有爬出来。我想象它在幽暗的山谷里茫然穿行,徒然找寻自己和同伴们留下的气味,而那些我从未见过的电脑回路仿佛死亡的迷宫。2003年5月,阿伦·拉斯顿攀岩时失足掉落峡谷间的缝隙,右小臂被大石压住,困守五天五夜,不得不以一把野营小刀,将手臂自肘部生生割断。
对人类而言,蚂蚁验证一种盲目而卑微的存在。它们数量众多,而且一旦置身于集体内部,它们就仿佛,无惧于生死。
五
一年的租赁合同即将到期,我在佟楼一带找了个房子,租金便宜一些,房屋面积也缩小了将近一半。不过基本设施也还齐全,而且阳台朝东,在我的想象里,每天早晨拉开窗帘,卧室里立即洒满阳光,这景象简直接近天堂。
整个冬季,我在宜昌道的房子没有阳光。虽然阳台阔大,但对面的三栋楼——名义上与我住的楼房隶属于同一个小区,但门口有保安值班,区域设施和楼的外观也比这一栋要好上数倍,我猜测这是所谓的商品楼和回迁楼之别——两下相距还不到二十米,只有春夏季的正午,才有阳光到我的阳台上短暂造访。而单位的办公室虽然朝南,九楼的位置也算中等偏上,但是每天直到十点半钟以后,阳光才能绕过对面写字楼的楼顶,洒到我们的窗台上。阳光在城市里竟成稀缺之物,这件事超出我的预想。年少时读书,我每每困惑于“天井”一词,总觉得依稀明白,却又不甚了了。如今客居天津,我仰面四顾,发现自己时刻置身于“天井”的中央。
搬家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短短一年里我积攒了多少身外之物。衣服就不用说了,光是备用的护肤品就重达四五公斤;一瓶400毫升的润发乳被我遗忘在柜子深处,元旦时去香港又特意带回来一大瓶。我是谁?我属于什么族类?哪一种生物如此热衷于囤积和购物?蚂蚁搬家一样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最后的一天,我以为再跑两趟即可大功告成,打完包后我傻了眼,前后运送了六次,竟还遗落了电饭煲的插线,又丢了一只心爱的太阳镜。直到天已黑透,拖着一堆锅碗瓢盆爬上七楼,筋疲力尽之余,心头突然涌上一句:“秦淮水榭花开早……”
想想,这都什么和什么,全不搭界。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扑鼻的霉味呛醒——与卧室相连的阳台被改装成了厨房,而原来的厨房做了一间狭小的儿童室,刚好放下一张单人床。贫寒生活无非这样,一切只求实用,无暇顾及其他。但直到签完合同,我才被告知厨房水槽的连接处轻微漏水,要用一个不锈钢盆子接着。但渗水点可能不只这一处,因此整个水槽下方潮气浓重。卫生间的坐便器水箱也裂了一道口子,我奇怪自己两次前来看房,何以竟至对这些视而不见。阳台上的玻璃和卫生间墙壁都脏得惊人,我用掉了两瓶重油污清洁剂,一边擦洗,一边猜测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一家三口人的生活:女孩一度学过绘画,儿童室里留下了一大一小两只画板,抽屉里还有一张静物素描,看得出功底不差。年轻的女主人可能是某个商场进口化妆品专柜的销售员,卧室门上方的透气窗用几张兰蔻海报挡住光线。我丢掉了她留下的几只山寨护肤品空瓶和两双女孩的波鞋——她已经长大了。还有一只男主人的皮鞋,鞋码很大,质地不错,他是哪个机构的办事员吧,需要每天穿得西装革履,像一位真正的成功人士。但真正的成功者可能已经换上了沙滩裤,正斜倚在南国海滨晒着太阳。总之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已经见识过真正的繁华,那繁华是一条壮观的河流,在这个逼仄的小屋倾泻而下。我知道那种眩晕,因为难以置信。他们因而看不见这肮脏的阳台,那玻璃上经年的喜庆剪纸红颜褪尽,又干又脆如一节陈年的蛇蜕。他们也看不见早晨的太阳是怎样从不远处那幢高耸的交通银行大厦后边升起,在天空中画出一条耀眼的圆弧,向南面的高空疾驰而去……现在,他们离开了,换成我,站在这儿。
我記起去年深秋的某天清晨,在广西南端的涠洲岛,我穿过一条林中小路,去看海上日出。南国的深秋依旧草木葱茏,树林中光线幽昧。行到半路,我看见一只巨大的蚁穴,它建在路旁,异常醒目。那辛勤的建筑师们从地下挖掘出新鲜的红土,让它们均匀地围绕在巢穴的出口,堆叠成一座座环形山脉。其时群山静谧,看不见一只蚂蚁——它们劳碌终夜,业已在清晨颓然睡去?
大水之上,岛屿孤悬。我停下脚步,俯身向穴中探视,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沙爽,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手语》、随笔集《味道东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