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丝路昭苏笔会

2017-12-21 23:24葛水平
西部 2017年6期
关键词:草原

葛水平

七月昭苏

一、驮着四季的伊犁马群

两只泉眼,藏在黑黝黝宛如密林的深处,读它,一眼便懂。马的眼睛,令所有语言在它面前黯然失色。我喜欢马对人的背叛,疯狂的马奔,忘记世界。喀尔坎特草原,七月的天气,一群伊犁马,离马厩如此之近以至于照进马厩的阳光里渗着叶脉的绿色,远处的自由,伊犁马,胸腔里潜藏着轻佻和亲近。这是昭苏天马节的开始,在我的想象中。

一直喜欢往事,比如往事中的从前,离绿水青山都很近。更主要的是骑一匹马,把娃娃简单地放在马脊上,风刮着青草的气息,驮着娃娃和比时间更清醒的天空。

童年时站在半山腰上,看风从谷底扬起,风涌浪一般拂过坡谷,涌浪一般冲上山梁。那哪里是风,是一匹马,张着扩大的鼻翼,奔驰而过,轻灵得让我啜泣。一匹马走过,在我的往事里永在。

峰谷之间,假如有灵魂生成,哒哒的马蹄能够敲醒。

我属马,马命人。生肖,这人类世界的奇特现象,不仅中国有。费尔巴哈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指出:“人之所以为人,要依靠动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于人来说就是神。”生肖起源于人对动物的崇拜,世界大同。

马,藏满了我命运密码的天机。我走,觉悟,我庆幸我出生在穷人家,虽然不能把一生的悲喜交给泥土,但是,马护佑并告诉我,只有劳作,才能知道季节的冷暖。马山脉一样引领我,顺着大地的谷地,让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土地跳动的心脏。

青年时读李贺的《马诗》,押着汉字的韵脚,是精神深处的诗歌。如果让我回到唐朝,我愿意做一件三彩,一只陶马,不去糟蹋和消耗五谷,如果可能,我要嘶鸣一卷经文给不通佛语的月亮,并用我的脊驮着携雨的云走往干旱的地方。

马从历史中穿越而来。马的形象最早见于甲骨文,一般都状其侧面,发展下去又見青铜器上的狩猎图,马的形象被结合在复杂的图案中。从著名的四耳猎盂可以看到,马,甲骨文先书后契,铜器图文先画后刻,一路而来,马是艺术滥觞。

唐王朝为了开拓疆土,巩固国防,如此重视骑兵力量。明皇开元初有马二十四万匹,开元三十年增至三十五万匹。天宝十年据陇右牧使报告,仅这一牧区就有马三十二万五千匹。偌大的马都是唐王朝的保卫者。

世界上如果有一种动物既懂人性又善用骨力追风,那便是马。“顾自清高气神稳”,唐王朝辽阔的疆域,被六匹骏马驮着急驰。一个王朝,那些吟诗的唐人,缎子一样的吟咏,最后石化出了雕塑的悲伤。

昭苏,伊犁马群,古老的七月的风,顺着大地的骨缝走出马厩的伊犁马,蹄脚的速度掺和着马粪和谷草的清香。草原的腹地,蹄脚涌动着蹄脚的声音,无调性,无词,无标题。在多声部的全奏中,我一定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我是喀尔坎特草原一个最浪漫的人,我愿走马牵着我就这样行吟土地,就这样孤独成一张剪纸。我从不怕失去形象的重量,只要在草地上,如一匹马,只要不让它失去丘陵。

此时,我只想告诉世界:一片草原比一座崛起的城更为重要。

二、长满花草的夏塔河谷

无论何种宗教,都试图证明死亡是幸福的开端,是对生的救赎。宗教的光芒吸引着教徒的目光,让他们不在执着留守,而愿意把脚踪伸向遥不可及的远方。在喀尔坎特草原有一条翻越天山木札尔特冰山的“夏塔古道”,全长一百二十公里,是伊犁通往南疆阿克苏的捷径,也是丝绸之路上最为险峻的一条通道。古突厥语意为“冰达坂”,“夏塔”蒙古语意为:“梯道”。

夏塔峡谷又称“唐僧古道”,也是唐代著名的“弓月道”必经之地。

驼队、马队,好似面对一个尘封千年的禅偈,我站立在面向雪山的夏塔河谷,激涌些许文思:一个独行人,带着信念往四季深处走,那些毛发般生长的草,随时能大片大片倒伏在他的身上,他是一颗脆弱的露珠,犹如没有再生能力的独枝黄花。

修行人,一痕淡影,寂寂无声,没有疲惫,也没有悲怆。也许,他从来不会真正死亡,因为信念。

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人们对世界的地理位置完全是局部认识,想起鸦片战争爆发后,道光帝发布上谕问道“究竟该国地方周围几许?所属国共有若干?……英吉利至回疆各部有无旱路可通?不素有无往来?”之类的问题。比清朝更早近一千年的唐朝,唐僧走过了人迹罕至、路径稀少甚至是没有人的雪山和草地。和唐僧相比,他有一双无法望见终点的眼力。而我们,总是清醒地走着捷径并活着。

旅行的意义是看景。夏塔河谷的风景,终身站立在一个地方,它们的身上披挂着植物,植物枝叶、花朵、果实向着天空开放,根茎向着土地深处延伸。而看不见的力量,向着肢体内部积聚、灌注,一片土地的生机。植物最悲惨的葬地是人类的踩踏。

我看到了五彩缤纷,呈现出那么多样式。

我再一次想起它们的名字:千叶草、蝴蝶花、勿忘我、野梅、梯牧草、弧茅草、羽扇豆、薄荷草、黄花茅、婆婆纳,野蜂和食指大的苍蝇们贴地而飞。那些马群和羊群,它们瞅着谷地草场,神赐它们口粮,它们流露出婴儿梦幻般柔软的目光,没有一丝贪婪。你去抚摸它,你的抚摸就一定经由温热的手掌进入它的内心。

我愿意相信生命最终将会变成植物。植物是一种至纯至美的生命,在所有生命中最趋完美。夏塔河谷,让我忘记了大地上满目都在的荒凉。

坐在夏塔河谷的花朵之上,想把我的“牵肠挂肚”拽出来摊在草地上,把当下当作一个节日来过,让好心情攀升起来,像当空的太阳。那一刻,我想变成草原上的一朵花,感受泉水的波动和温柔,感受从古至今的风的爱抚和缱绻;或者我干脆化作一棵草,坐死在草原上,让草原抱着我。

我俯下身掬起泉水灌满我的胃,顷刻间听到了我身体里流水的声音。

流水的声音,是水的诗歌。在草原上散步,有流水的声音做伴,在触手可及的美好中,一切美妙。水是大地与青草的通信,是对人间最诚挚的感恩也是对天的膜拜。水让走进夏塔河谷的人脸庞和鼻孔灌满了青草的香气。

年轻的牧民打马走来。历史就这么走来,万物就是这么生息。马背上的牧民活动了一下腿脚,并紧了紧马肚带,马匹的呼吸粗重了。打马远去。我看到太阳在他的正前方升高,草原默视,大野寂寥,荡气回肠的雪山在远处。

当冬不拉在心里歌唱的时候,世界就在马背上了。

泉水,草原,花朵,伊犁马,羊群,对,还有昭苏人的热情。

三、牧民最后的守护者

一个头上戴帽、脑后梳有十条发辫、辫长及腰的石人,面东而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右手中似持有碗状器物,膝下衣褶间刻着古文字。和许多雕像比起来,它是简陋和单薄的。如果你不仔细看,就是一块石头;你甚至觉得它们就是一个个石柱,看不清藏在石印中隐隐约约的身体轮廓,但是,能感觉到草原上无限的空间和可能性。

青草、阳光、漂浮的落叶,深黑的泥土,淡蓝细碎的勿忘我,如果手里握有画笔,它们都是一抹抹生铁一样的笔触。只有石人,异质的气味,世界的深处,一抹铁锈,让它的脸部挂上缄默的微笑。

它是守墓人。

一如土地里深埋的人,希望它守护灵魂不被骚扰。有许多故事都埋葬了,关于“灵魂和死亡”,许多前人的定义一直不能令我心服口服。

潮湿的草原文明能够遗留下来的一定是石质雕塑,生命在时间转换中成长。富于创造天赋,有着高贵心智的石匠们,顽石虽愚,“聚天地之精华,得日月之灵气”,雕琢之下,必将以另一重生命形式获得性灵。

雕刻在石头上的文字是含有吉利寓意的趣事,那时的人,活得真是有太多美好,太有精气神了,太多的梦想从毡房里走出去。生活在尺度最集中的区域内,他们把日子设计得细长而深远,满目都是富贵。从毡房走向马厩,就是从喜悦走近了丰收。

