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在没有简化前,上半部像座山,依偎在一起,整体看,似乎是两棵仙草,一棵往外拐,拽着山,另一棵朝下,扎根于山。的确,草会挤,从石头缝隙里挤出来;草会钻,从亡故几十年的头颅里钻出来;草还会顶,从瓦楞间顶上来。草的这些具体,仓颉造字时想到了。
我曾请搞书法的朋友给我刻一棵“草”。他刻了两枚,阴刻与阳刻。一棵站在石头上,一棵镶嵌在石头里。我都喜欢。看着它们,我会热泪盈眶地想到草在地板底下生长的样子,一部分蜷曲,一部分伸展,因多年不见阳光,草变得嫩黄,但草仍没有放弃生长,在黑暗中探寻阳光,在石板下面履行生长。
每当下雨的夜晚,我取出印泥,在宣纸上揿下一棵棵草。我用并不清澈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它们。草,静静躺在纸上,似乎等待着一场春风,或一场春雨,模样有些无辜,却又让我读到虔诚。我把它们捧到窗口,掀起窗帘,风先急着进来,雨紧跟其后,草一棵接着一棵漫漶在胭脂色中。我并不确定我的举动是为了什么,我只是不想让草躺着,我觉得草应该还有更好的动作,比如跑,比如拱。果然,草往纸的深处跑了,绝尘而去,也绝我而去,而我的目光摊在纸上,无法像草一样站起来。
人能到的地方,草能长,人不能到的地方,草也能长。把草长成草,是草怀揣的使命,如同人,像个人样,是人给自己下的定义。只是,草一辈子会是草,而人,很难保证一辈子是人。人时刻面临着被修改与篡改的危险。
风来了,雨下了,草弯弯腰,做出逆来顺受的姿态,就像繁体字中的左边那棵草。风去雨止,草又挺起身子,一点一点往上长,还往旁边长茎长叶,那时,它成了右边那棵草。草,屈服自然,又顺应自然。我从草的身上读到了我的村庄,我的村民,包括我自己。
草跟众多昆虫一起住进了村庄,使得村庄看上去像个村庄。草胡乱地长着,我们跟着草也胡乱地长着。没有人管束我们,像草似的东长西长,胡长乱长。没有人记得给我们量身高,我们与草比试。去年跟蒿草比,今年我们可以站到芦苇面前。只是芦苇从不肯为我们站直身子。也没人知道我们的胖瘦,我们在草上面重重踩上几脚,草用偃,也用仰,悄悄测量我们的体重。这些,我们并不知晓。我们的成长曾讨父母的嫌,鞋子要重新买了,裤子吊起来了,袖口又短了一截,他们恨不得我们只长力气,不长个子。可我们偏偏让父母的愿望打折。我们曾经为成长的问题感到羞愧。羞愧的成本很低,我们继续胡乱地长,鼻头拖涕,邋里邋遢,审美二字像个民间传说。
我们喜欢干扰草的生长。我们在村东的草堆里狠狠踩上几脚,然后一路奔跑到村西,重重跺几下,把草籽丢在泥里。我们还随手捋下草籽,悄悄拍在同伴的背后。被拍的同伴背着草籽在村庄里蹿来蹿去。同伴快乐,背上的草籽也快乐。我们对同伴哈哈大笑,笑声里带着一份阴险的满足,同伴也嘻嘻哈哈,像一枝狗尾巴草,在风里弯下去,又被风拐个方向。他背上的草籽在快乐的笑声里颠落了下,成为草一株或一蓬。
草滋滋地长,默默给人做榜样。草很多,人也很多。有人出生,有人亡故,草从生小孩的屋前长到坟上,又从坟上蔓延到村里。草修补着一个人的脚印,也连接着生死。村里有草,村外也有草,草似乎希望替我们遮掩世间的坎坎沟沟,坑坑洼洼。
草稀落的地方,我们在那儿撒些尿,用豁了嘴的铲给草松土,我们模仿着大人的动作,试图在草那儿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成就。草得了我们的关照,第二年比第一年多长了一些,一年年过去,草坚韧地长着。我们跟着草一起坚韧地长。日晒雨淋,我们不怕;上房揭瓦,我们也会;捞鱼捉虾,我们无师自通。
我们还往草茂盛的地方钻,蹲在草丛里,我们从草叶缝隙间张望村庄。屋舍趴在草叶上,像一只只褐色的虫子,风一来,屋舍在草叶上摇摇晃晃,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我们赶紧从草丛里站起来,村庄又完整地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我们长长舒一口气,似乎我们拯救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游荡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偶尔给草取个名字,鸡鸡草、鸭蹼草、猪蹄草。过几天,我们又忘记了草的名字,草还诚恳地长着。有名无名,对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草之道,听从季节的召唤,遵循草的规矩。草,因其低贱,却得以排除在催熟剂、膨胀剂之外,它们跟大棚、农膜等现代机巧之技远离。果品在变异,水产品在变异,蔬菜也在变异,唯独草还保持着草性。就凭这点,我对这个世界还充满着热爱。
寸草不生,才是村庄的绝境。连草都不屑于的地方,真正是绝望之地。草是人间烟火的背景,有了它,村庄的炊烟才有真正的意义。小时候,我用草烧过水,也用庄稼杆煮过饭,燃烬后,那一堆黑色的灰,被村人称谓是草木灰,含有丰富的钾,常常施用于庄稼地,尤其刚长出幼苗的庄稼。草又轮回到泥地里。草还认识自己的前世吗?
