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之夏(三首)

2017-12-21 23:31王寅
西部 2017年6期

王寅

阿肯的歌声

明亮的冬不拉

哀伤的霍布孜

阿肯的歌声

在特克斯河畔的草叶上

寻找闪亮的露水

燕隼去了,云还没来

骏马去了,风还没停

迷途的羊群在弓月道上

重逢无泪可流的故人

明亮的冬不拉

哀伤的霍布孜

阿肯的歌声

是那支越来越远的蜡烛

是那根越编越细的草绳

他们歌唱的是大雪纷飞

我听见的却是暴雨倾盆

崖柏

一路上都在说崖柏

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灭绝物种

也许在途中见过

却不清楚它的模样

据说燃烧加工后

能致人幻觉

就像美酒那样

让人沉醉

山顶上的雪人醒来的时候

我们还睡着

就像模仿草原石人

那入梦的表情

今天下午

在乌孙山的阴影里

草原的夏天还没过去

雪,已经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穿过荒漠来到昭苏

比遥远 更远

比紫色 更紫

比深渊 更深

比幽暗 更黑

比寒冷 更冷

比清澈 更绿

比羽毛 更轻

比火焰 更软

比光明 更亮

比疾风 更快

比回忆 更慢

比寂静 更静

比夜晚 更晚

比消失 更短

比唯一 更少

霍俊明

四个侧面的夏塔

1

夏塔峡谷,八月的投影正在拉长

一切都是缓慢的,木扎特河都有了

雪白的骨骼

探险者

可能正是尸骨的代名词

没有比这更寒冷的了

谁亲眼所见

草丛里

那些乌鸦的尸体和干硬垂落的翅羽

山的另一面被翻了过来

有些人

试图到草木繁盛的山坡去看看

顺便

接近一下雪峰

接近更多的寒冷和虚无的安抚

细草都有着微小的锯齿

一切闪亮的,一切幽暗的

都在持续的磨损中

2

旱獭也在沉睡

当我经过时,刚好勤快少眠的那一只

钻出地面

甚至我看到了它的迟疑,它的一闪念

圆滚滚的身体重回地下

三秒钟的阳光带到了暗影深处

有人热衷在酒杯里赶着绵羊

驯顺的最终只是滚烫瘫软的身体

看不清面孔的人提着纸灯笼在夜里

赶路

歇脚

伏身向下的人我们却没有见识过

3

没人在意,也没人能分清

枯木上的乌鸦,哪一只更黑

哪一只爱哪一只更无从知晓

此刻,有人在水的南岸

只有一条灰白的路是规定好的

如果,你被一只灰鹳吸引

被一条灰白色的河流吸引

卵石坚硬

有些翅膀却在黄昏中

闪着金属的光泽

无须再多余的照耀

死去的一切再也活不过来

新雪压着旧雪

前世叠着今生

更多的人

有的向东,有的向西

那些迎面而来的植物

连同你所目睹的一段天山

它们,都将是陌生的。

4

死去的树,再也活不过来了

有人在夜里紧攥自己的双手

一些声响从高处落下来

没有雪,却有人浑身战栗

那些废弃的,那些无用的

与峡谷草甸的腐殖土融为一体

比你高大十多米的是雪松

高于我们几千米的是雪峰

夏天里,却没有一个人

能去那里堆积一个雪人

只能把自己当作雪人

暂时的冰冷,暂时的坚硬

暂时的拒绝融化

那只你遇到的旱獭来过一次

它的小眼睛

甚至帶着孩子似的微笑

张映姝

两种形态:昭苏辩(组诗)

水之形

木扎特冰川

白色之水,凝固在西天山

群山之巅

夏塔河

白色之冰,沸腾在昭苏

滚烫的人间

从冰到水,伟大的突破

只隔着一点点,爱的温度

天马之形

军马场——

前蹄被绳索绑住的马

以缰绳为半径、将草皮啃食光光的马

腹沟处挂着尿液采集袋的马

马背上驮着游客、缰绳握在哈萨克手中的马

马的眼神,比记忆中的飞驰

更茫然、空洞

马博物馆——

图片中,飞奔于汉代的西域马

视频中,盛装舞步于英伦的血种马

触摸屏上,我的脚踏上七大洲的任何一点

一匹光电联袂的土著马,就刷地跳出来

当然,旁边还有一匹真实的木马

可以带你来一趟虚拟的征程

赛马场——

世界名马的优雅、洁净

被一匹身材比驴子矮小的贵州马

引发的嬉笑,消解

跑马的随性,被小骑手的绝技消解

赛马的速度,被走马的碎步消解

这些自由被阉割的马呀――

谁能看透一匹马的内心、渴望

我的狂野,也没有出路

看哪,三匹腾飞之天马,冲向寰宇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幻

我都紧紧跟上

圣佑庙之形

前殿、后殿、大雄宝殿,是一样的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是一样的

佛像、金银祖鲁杯、唐卡,是一样的

敕建圣佑庙的匾额,是不一样的

寺院里的圣树云杉,是不一样的

博格达夏格松的名字,是不一样的

这些一样的,不一样的

都已被时间用旧

只有晨钟暮鼓,和虔诚之心

亮闪闪的,越用越新

小洪纳海石人之形

从垂下的发辫,你应该是女人

从八字胡和左手握刀的姿势

你应该是男人

从头戴冠的样式,和身上的石刻文字

你应该是西域王子

我们围绕着你,试图驱散

历史玩熟的烟幕弹

猜测,是掷地有声的语言游戏

估计,是斩钉截铁的空穴来风

历史,真的不容想象

一阵晨风吹过,草原醒来

马嘶羊咩。我们再次靠近你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像对待一个绝对真理

油菜花之形

一朵油菜花,于我,是美的

十万朵油菜花,也是美的

我喜欢,一朵一朵单薄

汇成的繁复

也喜欢,无边馥郁的

十万分之一

正如,神爱着

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也爱着,整个人类

沈苇

昭苏诗稿

昭苏之夜

羊群释放的夜晚

一千只月亮释放的夜晚

现在,我的睡眠

有了一点昭苏草原的辽阔

消失的往昔、面容和传奇

一再释放着夜晚

不,不是离去者的眷恋

而是從未离去的在场者的照料

展开了我的草原之夜——

葱郁的夜,它在唤醒

一个襁褓中的呼吸和心跳吗?