石头的历史倏忽隐去,消隐于深邃的历史深处。有些痛既是人的,也是草原的。生命同草原厮守,人们通过丝绸之路文明改变惯常的事物,在无知无觉的生活中,对于美好我们常常不明,不辨。

昭苏,喀尔坎特草原,多民族聚集地,给了我最纯粹的幸福。

辛生

心随云远翔

昭苏是一处边地,是国家极边的一片疆域。人们凭惯常的想象,会给边地一些描述:僻远,蛮荒,风俗粗陋,山野寂寥。继而或许还会有一些意象:一只疲累的孤雁,苍莽间飘起的一缕孤烟,边关冷月,寒霜满天,风声呜咽,大雪无痕。我到昭苏,从未觉得它荒僻粗蛮。早年去昭苏,我有未来。如今身临,我能追寻自己的过去。昭苏那片辽远的自然,促我省思这世间的蛊惑,从而心神安然。

三十多年前,仲夏时节,我第一次到昭苏。那时,我在一所教授草原学的学校读书。虽对这门学科时常有些茫然,也算是有了一门学问。那次去,只为实习课堂所学,无关风景,无关彼时骚动的青春,无关时下人们钟情的休闲之类。

在昭苏草原,特克斯河边,一处无人居住的土坯房里(想是一户牧人曾经的居所),我和同學们安顿下来。之后的一个月,我们每天去往汗腾格里山北坡,沿着山前丘陵向上,考察草场植被的垂直分布。拉起一百米的测绳,一百米一百米地走,一点一点登高,记录下每个一百米里的植物种类及其变化,并对草场品质做出评价。那些随风起伏的草,叶子尖细的,圆润的,扁长的,身形瘦削的,壮实的,阔绰的,开着花的,吐了穗的,一应种种,于我,都是一个静默无声的存在—— 一门学科的阐释对象。我叫得出它们的名字,感觉陌生的,循其根茎叶花果的形态,也能查出它们是谁。我用知识的视角,观察它们向往生长的执拗与无忧,领悟它们以娇弱之躯赋予生命运动不一样的诠释,它们的荣枯生死虽是卑微,却也轰轰烈烈——不料想,许多年后,这些与草相知的日子,竟助我摆脱几多与人相处的困境。

终于一天,我们行至山上葱郁的松林,一股清凉自林中扑面而出。坐于枯木,任凉风习习,擦拭汗津津的脸,一抬头,一片莽原,旷野无声。特克斯河似一袭丝带,蜿蜒于苍翠的草地,闪闪烁烁。散布绿野的白毡房,在草木葱茏间飘起丝丝炊烟。草地上追逐嬉戏的马儿,腾跃欢闹,悠闲自在,一如畅游这片绿海的精灵。远望影影绰绰的昭苏县城,此间此际,竟像草原深处一座安谧的小村落……满眼都是,一种近乎原始的闲适。我不禁起身,蓄积起胸中全部的气息,向着那亘古原野,大声喊叫——哦,哦,哦……

风景是意外的。这或许是人们装满期待奔向被喧嚷鼓噪的风景,却总是失望而归,悔叹“不去一辈子遗憾,去了遗憾一辈子”的情由。今天想来,人一旦染了“心怀期待的恶习”,往往只会把责难推给他者。人的不满足与此有关,人的焦虑与浮躁亦与此有关。但,风景总是意外。美也是意外。

喊声散去了。青春逝去了。昭苏远去了。

暑往寒来三十载。我再见昭苏,已是知天命之人,心中郁结了无从寻得缘由的心事。疏离昭苏的那些年,我也远离了我的草原学。那些叫得出名字,与我亲近有加的野草,如今已形同陌路。当年“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激情和幻想,不知天高地厚、踌躇满志、舍我其谁的轻狂,也在跌跌撞撞的奔突中被磨砺得干干净净。被现实教诲,一心要变得成熟,却愈来愈成为一个陌生的自己。我时常会想起草原,总是心有不甘,不想浸渍于焦虑灼心的浮华,总想寻回过往,那股不谙世故心怀梦想不知疲倦的劲头。那样的寻找,交织着过去的熟悉与今天的陌生,让我恍恍惚惚。我终不能达成与现实的和解,隐匿于心的忧伤不可遏制地泛起。浸没于孤独,我与自己谈话,像是面对一个人生的结局。

几年前,我重回伊犁。追忆同学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光,不由想起昭苏,仿若忆起一个暌违有年的老友。白石峰牵起的层叠峰峦,把昭苏遮蔽在山的那一边,但却给我一种怂恿和指引,好像提示我早年的应许。过乌宗布拉克,过阿克达拉……昭苏似一幅画卷徐徐展开。盛放的油菜花倾倒了一地浓稠的嫩黄,与绿毯似的连山的草地相间,旷野上是由远而近的呼唤。我贴着车窗,目不暇接,近前是工笔细描,远处是写意留白,突兀间又堆积起炫目的色块。我仿佛二十三岁的梭罗在故乡康科德“回归本心”的远眺与憬悟,“就像透过远端一个天窗,我不时地瞥见一个宁静的友情之地,现在我算是搞懂了小溪为何私语,紫罗兰为何生长。这种心灵的联系,就像时聚时分的波浪,或许在世事中沉没,或许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在昭苏城北的岭上,我像一个垂钓者,面对这片河谷草原的空阔。山下不远处,修葺后的圣佑庙,经幡飘在微细的风里,宛若诵经声里的祈祷,低徊平和安宁。特克斯河的点点波光,在和暖的阳光下,时显时隐,安抚了两岸草木葳蕤的大地。白毡房顶起蘑菇状的伞盖,袅袅升起的炊烟里,飘出牧人弹奏冬不拉的音符。草地深处,那些古战阵上奔驰嘶鸣、雄风烈烈的伊犁天马的后裔,徜徉在和平安宁的广袤草原。如洗的碧空里,散淡的云团如同白色的焰火在蓝天炸开,形态各异,生趣盎然,凭一缕清风,不染污浊,飘逸远翔。四野祥瑞笼盖,宁静舒缓。——昭苏依然远离尘嚣。

渐渐地,心底涌起隐隐的感动。当世间追逐物欲已是如此天經地义时,昭苏却坚守着淳厚朴实的质地,无悔无怨,给疲于奔命的人们以自然的馈赠。我郁积在胸的心事一点点被摊薄,慢慢地感觉到轻松。那是一种身心卸去重负的释放,好像逃离密如铁桶的围困,呼吸立时觉得舒畅。“别是个、潇洒乾坤,世情尘土休问。”(晁补之)我像个身染重疾的病人,无救中却得了治愈的承诺。

我后来多次到昭苏。每一次踏上这片旷荡的原野,便在与自然相拥的时时处处,如禅修一般,萃取心灵与精神的感怀与醒悟。一次去探访夏特古道,我驻足绵延神秘的浩浩林海。面对成长经年的参天云杉,想象它们孤独的生长,曾经见证的商贾驼队,剑客游侠,涉险远足的旅人,星夜奔袭的军骑,幻化飘逸的阵阵古风,令我身陷宏大时间的包围。大树把岁月的记忆刻进年轮,静观历史远去,陪伴时间悠然前行,自若淡定。周涛以狂傲骄人,却于盛年充满谦卑与尊敬,秉笔颂扬大树的伟大、高贵和智慧。托尔金终生爱树,他说,树是最高贵的植物,“生长的缓慢与长成后的精彩,让大树这种植物具有了高贵的灵性,笼罩着一层神圣感”。大树无言,人却喋喋不休。我为自己所谓的“天命之叹”深感羞惭。

夜宿古道的那天晚上,我独步夏塔河边。林海苍茫寂静,草地噤声无息。自然隐藏着自己的沧桑,从不倾诉,亦不炫耀。自然敦厚善良,倾其所有,馈赠人类,希望安抚人们滋长有加的冀求和欲望。自然也很暴怒,降灾难予人类,警示人们能有所悔悟,心怀敬畏。但是,人类很固执,总是自恃强大,纷争难止,趋利贪奢,喧哗不息。在瓦尔登湖边,超验主义者梭罗教人们过简单的生活,简单使人心灵单纯。他说:“当虚幻的迷雾遮蔽了心灵,心灵挣扎着想从低俗庸碌的河谷里逃出,想冲破将地平线上的青山遮得严严实实的浓雾,这一切纯属徒劳,它只好对能一览近处的、并不好看的小山包感到心满意足。”但是,人已进化得很复杂,回到简单,比进化到复杂或许要更难。人是那样的放不下,总为那些虚幻的臆想烦躁不安,为自己那点渺小的沧桑感喟唏嘘。