屁孩是没有玩具的,但有很多玩伴。他们捉青牛、钓鱼、粘蜻蜓、逮知了……随手抓一把草,搓成草绳,把鱼串在上面;用一片草叶,把青牛从杨柳树上引下来;编一只草结团,放入池塘,第二天上面全是螺蛳,一只只吸附在草团上。草既是道具,也是工具,屁孩用草做着童年的填充题。草在长,屁孩也在长,骨子里与经脉中渗透进了草的气质。
草也会跟着孩子跑,但比孩子跑得远,搭上顺风,风往哪儿,它就往哪儿,既不讨价还价,也不扭扭捏捏,一旦住下来了,就踏踏实实,心无旁骛。
孩子跑出了村,草还往远方长,沿着田埂,顺着沟渠,或成片,或扎堆。那些草迷惑了孩子的眼,以为草把远方也长满了。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离开了村子,看到了比草还密的花,比村里家禽还多的人,原来远方把草长没了。草把远方长满,只是留给自己的一个民间故事。从村里跑出去的屁孩,隔三差五地跑回来,喝杯大粗茶,盛碗大灶饭,吃块大芋艿。嘴里咬一口“镬焦”(锅巴),大喊一声“爽”,声音有些粗俗,模样也很粗陋。但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好,他们本来就是跟着草粗粗长大的。
草,只是一个集合词。草族是一个庞大的家庭,比村里任何一个姓氏都强盛,被神农氏品尝的有三百多种,进入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的近两千种。草并不计较被尝、被写,至今還瓜瓞延绵。无论讨人嫌,还是被人捧,草总归是按着草性生长,它跟人的历史文明无关,却见证人的历史进程。
家族兴衰,似乎有命数,像一条河一样,总有拐弯的时候,有的拐进了入海口,而有的却拐到了沼泽地,再也没有溯回源头的可能。草从一个家族迁移到另一个家族,记录着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回忆,只是没人能懂草的语言,草草了事,是人唯一对世情的总结。潦草的背后,却是世事的变幻,与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的心灵契约。
草作为一芥之命,不会有人为草规划未来。草长得有势还是没势,跟人们热衷的话题、热烈的讨论沾不沾上,草偶尔进入画面,但草无意闯入,草只是一种象征。没有草的象征,多厚的土壤、多开阔的大地都显得没有生气。不过,草也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草在意的是天地之理。本是草,何必学会攀附,何来攀援之技?枯荣还生,本是天地赋予草的禀赋。
因为草有“春风吹又生”的资质,于是,草不仅让自己得到了繁荣的资格,还庇护了村庄——养活了一大群的家禽、家畜。我养过兔、养过鸡、养过鸭,我还养过数只蚂蚱、螳螂,以及蜗牛、青牛、萤火虫。它们曾经给我带来快乐,而我现在连它们有些叫什么都记不起来。原谅我的记忆。说实话,我根本没办法养活它们。昆虫被我圈养以后,我不知道喂它们什么,瞧它们那么精灵与瘦小,我想只能是草了。它们没被我捉来的时候,就生活在大地上,大地上谁会不嫌弃它们呢?也只有草。
草,似乎知道我需要它们,一株株站到了我面前。我蹲下来,比草高不了多少,草完整地长着,没有一点瑕疵。我用剪刀剪下草叶,放进篮子,留下一撮草根,根茎处是一圈青白。有这一圈青白,草仍会长,长得有理有节。我也跟着草一起长大,它们葳蕤时,我的脚长了半码。它们枯萎时,我过年时穿的新衣服矮了一小截。人世的代谢,还不明了,而草的事理却清清楚楚。