静卧的远山,大地的枕头

我有绵延不绝的安宁

我有梦的果实、月光的占卜书

在寂静深处,再也没有死亡了

只有几缕有关死亡的呢喃

消失的面影,游牧的世代

梦中醒来的昭苏风景

像种子,在夜的唇间静静发芽

亚高原

马眼睛中的汗血风景

化为乌孙山下紫苏波澜

沉下狂暴的冰块碎石

万物归于静谧、安详

如晨光中的喇嘛庙

醒来的憨厚石人

亚高原,一个偶尔闯入的

异度空间;未离开却已思恋

祈祷着旅途的永不终结

天马是飞马,我即你和他

孤立的界碑,唯有风的逍遥

一再越过法外的边境

“星光下肉身的纠缠与雾化,

可谓一次芳香疗法,

一次远方的失魂落魄……”

——不必嘘叹,不要停息!

当我们在西域慢时间中

燃烧成昭苏的崖柏灰

石人

从石头中取出我们形象:一个沉重的肉身

然后雕凿开始了——

来吧,刀,斧,榔头,凿子

这乒乒乓乓火花与碎石飞溅的一生

坚硬些,也更柔软些

所有的利器就伤害不到我们了

在石头中放回我们自己:一件矜持的作品

另一次生命开始了,而石头浑然无觉

细君公主

今夜,月亮在你左上方

再低一点,就变成你清冷的耳坠

毡房之上,穹庐之下

月亮比故乡那轮更圆、更亮

一种圆而亮的寂寞

压住你断断续续的梦境

梦中传来江南丝竹、吴侬软语

有时夹杂着年迈父亲的咳嗽

膻腥丈夫,睡得像头公牛

在梦里哼着呼麦和谣曲

用故乡的丝绸裹紧你的孤单

却抵御不了边塞的严寒

绢道尚未诞生,戈壁满目凄然

去向西域的路由泪水铺就

后来是落叶纷飞,挥霍金黄

后来是雪花飘扬,倾泻惆怅

天边外,比远方更远的异乡

月亮在上,今夜格外漫长

乌孙白雪的光芒爱着你

草原瑟瑟发抖的枯草爱着你

羊和马用婴儿的眼睛爱着你

远方的爱,像祭神的奶酒

狂放的宴席,与你无关

你的爱,已经死了

死在被剥夺的那一刻

死在含苞未放的少女时代

在向故乡交还一把枯骨之前

你决定让自己变得更细、更瘦

好配得上这个单薄的名字:细君

好让祈愿中的黄鹄从天而降

在它刮起的一阵风里

你像落叶和游魂,被托举

你要施展乌孙骑术,轻盈飞翔

夏塔:梯子

凿得冰梯向北开,

阴崖白昼鬼徘徊;

万丛磷火思偷渡,

尽附牛羊角上来。

——(清)洪亮吉

冰川如瀑,倾泻,垂挂

三千丈白发,在乱石河床

像时间一样流过去了

沉醉于蓝天下深沉的安宁

花草涌动、铺展,盈满山谷

——趁着盛季,请抓住

夏日闪烁的冰雪之光

天山嵌入眼帘,景象无边

夏塔的世界是垂直的:

冰峰与浮云,云杉与朽木

头脑里的凌云壮志

温泉里性感的脚丫……

瞧,小牛犊多么温驯

当它低下头去——

哦,大地的亲和力上升

草尖的谦卑高过肥嘟嘟的云

一把梯子,取自冰川遗骸

高过木素尔达坂的死地绝域

一把梯子,穿越群山的苍茫

像指南,回旋在峻岭之上

贊美的言辞,抒情的腔调

在此地遭遇噤声和失语

冰川大厦,一个险峻屋顶

登高释子俯瞰云雾和峡谷

心绪空蒙,怆然涕下——

“远啊远……

迷远的路,玄远的途……

于暴风、飞雪、雨石中,

我把自己一点点运过冰川,

而无名的牺牲,被总结成一块冰。”

每一天,唐玄奘行走于冰川

每一天,牛魔王混迹于人间

向上之路和向下之路

化为传说中的夏塔冰梯

所谓南驰于阗、北走大宛

只是地理志的简约描述

一部无言的苦行记,镌刻在

一寸寸冰面、一步步冰的台阶

布匹和棉花,在夏塔重如磐石

南疆和北疆,在夏塔隔世相望

但是,当古道和冰梯断了

沙漠又如何与草原对话?

夏塔!请赐给我严峻的午后

一个化险为夷的时辰

请派遣传说中的神鹰和神鹿

出没于执念者深邃的秘境

现实的襄助无声无息

又无边无际——

冰山为灯,雪峰为镜

天地宏阔,世界澄明

我目睹乌鸦、冻尸、冰山之殇

却有云杉的高耸、白云的逍遥

而此刻,愿将自己肉身

化作夏塔一把冰梯,架设险途

好让生者与死者、心诚者与幸存者

怀揣决绝,渐次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