夏塔河轰鸣谷底的涛声,搅动凉意渐深的一轮清月,令寂静的夜生了些许寒意。那一晚,我默念着王寅的诗句:“晚年来得太晚了/在不缺少酒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杯子,暮晚/再也没有了葡萄的颜色。”一夜安眠。

后来,也是一个夜晚,在乌鲁木齐,满城灯火,车声鼎沸。我读到英国作家罗伯特·斯蒂文森的文字,不由心念在昭苏,夏塔河边那个安睡的晚上。他说:“室内的夜晚何等单调乏味,而在含芳凝露、繁星满天的旷野,黑夜轻盈地流逝,大自然的面貌时时都在变化。寓居室内者,在四壁包围的帷帐中憋闷至极,觉得夜似乎是短暂的死亡,露宿野外者,则弛然而卧,进入轻松怡适、充满生机的梦境。他能彻夜听见大自然深沉酣畅的呼吸。”

在昭苏,心随云翔的感觉很好……

亚楠

昭苏

1

这寂静是月光在水面轻轻摇曳——不断扩散,又缓慢汇聚,沿着思绪深入蓝色森林。而风依旧轻拂,宛若一种抚摸,柔软的部分开出花朵。显然,我并没有进入,若朝圣者坚守的信仰,只对自己洞开。季节开启的门扉,酥油草漫过天涯……

此刻,一只蝴蝶轻拍翅膀。这紫色光晕缓慢移动,在花丛中,在露珠的眠床上舞蹈。我知道,在昭苏空旷的原野,众树歌唱,神灵以慈悲之心超度,万物或者一枚落叶皆回到了他的故乡。所以,风是明亮的灯盏,循风势,灵魂得救。

2

但那时,天高云淡,苏木拜河静静流淌。思绪悠悠,仿佛漂浮的音符,在时间拐弯处,和那些炊烟一起成为草原的见证。羊群散落在草地上,舒缓、宁静、明亮……我知道,这是生命在本真状态下所拥有的姿态,也是草原带给他们的安详。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没有在意一枚落叶的心情。此刻,山鸡已经回到树上,红狐四处游弋,野鸭在沼泽里继续扑棱,似乎只有这时,世界才真正属于他们。

3

我记住的,正是草原被遗忘的部分。雪峰静穆、明亮,在它的内部,晶莹的脉络朝前扩展,仿佛无数秘密通道,传递人类史前的消息。我看见红蜻蜓、黄昏以及沧海的浩渺。因为,时间回到从前,石头的歌唱还在持续。

这空旷中逗留的风,这绿色苇笛,和那些依稀可见的谣曲,曾经,它们缓慢滋养,也把内心的疼痛酿成美酒。所以你无法看见,远古壁画,黑色图腾,无法在一次孤旅中完成自己。但时间还在继续……河水汤汤,万物皆回到它的原初。

4

那么,我又将看到什么?油菜花密密匝匝,宛如金色水波一直涌向天边。你看吧,她们透着灵气,妩媚、睿智、宁静、安详,簇拥大地精华。这黄金的舞蹈,仿佛苍穹之上,天光绽放,众神歌唱……是的,在昭苏,我沉浸于诗意中,也沉浸于多彩的梦中。这是牧神的花园吗?风轻轻地吹,山花摇曳,鸟儿在自己的歌声里沉醉。啊!欢乐开启门扉,思绪悠悠,疲惫的心被时光照亮——倏忽间,沉重的脚步得以安歇……

5

或者继续朝前行走,循飞鸟的目光,抵达天堂。哦,这也是一支箭的方向,进入高空,进入更加澄明的世界。在那里,青铜的骨骼被时间汇聚,神话变得愈加明亮。而岩石用它的隐秘昭示我,万物终将回到低处——它们在时间眠床上安歇,聆听众神的偈语。也不必踟蹰不前,春阳以妩媚装饰大地,布谷鸟唤醒人间……群山之上,一朵雪莲回到她的王国。就这么歌唱美吧,人心所向,百鸟呈祥……

6

广袤的原野水草丰美,四季牧歌。牛羊沐浴在晨曦中,这舒缓的节奏,聆听露珠之微响,呈现盛世气象。繁花携着春梦,鸟雀自由飞翔……她们在空阔的苍穹下,装点大地,晾晒心情,也为一季的丰腴辛勤劳作。在我看来,这是自然界和谐的颂歌,是万物沿着时序旋转,并最终抵达的永恒。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喧嚣、芜杂,也没有嘤嘤嗡嗡,趋利之心。它们洞开心扉,和睦相处,一派祥和。这便注定了,拥有神圣、自由的土地,就会风调雨顺,万民归心。因为,万物有灵。人们辛勤劳作,所付出的,都将获得丰厚回报。

7

很早以前,特克斯河两岸即是游牧民族的天堂。充足的阳光和水源,绵延的群山和茂盛的牧草,使这里具有得天独厚的生存优势。时光荏苒,昭苏乃至整个伊犁河流域已成为富庶之地。因此,围绕这片土地的战争也就频繁发生。掠夺与反掠夺,杀戮与被杀戮,合纵连横,运筹帷幄,一幕幕血腥掳掠此起彼伏……俱往矣!时间湮没了一切,唯高山大河依旧,它们是岁月的见证者,也是人类永恒的楷模。所以呀,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歌者和守望者——与大自然和睦相处,让青山绿水、让美成为信仰和图腾。

8

当我想起这些,内心就会潮汐涌动,感慨万千。而这时,仿佛一种相遇,我被神秘的力量所吸引。我知道,期待是一种疼痛,也是漫长时光留给人类的财富。土地养育了我们,它的教诲深厚、绵长——就像圣人先贤,涌入的光芒持久而明亮。

所以,不能忘记是因为记忆中,光荣和梦想支撑着我们,或者,在时光深处,人心向背皆是永不泯灭的话题。但那时,山河破碎,荣辱毁誉、国恨家仇弥漫纠结,使这片土地沉浸在悲戚之中。不该忘记的终将不会忘记,失去的还会重新到来……

9

这便表明人世间充满悲欣。风来了,又走了,太阳升起降落,云聚云散……这些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的事,还将继续重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都老了,再也走不动了,就会寻一处幽静之地,歇一歇脚,让疲惫的心获得安宁。而这时候,昭苏就是值得我们驻足、歇息的地方。我知道,每当烈日炎炎的盛夏,这里山花摇曳,百鸟欢唱,和煦的风轻拂,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常令人忘乎所以……那是一种童话般的世界啊,忘却烦恼,用一颗朴素的心面对,静静感悟,便有神秘大鸟从天而降。这样的时刻,灵魂被濯洗,思想被净化。大地上,松涛阵阵,鸟声此起彼伏——此刻,我的内心一片澄明。

10

其实,大自然也是很脆弱的。尤其在西域,大漠荒滩,苍凉是其主色调。即使那些绿水青山,一旦遭受破坏就难以修复。那么,应该怎样善待大自然呢?显然这是一个值得人类持久关注的重大课题。当气候变暖,雪线上升,冰川萎缩,河水断流,土地荒漠化……这些严酷现实威逼人类的时候,就更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保护好赖以生存的环境多重要啊!

因此用自己的行动,用一颗爱美之心呵护天空、土地、山水、草原,呵护那些青枝绿叶、花草虫鱼,便是一种明智之举。应该明白,人类不能向大自然过度索取,不能竭泽而渔,否则,必将付出惨重代价。这就意味着,人类发展经济,追求富裕生活,绝不能建立在牺牲自然环境的基础之上。

11

是啊!人类已经觉醒,千疮百孔的大自然得到了修复。你瞧,退草还牧,保护水源,美化环境,这一系列以人为本、科学发展的举措,凝聚着智慧和心血,是百年大计,关乎后代子孙……那个黄昏,我在河边漫步,就在想,这些鸟多么幸福呀,只有这样的时刻,它们才会相信,在这片水域,人类才是它们情同手足的兄弟。

你看吧,苏木拜河两岸,葱郁的植被就是鸟儿的天堂。河柳随风摇曳,草色青青,花香迎面扑来……这人间仙境多么令人神往!每当盛夏,那些鸟就在这片湿地上谈情说爱,繁衍生息。很显然,它们舒心惬意,和睦安详,也在这宁静的时光里尽享美好生活。

12

的确,昭苏也是幻想家的天堂。在那里,远古的风闪闪发亮。森林、古道、故城、大莽原,它们与神话传说交织在一起,凝重里的明亮,充满神奇和想象。瞧呀,远天厚土,仿佛神的赐予。哦,这宁静中的美,是牧歌,是水墨画,也是恒久的魅力。

峡谷深处,牧人的冬不拉不时响起,高亢激越,又沉潜绵长。是诉说吗?抑或在这偏远的大山里,他们以古老的方式,排遣思念,留住时光。也缘于此,草原在漫漫长夜中不再孤寂,只要青山不老,血液里的音符就会开花结果。

13

当我想起远嫁西域的汉家公主,想起关山万里,鸿雁难通,便会产生一种别样心绪。多么遥远啊!在这苍凉、陌生的异地,面对语言不通、习俗迥异的男人,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她的内心该有多么復杂,又有多少难言之隐啊!在那弱肉强食的冷兵器时代,一个君王为了国家利益,用和亲的方式结盟,抵御强敌,捍卫疆土,这固然不失为一种策略。可是,让一个弱女子远离亲人和故土,嫁到万里之遥的边地,毕竟是残酷的。我不明白,难道非得用牺牲个体来换取集体的大境界、大利益吗?难道这只能是唯一的选择吗?