剪来的草,我又用剪刀剪碎,拌上油,外加一些碎米,放进一只小碗里,小鸡们伸长脖子,迈开细腿,奔跑过来。小鸡们挤成一圈,围着小碗,愉快地啄起草米。小鸡晚上睡觉时,我用干草垫在大鸡笼里,那些干草,吸饱了阳光,让一群小鸡挤挤挨挨坐成一团,喉咙里叽叽啊啊,眼皮却像窗帘一样慢慢合上。
鸡慢慢长大了,不需要我再去剪草,它们自己会觅食。它们爱往草丛里钻,分头钻,一碰屁股,鸡就咯咯叫个不停,似乎发出了某种警告。它们捉草丛里的虫子吃,扒拉草堆里的杂质,撅着屁股,脖子一伸一缩,下面的一撮红肉肉,轻轻抖动着。
开始养兔的时候,我已经长大,能背鸡笼了。放学后,第一件事是直奔家里,约上几个伙伴,一起去割草。讨好兔子,曾是我童年的一个命题,否则,兔子不长毛,或给你长一身三级毛,那我的劳动理想就无法实现。
兔子用一张豁嘴嚼着草,沙沙沙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我用碧绿的青草养活兔子,兔子用吃下去的青草给自己长雪白的毛,然后,我妈妈用兔子雪白的长毛贴补家用。似乎是一个循环,而草是这个循环中的一个支点,如果兔子不爱吃草,可能我家还养不起它们。草给许多家禽解决了这个难题,也给人解决了问题。它们和我们都有了生活下去的能力。
不仅仅兔子,羊、猪、牛、鹅,它们都吃草。羊,自不必说,为草低头,是它们生命的基因。羊吃草的动作带着某种虔诚,嘴巴紧紧贴着草,伸出濡湿的舌头,连舔带啃。一把把草,把羊喂出了胡子,还把羊喂得像个诗人,一双长着白睫毛的眼睛总在汪汪地静默着。牛,既是生产资料,又是家畜,草对牛的营养,难以应付作为生产资料所需的消耗,牛除了菜饼,还会喝几斤黄酒。之余,牛会被人牵着去吃草。牛站着,张开阔阔的嘴巴,一口一口地咬过去。牛,卸下犁铧,曲着双腿,嘴巴一开一合,雪白的唾沫,把沾着绿汁的嘴唇一点一点抹干净。牛,最具思想家的潜质,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远方。只是牛永远不会理解不劳而获。对牛弹琴,似乎牛很笨,其实,牛对人弹琴,又何尝不是如此?
鹅,一辈子茹素,而且又非常单一——青草。鹅蹒跚在草丛间,像只天鹅。或許,鹅本来就是天鹅,因为眷恋青草,鹅情愿牺牲飞翔的资格。村里有人牧鹅,先是赶到青草地,待上个把钟头,然后,把鹅赶到池塘,让鹅洗澡、喝水,待暮色朦胧,鹅又被牧回家。鹅们腆着肚子,踩着鹅掌,一步一摇。草让鹅们感到惬意无比。鹅的惬意也感染了我,它们在前面踱着步,我跟在它们后面亦步亦趋,似乎,它们把我领回家。
草把家禽们滋养成各自的哲学家。而人却无法领会家禽们每天给我们做的示范,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着人的那些事。
乡村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鸟捡牌”。这是替人算命的一种方法。有人手提鸟笼,走村串巷,吆喝着算命。村人觉得稀奇。村人习惯了算命先生手持两块金属响板,的笃的笃,的的笃笃的节奏,似乎默默传递着命运的变数与既定。算命先生闭着一双瞎眼,伸出枯瘦的手指沿着手指从上掐到下,又由下拨到上,你的命运在唱吟之间像一张答卷一样飘然落地。村人生活多艰难,而对算命很有热情。认命是村人对人生的唯一解读。但又希望命运有新的变化。人各有命,人又各有运,命是既定的,而运随时在变。这对村人而言,似乎是一味良药。