14

所以,当我读了乌孙公主《悲秋歌》,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这是对故土刻骨铭心的思念,如澎湃的潮汐,驰过荒芜和苍凉,朝我汹涌而来。试想,一个小女子,需要怎样强大的精神支撑才能继续坚守啊!但是,拨云见日,在一声声嗟叹中,也会看见无奈和疼痛,看见她内心辽阔的忧伤。

这使我相信,美是不可战胜的。即便零落成泥,即便红消香断,也会化作摇曳的山花。因为,在时间长河里,苦难已成为灵魂的救赎者。

15

当我漫步万顷花海,目睹热烈成为绽放的代名词,就清醒地意识到,美是需要创造,也需要精心呵护的。一味索取或者践踏,大自然必将难以承受。这也使我相信,热爱大自然,热爱脚下的土地,即是热爱美,热爱赖以生存的家园。所以,我总喜欢走进昭苏,走进这方静谧与安详照拂的净土,聆听清风朗月下,花草摇曳,河水哗哗流淌……这大自然的美啊,这永恒的见证者,我愿在你澄澈的思绪中,聆听山水,安享生命的自由。

正因为如此,我更愿意看到昭苏——宁静没有被喧嚣充斥,圣洁没有被金钱污染,记忆没有被土地丢失……

16

这才是昭苏呀,一个童话般安宁、美丽的地方。那里,崇山巍峨,大河奔流。草原诗人讲述遥远往事,天马让传说插上飞翔的翅膀。那里,雄壮与柔美,豪放与婉约,动与静,都在巨大的银幕上相辉映……啊!这溢光流彩的土地,这神奇的万花筒,在时光深处演绎,也把辽阔与悠远带给我,成为热爱和相思。

并不需要赞美。因为在昭苏,美即是童话,是静静的守望,是无边的安详——雪山在沉思,仿佛一个智者,用崇高和壮美向人类诠释不朽。

赵钧海

叩问战马

终于来到了昭苏。心绪繁复。眼前总有飞云般的天马晃动,如劲风,似闪电,暗含一种潜伏已久的隐秘。那是我自小就有的隐秘。——军马场,它是我幼时埋下的伏笔,也是我幼时梦呓里的天堂。寻觅战马的身影,抚摸战马的长鬃,倾听战马的嘶鸣。来昭苏之前,我一直这样呼唤着,心跳如马蹄敲击的鼓点。

准确说,如今的昭苏军马场已不再是四野烟尘、军马如柱的样子了。看着它,我不免内心苍凉。我在战马比肩擦踵的军营里长大,那些熟悉的马厩、浑圆的马臀、气味袭人的马粪以及马裤、马靴、马刺、马镫、马掌,还有高音喇叭里永不停歇的《骑兵进行曲》已经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融入我的血脉,宛若飞鹰一般扑面而来,清晰毕现,显影出那么多温暖温馨的故事与画面,无法摒弃。然而,现实似乎又很难填满我的欲望,也无法满足我的想象。这个军马场还是当年的军马场。据说从1962年起,昭苏军马场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各野战部队培育、运送军马了。父亲所在部队的军马,绝大部分都出自这个声名显赫的军马场。昭苏军马场就是父辈们常挂嘴边的圣地,每每说起,都充盈着激昂和敬畏,招惹得我们就像偷窥到了皇宫里的华裳美馔,心驰神往。可眼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心情沉闷、寥落。围栏里圈养着一匹匹高头大马,它们壮实、高傲,美腿修长,被观者啧啧赞许,我却一如被霜打蔫了的衰草,萎靡不振。我想,我的预谋和期待可能要被击垮了。

战马驰骋沙场已有数千年了,人类用智慧将一群群天性无羁无绊的野马驯化成了腾跃山川的战马,驯化成了硬汉勇夫驾驭的神马。荒野汉风,大漠孤烟;刀光剑影,流沙漫卷。岁月长河里回荡着壮行志士的一声声呐喊,万里江山鼓噪着马蹄声碎的一组组谶歌。大汉、盛唐,匈奴、乌孙,卫青、霍去病,汉武帝、张骞,细君公主、班超,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散乱名词,如果将它们接缀起来,霎时就会闪耀出绚丽的熠熠光彩。那光彩一并指向一道神奇的光柱——马。唯有马可以承载烽烟野火,唯有马可以奔逸天岸浩气鼓荡,也唯有马成了为人类打下江山的亲密战友。华夏大地,龙马精神,那是流淌在中华民族血液中的精髓,更是驮着文明驶向光明的最美使者。马踏飞燕,跃马揽辔,战马就是刺穿乌云冲破迷雾的最亮一缕霞光。

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些人生懵懂的日子里,我与发小手举木刀,模学着父辈们的样子,骑一根扫帚当马,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童音,以为那就是战马的嘶吼,就是英雄与坐骑完美的组合,以为那就是父辈们在枪林弹雨中腾跳拼杀的高远之梦。稍后,我们一群半大男孩在夜晚黑魆魆的宿舍里争执,只为父辈们骑爱马在开国大典上接受检阅的诸多细节而面红耳赤。有的说父亲骑的是枣骝马,有的说父亲骑的是纯白马,有的说父亲骑的是青鬃马,有的说父亲骑的是黑骏马。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父亲们都身穿鹅黄军装,战马都踏着整齐蹄步,哒哒哒哒,纪律严明,一度惊散了广场上空的鸽群。而父亲们目视天安门城楼,行着庄严的军礼,身姿却有些微微颤抖——那是战马起伏颠簸造成的颤抖。争执的结果是没有结果。皓月当空,我们渐渐睡着了,脸上溢满幸福与自豪,鼻翼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再稍后,我们知道了父辈们浩浩荡荡向西开拔的细节。他们在滚滚烟尘中,翻秦岭、过崆峒、走祁连、战昆仑,一路长河落日,一路平叛,一路剿匪。在甘南,在青藏高原,军人与军马相濡以沫,军心与马心紧密相连,再振雄风。

一位叫郭凤有的父亲对我们当面口述,表情激动又凝重,恍惚比黑白电影里的形象孔武百倍。我们仰望他,如仰望黑夜里的明灯。郭凤有说:1959年早春,我们骑兵队伍穿过黄河支流茫拉河,山势险峻,河水湍急,两岸绝壁陡峭,高天还有几只金雕在平缓地翱翔。大队被阻隔了,焦急时刻,还是我的枣骝马在一片浅滩最先下水,带领队伍艰难地穿越了茫拉河。但是,穿过河后,我们都傻眼了。大地灰扑扑的,没有草,甚至找不到可以充饥的树皮,一匹匹战马几近饿垮。我们心疼,就拿出自己干粮袋里的苞谷面饼喂战马,自己不吃,以保存战马的体力,期待在一个叫牛塘沟的地方打一场漂亮的围歼战。果不其然,就在几棵黑塔松的缓坡旁,我与我的战马进行了一次爽利的配合。我骑马朝敌匪冲去,抽出战刀,手起刀落,“唰”的一声,就劈在了一个敌匪的左臂上,敌匪的老羊皮袄被劈开一道深口,露出羊毛与血肉翻卷的臂膀,吓得黑脸敌匪跪地求饶,呀呀呀乱叫,双手举得老高,快速投降了。我还缴获了一支土造杈子枪。郭凤有父亲侃侃而谈。“知道吗,我当时用的是哈尔滨马刀。”这情景,让我铭记在心五十年。

再后来,父辈们就旋风一般继续向西了,万里迢迢,伴着戈壁晚霞,走在一条千年古丝绸之路上,战马的汹涌澎湃,让大地不住地颤抖。终于,他们在天山脚下歇息了,滞留在一片寂静山谷的草地上。安营扎寨,点燃篝火,去旧迎新。身边新近列装了一大批气质非凡、刚柔相济的伊犁马。父辈告诉我们,这些马就来自乌孙山下的昭苏军马场,那是一个神奇又神秘的地方,那里有数不尽的天马——战马。于是,我们幼小的心灵里,一次又一次默念起这个名字,眺望着这个地方。辽远的天边大草原,清一色的枣红马群,扬蹄奔腾,马鬃纷飞,长尾飘逸……这画面就永久蛰伏在了我稚嫩又缱绻的灵魂深处。

然而,我失望了。我把我的失望告訴了陪同者老邓。他是一位安居昭苏二十多年的老师。须臾间他就明白并摸透了我的心思。老邓个头不高,胸间藏匿了许多鲜味故事,且快言快语,蹦豆子般喷射着奇诡的张力,不一会儿,他就让我震撼了。老邓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军魂。老邓用手比画着,仿佛他就是那个时代的领军人物。他说,战马嘶鸣的冷兵器时代必定会被现代军事装备替代,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没有谁能够阻挡。一会儿,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大场面。

有时,一个顿悟就产生在一瞬间,你不得不信。感悟,妙悟,领悟,这些词语被创造出来,也许本来就凝结着先民的睿智与高远,你不得不服。

切入,不仅仅是浮光掠影的观赏。当你真的切入了,你就会发现,那些徜徉的马,安静地吃着草,悠然自得,安静似云朵,白絮绵绵,澄明透逸。我看到一匹匹伟岸俊美之马,它们就站在曾经是昭苏军马场的土地上,英姿飒爽,雄强如风。老邓说,这些马就是近年来相继引进的奥尔洛夫马、布琼尼马、顿河马、新吉尔吉斯马、阿哈捷金马、阿拉伯马、英国纯血马等优良马杂交后改良的昭苏天马,它们具备了汗血马、乌孙马、蒙古马、哈萨克马的优良品质,又吸收了外来马种的精华,已繁育成新一代伊犁天马。它们不仅继承了伊犁马的天然快捷、勇猛、结实、灵敏、温善和惊人的耐力,又植入了引进马的高大、俊秀和匀称,变成了新一代骑乘马、竞赛马、礼宾马。伊犁天马骁勇、健硕、灵逸的新风姿,已经得到世界马业专家的倾慕和歆羡,甚至让不少良马专家双目闪着垂涎的光芒。

是的,战马时代已经远去了,它已经成为人类成长史中的匆匆过客,定格在了历史烟霭和浩渺的苍茫之中。全新的伊犁天马,正在昭苏军马场诞生、成长。我骑上一匹黑色汗血宝马,它的个头显然比我记忆的高出一大截,它挺拔的样子,也让我在马背上变得挺拔自大起来,傲岸起来。仔细观察,我发现它是一匹眉眼间有一块白色菱形斑块的马,那洁白的斑块恰如一轮妥帖的太阳,完美地角立在额头中央。阳刚的长脸,肥阔的双唇,深凹的鼻孔以及含情脉脉的眸子,都令我晕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淡淡的醉意。两千年来,汗血宝马的声誉不断被人们翻炒,已成为一个史书般的传说。汗腾格里雪峰之下,一望无际的平阔草原上,疾驰涌动着一群群汗血马、西极马、乌孙马,它们剽悍的雄姿,健美的肌肤,闪电一样的神速,如今就深潜在我的股下,与我曾经的想象妥帖地重合了。

相传,汉武帝寻找到的天马,就是乌孙马,起名天马,后来,又得到了大宛汗血马,再起名天马。我想,数千年来,人们总是在天马、汗血马、西极马、乌孙马上纠结、纠缠不休,却不敢正视它们的融通。古代汗血马、乌孙马繁衍至今,始终在西域或者更广大的中亚细亚大地上盘桓,在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以及伊犁河流域的穹窿下蛰居,腾骧奔逐在群山与雾霭之中,浪迹在花繁叶盛的绿草之上,我们是不是叫它汗血马,意义已经不大。我们需要看见征服过西域的真正天马,需要看见它铁骨铮铮又盖世英武的样子。今天,我看到了,它就是当下的伊犁天马。

果然,老邓带我们去看一个大场面。他满足了我的心愿。在储草库的几幢高大草仓背后,一大片起伏不平的草原映入眼帘,一群伊犁马正在悠闲地吃草,休憩,它们以枣红马为基调,远远望去犹如绿草上凸显的一片枣红精灵。在远山雪顶和肥美绿草的烘托下,新一代伊犁天马以它那矫健的步态,流畅的线条,光滑的毛色,征服了我。忽而,眼前一亮,我愣住了,发现一个奇异特征——几乎所有伊犁马的额头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白色斑块,我迅速联想到刚刚骑过的那匹汗血宝马,顿时感觉豁然。哦,伊犁马,一种世世代代跋涉在西天山奇峰峡谷里的马,饱饮着特克斯河、喀什河、巩乃斯河以及伊犁甜润的河水,享受着库都尔草原、喀拉峻草原、巴勒克苏草原以及昭苏大草原各种神草的慰藉,吸吮着郁金香、紫苏、百合、风铃、椒蒿、金莲花、蒲公英的花香,被大自然恩赐宠爱,繁衍生息,茁壮成长,历练出了一身钢铁筋骨与肌腱,打造出一身坚韧秉性与品格,成了一个惊艳的传奇。

思绪还在纷繁飞驰,冷不丁老邓又说,其实,它们就是你要见的军马,也是当年那些军马的后代。我又一次惊愕了。想象。重叠。吻合。不用再寻觅期待什么了。它们果然是我要寻找的——曾经的战马。旷古的大地,深邃的蓝天,咴咴的嘶鸣,奔涌的激情。此刻,我心静如水。瞬间,地平线上一轮硕大的红日缓缓上升,一匹骏马在黧黑的剪影中,静静伫立,宛如雕塑。

在昭苏天马文化博物馆,我看到一幅旧照片。那是1981年昭苏军马场骑兵营留下的珍贵照片。一队高举马刀的士兵骑着军马迎面向我们驰来,带着所向披靡的凛冽,卷着叱咤风云的呼啸,烟尘滚滚,白光闪闪,杀声震天,尽显人民子弟兵威武雄豪的气势。据说,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骑兵队伍,也是最后一批战马。据说,当下依然有不少战马隐匿在华夏大地上,它们随时可以被启用被召唤。

我又一次领略了父辈与战马们共舞的神威。

邵维增

陶也,昭苏

雨水扶着清凉,望一望远方,顿觉虹光一现。

镜里镜外,“陶醉”和“复苏”忘情地比画,一张一弛,相得益彰。昭苏,“冬长无夏,春秋相连”。好端端的一年四季,脆生生切去一个“边角”,这老天爷的脾气谁能揣摩得明白?挥手之间,“夏”没了,倏而一闪,难觅其踪。相应地,拉伸和加长版的就是“春秋”了。这样也好。“冬”一手搭在“春”的肩膀,一手挽着“秋”的胳膊,删繁就简,四季变成三季。

一、一朵雪花的轮回

冬披玉甲,执银戟,骑白马巡视。昭苏,略略侧一侧身,就露出脊间的狂野、粗粝、质朴、大气……

冬天是一场盛大的战略图谋。东西从塔什布拉克到兵团农四师七十四团,南北从乌孙山白石峰到天山汗腾格里峰各长一百多公里的“心”形黑土地上,这些流派庞杂、交际广泛的草木,早已收敛了妖冶,藏起了眉眼,仿佛遁入空门的修行者,兀自击磬诵经或是默默打坐。地下,一场不带硝烟、声势浩大的角逐早已悄然行进。情,或者爱,行进间,先走的踽踽而行,晚到的步履匆匆。然后,静候,静候。静候十里春风,今生再续前缘。

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底色是黑土地,四周巍峨的青山镶边,偌大一个白玉盘里,哪盛得下清涼迷人的往事、现在和未来……

雪,自命下凡,演绎一首逍遥派的《阳关三叠》,好听,好看,好玩。好景致!

每一场雪都下得与众不同,每一场雪都下得别具一格,每一场雪都下得独具匠心。

凝神静听,你能感受到哪一场雪是在倾诉衷肠,哪一场雪是在低吟浅唱,哪一场雪是在仰天长啸。该谁出场,没有纷争。主角打头,配角跟进。唱、念、做、打拿捏得恰到好处,演绎得天衣无缝。

冬天的昭苏,非黑即白,非白即黑。二者在汗腾格里峰的默许下,旁若无人地偎依在一起,缱绻得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哎,是谁的圣手把它们安排得如此恰到好处的呢?