那个人穿着纺绸衫,戴副墨镜,梳个中分头,忙碌地从这家跑到那家。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有一次这只鸟拣出了一张画有草的牌。这张牌属于隔壁的仙婶婶。众人不解,纸牌上画着二蓬草,而中间却是一棵,孤零零的站在画面中间。那个墨镜先生说,这位阿嫂,侬的命有些苦,儿子两个,最后还是要靠自己做做吃吃。仙婶婶确实有两个儿子,那时还刚刚下地干活。仙婶婶拿着那张画有草的纸牌一时茫然。旁人劝慰仙婶婶算命是带带信而已,不可作证,一边早让墨镜先生替自己捡纸牌。仙婶婶的男人早早过世,两个儿子结婚后一直一个人过,年过七旬还继续下地劳作。当路上偶遇仙婶婶,我就会想起她纸牌上的那棵伶仃草。曾劝慰过仙婶婶的菊嬷嬷,早二十年前已经离世,她当年抽到了一张戴凤冠霞披的女人像。墨镜先生的解释像镶了一口金牙,把菊嬷嬷的命运夸得不得了。那时菊嬷嬷的男人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无论是家境,还是体面,菊嬷嬷在众人面前优越无比。她抽到好牌,理所当然。
我们称自己是草民,没有贬低的意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即草,刍狗是草扎的狗,是用来祭祀的贡品。草作为祭品,接受人的跪拜,暗含草与人的互通。只是,我们有时还真不如一棵草。
我曾在墓碑上看到过一棵草。墓碑上的字,很模糊,碑后的坟冢已经坍塌,所葬之人已无从考证,那些墓碑上的字被岁月漫漶,连同坟墓里的人也一同漫漶了。只有那棵草,却倔强地挺立着,像坚守着某种誓约。
我们饥饿的时候还挖草根骗过肚子。我奶奶吃过,我外婆吃过,甚至我父母也吃过。他们说有的草根很甜,有的很涩,有的根本没有什么味。考究点磨成粉,拌些野菜叶,粗糙的,就直接倒入锅里煮。在饥饿面前人人都变得很自私,谁也不会把甜草根告诉别人,生怕属于自己的草根被人掘走了。奶奶说,最甜的是那种“毛针”的根,但很细,只能再掺些其他草根。奶奶曾经像保护珍宝一样把村头乱坟岗位的那片“毛针”保护起来,每次偷偷摸摸过去,然后再悄悄回来,挖的时候头上顶一只用草编的帽子,以防别人看到。奶奶从不多挖,希望“毛针”能给日子繁衍出更多的希望。按理说,那片乱坟岗一般是不会去的,而且每天晚上还会飘出磷火,在漆黑的夜晚像提着一盏盏灯笼。隔了一段时间,奶奶像做贼一样溜进乱坟岗时,发现“毛针”全没了。奶奶说,她当时就晕了过去。
“毛针”亦是我们所爱。不过,我们不是吃根,而是它的苗,里面裹着雪白的肉蕾。我们把外面的叶子剥开,像迷人型的笋叶,露出近似于丝绸般的肉蕾。扔进嘴里,嚼一嚼,甜味迅速渗透全身。我们把它当作零食,六七月的时候常常跑出村子去拔“毛针”,非得把两只口袋装满了才回来。有一次我把自己弄丢了,大晌午的时候我一个人溜到村外的沟渠边拔“毛针”。母亲找遍了村庄的角落也沒找到我,急得眼含泪花,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测。隔壁的婶婶提醒母亲会不会去拔“毛针”。母亲边喊我名字,边抹眼泪,顶着白晃晃的阳光寻找我。听母亲回忆,她已经急得准备回去到河里捞我时,我突然从沟渠里传来“哎”的一声。母亲又惊又喜,本来打算打我一顿,后来忍不住抱着我痛哭起来。从那以后,母亲反对我出去拔“毛针”,说是吃了它会流鼻血。我留恋“毛针”的甜,仍一次次偷偷跟着同伴跑出家门。
多年以后,我的中医老师告诉我们,“毛针”是俗名,白茅是它的学名,具有凉血、止血功效。
草,如果不长错地方,它可以朝自己的目标前进,甚至高人一头。那些长在屋脊上的、石墙上的,就有理由站在人们的头顶上。人们仰望的时候,连同把那棵草也仰望了。草却慢慢低垂下来,贴着墙面,似乎羞怯了。
但,草总有长错地方的时候。
父母荷锄出门的时候,我知道草在正确的时间长在了错误的地方。庄稼长的时候,草也起劲地长。庄稼地里闪现着草,有的与庄稼挨着肩,有的躲在庄稼背后,还有的匍匐在庄稼地里,看上去恣意、烂漫。草以为自己跟庄稼是同一类的。一把抿着薄薄嘴唇的锄头,嚓嚓过去,草就这样从庄稼队伍中清除出去。草似乎不长记性,隔一段时间它跟庄稼又站到了一起,父母再次荷上锄。