此刻,白吞噬了黑,或者说白粉饰了黑的容颜。这世界便由黑过渡到白的世界。春天的时候,再由白慢慢还原成黑色的装扮。再往远里说一点,慢慢地、慢慢地由黑泛绿,再幻化出五颜六色——美艳绝伦的魔法万花筒!你想,这是一万多平方公里的色彩盛宴,得需要多大的胃口来消化?!“兜起来吧。”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这样放肆。

曾经,那些娇嫩的花草,现在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住,根缩到被子下面迷糊。刚强一点的茎秆,尽管少了胳膊腿子,仍然顽强地匍匐着,举着它们头顶一星半点的火炬,向四周宣示自己的存在。

有时候,你站在猫耳山,打一声口哨,雪就能奔跑而来。有时候,你不招呼它,它也悄悄降落在巴拉克苏草原。捎带着,沾染了屋顶、树梢、墙角、小道……

夜晚,一场雪单刀赴会。一场雪落下,有时,只讲了前半句。后半句呢?你猜。猜不着,交给孩子吧,他们还要溜雪橇、打雪球什么的。圣佑庙的台阶上,先是朝圣的鸟儿在雪地印下竹叶梅花。再后来,香客的脚印由两行变成四行,反复叠加。最后,混杂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来来回回就两字:虔诚。

下雪,有时候柔得像是号脉的医生。三指轻按,一指腾挪,按下,再轻提,反复揣摩。稍顷,天空仿佛在闭目沉思:该是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呢?还是轻飘几朵压压尘?或者绣一绣单调的天空?干脆,删繁就简,依事而定。比如:牧民盼望雪的时候就多下点,有空的时候也多下点。忙的时候呢,少下点。

这就是昭苏。连雪,都是通情达理的。

色彩浓厚的雪,就像怀揣深厚情感的人一样,浸在欢愉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黏黏糯糯。

是谁把文字绣在雪花上?风一吹,抖落的诗句,漫山遍野。期待一场接一场的大雪,那是我渴求的十万诗行啊,它们默默降临在这片黑土地上,镌刻下他们不朽的足迹:定远侯班超、博望侯张骞、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大唐高僧玄奘、左宗棠……

风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望一望太阳,扭头走了。有时候亲近一块石头、解密一场风的往事需要极度的耐心与虔诚,当然,离不开些许运气。当我站在大土墩上朝喀尔坎特草原眺望时,冷不防风从背后拍一下肩膀,说:“嗨!朋友,遛神呢?”我故作镇定。尾随的狗倒拖了尾巴,一阵呜咽,全身的毛在滚波浪。

对着雪说话,是诚恳的,清净至极。对着风说话,胡说八道也可——舌头不听使唤呗。风会带走话的弦外之音。会从一张嘴里钻出钻进,会从另一个人的耳朵里倒腾胡闹。出出进进间,话就走了音,变了调。

一群乌鸦横亘在喀拉库力路边的白杨树上,或者栖息在解放桥河边的电缆线上晒太阳。当然,它们见面忘不了扯开嗓子嘘寒问暖。麻雀,无影无踪,大概是受不了寒冷的天气,困在巢里睡回笼觉哩。天鹅呢?在检阅特克斯河的诚意。我牵挂着的灰鹤呢?或许早已在他乡串门、走亲戚。

冬天,草原上的人不敢大声说话。问为啥?说是对雪说话,要心存敬畏。哦,原来,冬天才是诚实的。夏天嘛,信马由缰,随性而为。冬天的姿势是匍匐的,风是禅师,吹来隔世的涛声。

天尽头,分明传来一阵仙乐,水波般漾开,漫天晶莹透亮的翅膀一齐扇动。左翼,歌声;右翼,骏马。

詩人说:“我的眼睛凝视着,你身体最脆弱的地方:死亡。”

想到这,我打了个战颤。

——那就涅槃吧!

二、一张彩屏的禅语

在昭苏行走,就踩在了诗歌的脊梁上。一不小心,一粒石子的点拨,情感崩裂一地。

昭苏的雨水承载着昭苏。在昭苏,随便伸手一抓都能把一团云雾攥出水来。有人说,“在昭苏,插根筷子都能发芽”。呵呵,这意思我懂,你也懂吧。雨水充沛,自然,草木长得恣意,勇猛肥大。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奢侈的绿、肆虐的绿、挥霍的绿。昭苏的雨水摊得有多厚,草就长得有多深。

云多的时候,黑云压境。我知道它肚里陈兵百万。云少的时候,少得可怜,仿佛不够絮一床被子。现在,我扭头朝乌孙山望去,低沉的阴云漫过山顶,朝南山扑来。云被风撕开,过一会,云又被风缝合。蓝色的天宇灵光乍现,忽隐忽现。如此,面对有备而来的云彩,我深吸一口饱含水汽的云雾,多少往事翻江倒海。

昭苏的海拔高,盆地地形,多阴雨,这成就了昭苏的美丽,也成就了昭苏的未来。而昭苏的水草,也养育了伊犁马的荣光。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一环紧扣一环,环环相扣。印证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至理,由衷地佩服先人的睿智。想这句的时候,我的脸色由红润转向酱色,这是高原紫外线和高海拔的奖赏,我相信最终的容貌消于灰暗,和昭苏融为一体。不过,现在年轻,想的过多过早有些沉重。机缘将我引渡到昭苏,我腰中无剑,此生只留一根肋骨为记,其上用笔饱蘸天河水书写昭苏、歌颂昭苏。如此,足矣。

风的撒娇,云忍不住落下泪水。雨露,是昭苏前世回眸五百次的回报。

雨点鲁莽地、忘情地拥抱草,一点也不顾忌花草的感受。一滴雨连着一滴雨,拥吻了面颊,深吻脖颈。它们深入这片土地的骨髓。此时,羞涩的甲虫、浪漫的蝴蝶,你们都躲到哪去了?也许,它们飞往彩虹那边去了。雨停的时候,阳光不带皱褶,在大地从容走过,闲庭信步一般,熨帖合适,不剩边角。

眼前,这是一场色彩的饕餮盛宴:金黄色的油菜花田,紫红色的紫苏花田,花白色的马铃薯花田,翠绿色的小麦花田,镶边陪衬的是几百万亩的大草原!远望,奢侈的艾德莱斯绸缎铺在地上。近看:油菜花海,天庭的神仙遗落了黄金笏板;紫苏花海,调皮的仙女抛洒了漫天彩霞;马铃薯花海,仙子的花手帕降落人间;翠绿色的小麦花海,王母娘娘的翡翠玉佩出落凡尘。从几十亩到几万亩的成片的色彩组合。总共一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除了雪山、森林,百万亩的农作物,剩下的都是草原。的确,不多见。你若初见,除了震撼剩下的就是陶醉。

这些色彩鲜艳的条块穿插组合,或者,它们约好了随意搭配。如此夸张的神来之笔,人间稀有,世上无双。高度才能领略广度。站在高处,美艳尽收眼底。此刻留在心中的只有无限遐想。

一株花,从诞生就充满了笑声,这就够了。我相信,这一百万亩的花海没有一株花草的形态是重复的。难道它们只默默地开放吗?不,它们一个个是有响亮名字的,姓什么,名什么。如果没有名字,它们的妈妈喊一声,一呼百应,叽叽喳喳,这不乱了套了吗。这么多的花该怎样为它们起名呢?这的确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老大、老二这样叫下去,喊一辈子也轮不到老幺。

紫苏,高翘兰花指,弹拨岁月的琴弦。突然想起戏曲《花为媒》,这咿呀顿挫、水袖飘舞间,台下有多少男人能够把持得住?香紫苏,好名字呀,当地人就这么叫。仅这名,就打上了色香美的烙印,听着舒服,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有什么用?李时珍说:“紫苏,近世要药也。其叶辛,入气分,其色紫,入血分。”首先,悦目,姹紫嫣红。还有,赏心,凭空一阵暗香袭来,心头一震,顿觉清爽精神。有人说,它嫩时可食,凉拌素炒均可,开胃健脾。我觉得它最好的用处还是入药治病。头疼脑热、感冒风寒、发热咳嗽什么的,取一把紫苏,水煎,服下,周身轻快,还原了活蹦乱跳。

油菜花,名字朴实的就像脚下的泥土一样。它没有外号、绰号或者小名什么的,只是默默地举着双手,迎风起舞,描摹着头顶的繁星。但我相信,它是天堂盗火的侠客,那么鲜艳的黄只应天上有。油菜把花举在头顶,是对季节的膜拜。彩装胜金,玉树临风。

从四月初到九月底,小半年的时间一直是气候凉爽,空气清新,草原天天浸润在天然氧吧。牛羊成群,马嘶牛哞,田间地头,阡陌道边,歌声四起,好一派世外桃源啊!这美,美得让人窒息。这秀,秀得让人担忧。这灵,灵得让人揪心。

搭配其间的是秋的横空出世,这令毫无准备的草木惊慌失措。鼠尾草收藏了鼠尾,那一串耀人的紫不知道藏哪去了。黄花苜蓿的豆荚缩起来,大概是怕冷的缘故吧。三叶草依旧是三片叶子,只是少了神韵,有点蔫。虫儿也哀鸣起来,似乎是包含了些许愤愤然。

这些饱受雨水关爱的草木不得不收拾起行囊,准备好回家的盘缠。此刻,麦田过渡成金色。大片的向日葵、油菜花田地由黃返绿,再镀成深褐色。只有紫苏依旧紫着,准备把这身衣裳穿到地老天荒。

秋风一声令下,草原上的草齐刷刷立正、稍息,匍匐在地,翻转身子,抱团成捆、成垛……

天空比河流澄澈,秋风已不是过客。风低下来了,顾盼有加,痛痒相关,思绪空旷起来。无须草低,牛羊自在觅食,打扫秋天的边边落落。

天空拉开云的纱窗,露出青金石的底色。这样的天,清澈到底,一览无余,无论是在上面刻画还是剪贴都得心应手。秋风苍凉成一首歌,穿行在辽阔的草原。一群又一群贪婪的牛椋鸟旋风一般游荡着,兴师动众,叩开草原深处的迷茫。

这一面诱人的色彩,总是让时间迟疑,它缝合了我们因忙碌而失去的关注,它比我书桌上的色谱画册还要丰富,参差不齐。色彩让脑洞大开,让眼睛惊怵。色彩终归让心安静下来,浮躁趋于平复,慢慢地,一点一点,湮湿了伤痕,脱落了结痂。秋意阑珊,这些秀色确实可餐,它们在喜悦的时节,捉住了秋天的小发辫,梳盘起来,高高在上,风行于季节的深处。

此时,牛展现出书生气的沉稳与浪漫,依旧迈着慢四步,任我行。只有调皮的小牛犊的撒欢重置了时间的格式。羊呢?闷声贴秋膘哩,它把安逸永远挂在弯曲的角上。马时不时驰骋一会儿,嘶一嗓子,抖一抖威风。草原书写一段默契,这就够了,内容鲜活得不像样子。杨树倾其一生,把所有难以描述的黄一一展现在空中,一年的荣光即刻尘埃落定,是退隐江湖的时候了。眼看落叶归根,这些黄叶是飞身一跃呢,还是气定神闲随风而逝呢?没有想好?慢慢想吧。宅得久了,走走也好,与邻居拉拉家常吧。

昭苏草原,我们都是你的羽毛,随风起舞。

格登碑,锦上添花,昭苏的一颗痣,一块胎记。我知道,你的名字里藏着故乡。

诗人说,“一颗痣因肉体的白成为一座岛,我想念你衣服里波光万顷的海”。呵呵,想得美!

三、一匹骏马的回眸

一匹马挤破阳光,在仓颉面前打个响鼻,长嘶一声,算是问候。从草原驰骋到厚厚的典籍,大概跑了许久,至少五千年吧。面对一匹马,圣人的做派迥异:有所为有所不为。甲骨文、金文、篆文的态度都惊人的一致,把草原立起来,让马独舞——这是演皮影戏吧。相当于把马镌刻在羊皮纸上、竹简上、丝绸上,依葫芦画瓢,淋漓尽致地、活灵活现地描摹了一遍:马头朝上,眼睛炯炯有神,马背朝右,马鬃飘飘,马尾拖地。这哪是写“马”字,按倒了直接拓!一匹象形又生动的骏马,谈笑间跃然纸上,只一瞬,便穿越千年绝尘而去。

马驮着辽阔,一张邮票大的乡愁漫漶心间。

我知道,你的每一次回眸都饱含无尽的考量。

马的眼睛硕大且清澈,会说话,藏得住一汪秋水,藏不住世间风雨。第一眼看马,总觉得它有话要对我说。可惜,我不是伯乐,无法读懂马的心思,更无法和马交流。如果马开口说话,我想,它吐露的一定是富含韵律哲理的语言,满嘴周歌汉赋、唐诗宋词。

何故?灵性使然。灵性是天赋,娘老子给的,以及后来的修炼。随缘就好。刻意做作或者粉饰都缺乏自然的灵秀之美,谫然钝薄。马通人性,我想什么它知道,它想什么我似懂非懂——只差不会言传。

面对一匹骏马,我不止一次地搓手,围着它转,数次跃跃欲试,表示幸会幸会,却始终没敢抬起一条腿跨上马背。敬畏,有时候就是优雅的退缩或者懦弱的挡箭牌。马告诉我,它是《诗经》里走出的白驹、逍遥、肥壮和快速……它还告诉我,它是汉唐边塞诗的藏书票,十万滚滚黄沙摇动的驼铃。仰望星空,按图索骥,一个叫作房宿的星星和我眨眼应答。《封神演义》说,吕能是马年所生,生得面颊狭长,声音铿锵,善行走。后阵亡,被姜子牙封为二十八宿,叫作星日马,居南方,掌管马匹兵士,积聚布帛金玉之事。哦,原来,这算是手中有权的神,关乎社稷江山。

马四蹄生风,天生带着血肉的滚雷。一萬匹的骏马在草原上奔腾,好一个气势如虹,简直是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地动山摇。马是征程路上勇士的勋章,血性的试金石。

马是君子、侠客。驮着风雨,驮着历史。这一驮,桃花含笑,春风妩媚。武侠电影看多了,很是羡慕头戴斗笠,腰佩宝剑,勒马回转的侠客。在激荡的音乐声中,他们风尘仆仆,表情僵硬,绝尘而去,留下无尽的遐思。《汉书》说,战国时期,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春申君是四大侠客。他们借王公之势,奔走天下,以至于鸡鸣狗盗之徒,无不宾礼。我想,他们手里攥紧了春秋大义,心怀家国天下。当然,还把脑袋拴在屁股上。这马背上生出无限的英雄气概,荡气回肠……

马顶风而上,牛顺风而下,骆驼就地卧倒,乃有“风马牛不相及”。马的性格决定了它勇往直前,成就了帝国霸业。拥有一匹良马,就拥有了天下。汉武大帝借助西极马、天马,也就是现在伊犁马的祖先,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伟业。

马的名字独一无二,和毛色特征有关。千万匹马长相看似相差无几,实则千差万别。一名合格的牧民能在半小时之内将混杂在一起的上百匹马准确无误地区分出来,那才是真本事。号称马背上的民族,无论哈萨克族、蒙古族等等,都具备非凡的鉴赏才能。《尔雅·释畜》中说,根据马毛色的差异和所在身体部位的不同,马有三十五种专用美名。先贤根据马的毛色和所在部位来称谓马,颇有意思,细致之极,彰显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哈萨克族有给自己的坐骑起名的习惯,唤着方便,听着顺耳。如:胡拉格尔、太布热勒、夏勒胡依热克、北京克尔等,所起的名字大部分是和马的颜色特征和身体部位有关。哈萨克语把马叫“阿特”,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接近,也把马叫“阿特”,蒙古语把马叫“莫仁”。哈萨克语里,阿克波孜阿特是白马;喀拉阿特是黑马;吉染阿特是枣红马;喀拉阔克阿特是青骢马。哈萨克语没有过多的词汇拓展,大概黄色的马都叫胡拉阿特。黄骠马也是。

马切割阳光,栉风沐雨。马背上驮的,除了人情、风雨,就是江山。马的四蹄度量得有多远,江山就有多辽阔。

马背上辽阔着草原,辽阔着你的辽阔。

冷兵器时代,江山驮在马背上,一边是文攻,一边是武治。一匹马决定天下,难怪汉武大帝不远万里寄情于天马。马背上打天下不易,马背下治天下更难。马上马下,境界全然不同。大元王朝辛辛苦苦,南征北战,到头来热闹一过,掐指一算统治不过百年。同样,大清王朝也是马背上得天下,尽管磕磕绊绊,倒是苟延残喘了将近三百年。《晋书》说,曹操做了一个梦,梦中“三马共食一槽”的景象让他难以释怀。“槽”与“曹”谐音。“三马”就是司马懿父子。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自家儿子文韬不输,武略嘛,提不成。结局,还是应验了谶语。司马氏把曹魏爷孙几十年积攒下的光阴,穿在签子上烤了,美美地咀嚼了一番。

套了笼头的马多了一些人性。脱了笼头的马多了几分野性。野性,天性的亲兄弟。因此,我一直不愿对着套了笼头的马拍照。马心情不好的时候,耷拉着脑袋,象征性地摇摇尾巴,算是打招呼。马把身子一甩,藏头露尾,一瓣屁股朝南,一瓣屁股朝北。马兴奋的时候,什么都说,藏不住隔夜的秘密。

一匹马四蹄腾空,消失在马群中,消失在草原的深处。那是它的家。蹄音,疼在草原的心上。偌大的草原,我们都是你的牛马。

夜深了,青草、花还有歌声,你们睡去吧,梦里再叙。夜就让星星照看,昭苏草原沉醉不醒。

武春雷

浩瀚与静美

相遇真好。

朋友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们正躺在七月的昭苏喀尔坎特草原上。这是一片正在等待牧人镰刀的草原,一部分草已经被割草机整整齐齐地切割、打包,像是草原要回家时整好的行李,在骄阳下散发着馨香。