父亲曾经自学过一段时间的医学,把一本《农村赤脚医生手册》翻得稀巴烂。他反复对照里面的一些草药,从庄稼地、田塍间、沟渠边揪几把草来,认真研究它们的药性,还用晒棉花的簟晒这些草。母亲不以为然,认为父亲偷懒,不好好锄草,倒琢磨起草来。俩人的冲突不可避免。为草争吵,也许仅仅是我家。后来母亲不知怎么是吃坏了,还是着凉了,肚子拉得很厉害。半夜三更去敲赤脚医生的门,结果他出诊了。瞧着母亲不停地拉肚子,脸色越来越灰暗,父亲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爬上了梯子,把搁在屋梁上的那只麻袋取下来,从里面掏出几把草,凑到昏黄的灯光下,仔细辨认后拿了其中一把。父亲用这束草熬汤后给母亲喝。母亲此时已顾不上,或者她根本没有看到父亲煮的就是她平时所厌弃的草,几口就把碗里淡褐色的液体喝完。父亲紧张地看着母亲,生怕有什么闪失,毕竟他是第一次“下药”。也怪,母亲喝过后只拉过一次,比先前隔几分钟上一趟厕所相比,病情不知改善了多少。父亲给母亲喝的原来是一种叫豆瓣草的草汁。这种草好长在田间小路,叶子像豆瓣,大的犹如一把扇子。跟着父亲,我也认识了一些草,如牛劲草、灯芯草、菖蒲,等等。回到村时,我已人到中年,而它们还是那么年轻地长着。
说到草,我又想起另一件跟草有关的往事。我曾经有一个领导,他异常活跃于酒事,只要他在,酒桌的声音基本上被他一个人所笼罩。他的嗓子属于“高掼音”,意思是声音高到一定程度就往下掼,如果他起声低还好,如果一高,声音就自动跑向假音处,像只雄鸭。他自己酒量好,主动喝一杯,然后劝别人酒。遇上别人不胜酒力,他就会说,你把我当稻草人啊。别人勉为其难时,他就像稻草人一样站在旁边,非得让对方把酒喝下。别人喝得踉踉跄跄,满面通红,像风中摇晃的稻草人。他觉得开心,舒服,拍拍肚皮,嘴喊兄弟,一边七冲八拐地朝外走,酒气弥漫了一屋。我总可不遏制地想象那些稻草人,似乎有人把它们从庄稼地上拔去,扔在田间,一顶破帽覆盖在头上,套在身上的旧衣服支离破碎,而它们的手或手举竹竿作挥舞样,或扬起手臂做投掷状。它们是草,它们有人样,驱赶麻雀,同时也吓唬我们,不敢去偷摘那儿的瓜果,三四个稻草人站在那儿,远远的,我们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稻草人。稻草人属于乡村,跟无聊的酒事无关。它们至今还替我们守望着乡野。
我下村去的时候,看到一些老人靠着草垛闲聊,聊着聊着,他们打起了瞌睡。太阳暖暖照在老人的身上,也照在草垛上。许是草的香气让老人的梦远了起来,他们的口角流下了涎水,亮晶晶地挂在脸前的衣襟上。他们凌乱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着,像是一棵棵长在秋天里的草。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着瞌睡中的老人。他们也许为了庄稼跟草较了一辈子的劲,但老了却与草和解了,靠着草,用漏风的嘴巴闲聊着各自的生活,你可听,你也可不听,而草却在背后给他们撑起一堵墙。我晚年的草垛又会是在哪儿?一想到这儿,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干亚群,作家,现居浙江余姚。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日子的灯花》《指上的村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