我们躺在那儿,等着一场即将开始的马术盛宴。今年的昭苏雨水丰沛,草长势极好,随便一处草场都是一片可以滋养酣梦的雨林,每一根草都长得那么高,每一根草都举着盛放的花。阳光裹着青草的浓烈香味灌满了我的鼻腔。躺在那儿,可以感觉到身下的土地里的草茎急不可耐地想要升腾的热浪。只一会儿,背上就沁出细细的汗来,我弄不清到底是草原因遇到我而呈上的热烈,还是我的身体因遇到草原而从血液开始沸腾。

目光尽头的草原反射着阳光,在视野里竟是粼粼的蓝色,空气也在微微地震荡着、升腾着。热烈到极致反而是静谧,耳畔只有草虫嘤嘤嗡嗡的声音。隐隐有冲动,想要开口唱点什么,说点什么。碧空如洗,像离我很近,几乎使我产生卧在湖底的错觉,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漫过身体的浪,可以触到身底的沙。云朵贴着蓝天,仿佛浪底的柔波,多姿而妖娆,它们缱绻多情,把草原与蓝天融合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在我视线里的两朵云,正在以拥抱的姿态缓缓靠近,我想象着它们在相依的瞬间会说点什么,会做点什么,其实没有,它们只是静静地变成更丰满的一朵。世间一切,静好如斯。

我是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昭苏孩子,却仿佛今天才与草原相遇。算起来,在我四十年的生命里,长时间远离昭苏的时间仅有四年多,是在外读书。就像一个孩子开始懂得父母常常是在中年以后,我对昭苏的迷恋也在近几年愈发浓厚。

小时候并不懂得她的好。那时常怨她的远,恨她的冷,气她和时尚无关。她仿佛总卧在世界最远最静处,不曾醒来。她是上帝遗留在人间的一块琥珀,遗世独立,清澈而邈远。不得不承认,年轻时有颗想飞的心,那时心里装着的却是浮躁与浅薄,是迫不及待的逃离,是梦幻中的绮丽泡沫。那时我听见各种声音,各种呼唤;我看见各种灯红酒绿,车马喧嚣,唯独听不见宁静。许多年来,我皱着眉头在那穿过广袤草原、滑过华彩如织锦般的特克斯河湿地的路上来回奔波,我看着草原在我的目光里绿了又黄了,我看着风推着云朵在长空里来了又去了,却极少与她有近距离的接触。那时,我并不知道,昭苏——这片我日日夜夜生活着的土地,她的美,只能用叹息来表达。

直到有一天,因意外,在草原上逗留半日。永远忘不掉,那被静谧击中心灵的一瞬。那一瞬间,不知道是我消失了,还是世界消失了。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呼吸,不敢迈开脚步,怕一个不小心撞碎了这无边无际的静。好久,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漫到天边的绿色,又连接着深深浅浅蓝色的云霭,风在天空的无比高远处吹,却没有一丝声息。究竟是我融化了,还是世界融化了?说不出一句话,连叹息,都变得那样多余。轻轻地蹲下身子,怕动作太快划破了空气,惊动了草木的生长和花儿的开放。我把自己藏在深深的丰美的青草里,听见青草生长拔节的声音,听见生命的汁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在昭苏高原短暂的盛夏里,每一株植物都在努力生长,每一朵花儿都倾尽了毕生的爱情。这样的博大与壮美,呈现出的却只是巨大的宁静。

在七月的喀尔坎特草原上,一边是大气磅礴的赛马场看台,一边是静谧丰美的草原,我躺在这里,再一次以五体伏地的虔诚与昭苏相遇,我看见自己把另一个我深深埋在黑土地里,我看见自己顶着露珠在阳光下拔节。

是的,当我能够听见生命中的寂静以后,在昭苏生活的每一天,都有这样的邂逅。我会在深浓的夜色中,遇见一轮皓月,它有着圣洁纯粹的来自草原的奶油色,它贴在天边,大而温柔,落下的时候会坠入牧人的奶桶,你听到了吗?那柔柔的一声,从刚喝下马奶酒的阿肯的喉咙里唱出的音符,正有着月色的华贵。在那歌声里,你听到月光下的河水流过姑娘的手指,你听到草尖在她的靴下轻轻呻吟,你听到羊儿在她的裙边反刍,你听着,不知道什么時候在歌声里睡去,浸透月色的泪珠悄然从你腮边滑落……

我总会在街角、在路边逢着一缕缕花的清香。不错,昭苏亦是花的天堂。郁金香、波斯菊、风信子、野蔷薇、野玫瑰……不胜枚举,至于油菜花、香紫苏更是绚丽着每个昭苏人的梦。在雨后,在清晨,它们蘸着昭苏的清凉,飘得杳远,香得纯粹。谁说成人的世界不能有梦呢?花开时节,哪怕是严冬的雪花盛开,昭苏就是我最美的梦境,我总是不愿醒来。

甚至,与一丝微风擦肩而过时,你能听到,它是在唱着歌的。鸟鸣那么茂盛地在枝头绽放着,好像一伸手,准可以摘下一串来,挂在窗前。是的,昭苏虽处高寒地带,风却是温柔可人的,少有狂怒凛冽的时候,总是带着清凉或温软馨香,从手边、从鬓旁拂过,你相信吗?那样的风,是有故事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静静等候晨曦的光临。在这一段静静的属于自己的等待里,我,是一棵树,一株草,是一阵风,一片云,是渐渐隐去的启明星,是舒展在天边的一缕霞光。

我看着阳光一点点穿透黑暗,听着晨风和鸟鸣一点点唤醒寂静。窗外的山峰被镀上一层金色的时候,总是会对着自己笑起来,总是会感觉到阳光的温暖在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中流动。感谢自然,即使我们微薄的力量无法掌控其中的奥秘,它依然赐给我们如此宏大温暖感人肺腑的黎明。如果没能够看到每一天是怎样开始,你怎么会使自己明亮!

正是这样,对我而言,昭苏是生命开始的地方,更是梦开始的地方。我在昭苏学会倾听与书写,在昭苏,我与我生命中的故事一一重逢。

当我经历生活中的甘甜与酸涩,当我初次尝试用手中的笔记录自己,我选择从描摹昭苏、抒写我对昭苏那执着而又稚嫩的感情开始。那时,我的表达总是停留在最浅层的视觉与触觉上。我写五月里蒙蒙的细雨,写细雨里萌芽的花草树木;我写一场一场经过窗边的风,写风摇落的那些月影;我写一滴落在额头的露,写一只飞过视野的鸟。我轻轻写下,那些在生命中划过的一个个温暖瞬间。我一点一点让心里的情意流露,我体会到自己翻检内心情感时又轻微又凛冽的疼痛。是爱吧,一定是爱,在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中,我深刻着自己对昭苏的爱情。

当你面对深爱的人,你会愿意透过外表的一切顺畅地切入她的内心;你会情不自禁想要在她的内心、在她的过去里走得更远更深,直到生命的源头;你会想要轻轻伸出手去,去触摸那些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迹的过往;甚至,你会害怕,害怕自己爱得太浅,又害怕自己爱痛了她。我对昭苏即是这样,这里是我长出了茂盛枝叶的地方,在这里,我已经像最轻柔的雪花一样融入了她,在她面前我是最真的自己。

在独属昭苏的浩瀚与静美中,我的每一天、每一步都在画卷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理由让我行色匆匆,更不知道会有什么能够击败这份恬静。我渐渐慢下脚步,发现时间总是很慢、很长,可以静静等待花的绽放,果的甜熟;日影移得那么庄重,所有的事情都来得及郑重地做完;一路行走,总会收获满兜的问候、满心的安然。是的,昭苏的光阴简洁明白,无须不停地追逐。

朋友说,与昭苏相遇,是一件幸福而又幸运的事情。在这里的每一个瞬间,仿佛都会是最完美的一生,就像躺在草原上的我们,已然拥有了全世界的阳光和花香。

我知道,爱,无所谓距离,无所谓深浅,它是一种贯穿全部生命,使我们获得幸福体验的能力。相遇真好,它使我相信,生命中确实没有偶然的际遇,所有的,大概都由上天早已埋下的伏笔,只等你,在时光里踏歌而行,与爱为伴,去惊醒必经的一路风景。

猜你喜欢
草原
讲解《草原图》
坝上草原
大草原上的救命树
out of Steppe
我把草原带给你
放歌草原 载梦中国
神秘的草原夏令营
孤独的草原狼
假如我是一片草原
可可托海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