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力活动

2017-12-21 21:04阿乙
天涯 2017年5期
关键词:霍桑

《烧马棚》:乡下人的脾气

在这个短篇里,福克纳写了一名流淌着古老血液的父亲:

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选择,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硬是传给了他;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传到他身上以前就已经传了那么多世代——谁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是多少愤恨、残忍、渴望,才哺育出了这样的一腔血?

这位寒峭逼人的父亲艾伯纳只要是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就去烧对方的马棚,从而使家人(包括妻子、姐妹、一对双胞胎女儿及两个儿子)跟着自己受到放逐。

农村之所以值得书写,是乡下人总是有这种老脾气,在罗恩·拉什的短篇集《炽焰燃烧》里,主人公的臭脾气也是这么明显。这种畜生式的脾气,像肉瘤一样,明显而永恒地长在一个人脸上,使他的行为变得非常容易预测。

查尔斯·米切尔有一篇分析文章,标题就叫《福克纳笔下烧马棚人受挫的锐气》。

小说的开头,是在杂货店坐堂问案,原告哈马斯这样控告艾伯纳:“我已经说过了。他的猪来吃我的玉米。第一次叫我逮住,我送还给了他。可他那个栅栏根本圈不住猪。我就对他说了,叫他防着点儿。第二次我把猪关在我的猪圈里。他来领回去的时候,我还送给他好大一捆铁丝,让他回去把猪圈好好修一修。第三次我只好把猪留了下来,代他喂养。我赶到他家里一看,我给他的铁丝根本原封不动卷在筒子上,扔在院子里。我对他说,他只要付一块钱饲养费,就可以把猪领回去。那天黄昏就有个黑鬼拿了一块钱,来把猪领走了。那个黑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说:‘他要我关照你,说是木头干草,一点就着。我说:你说什么?那黑鬼说:‘他要我关照你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木头干草,一点就着。当天夜里我的马棚果然起了火。牲口是救了出来,可马棚都烧光了。”

这里边值得玩味的是乡下控诉者的语言。哈马斯尽量将自己说得彬彬有礼,而将对方说成是蛮横而不懂事。明明是扣留,要说成是“把猪留了下来,代他喂养”。

哈马斯试图让艾伯纳的幼子为自己作证,因为是后者给他通的风报的信,他家的马棚被艾伯纳烧掉了。但在孩子来到“庭前”时,他又说“算了算了”。一些评论认为这个孩子是善良的,他试图制止父亲的恶行,但我觉得(或者说是宁愿觉得),这个小孩只是一个天生的叛徒。在小孩的血液里,流淌着天生的服从和讨好政府、大地主的东西。他每次都在父亲烧掉别人马棚前,跑出去,向对方报告这一消息。

必要条件:一起“三尸案”的促成

1705年,某日黄昏,宿营于皋亭山下的好色的某军卒,看见一名视贞操胜过性命的女尼路过,意图玷辱。女尼被扯脱裤子,仓促逃走。军卒一路追赶,直到女尼遁入某田家,才怅然而返。田家主妇因怜恤尼姑而将之留宿。次日天未明,女尼离去。这一日,主妇那多疑、暴躁、草率且殘忍的丈夫从佣工地归来,要换新衣。妻子在衣箧内寻找不着,方知粗心的自己将丈夫的裤子误借给女尼了。这时,总是试图唤醒大人注意以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们的孩子说:“阿爹,是昨夜来的和尚将你的裤子穿走了。”随后又将和尚夜来如何哀求阿娘,如何留宿,如何借裤子,如何带黑出门,和盘托出。农妇所述和儿子一样,只是分辩来者是女人。丈夫对她又骂又打。被请来的邻人也不能为妇人作证(因为事发于昏夜)。妇人含冤自尽。翌日晨,女尼提一篮糕饵前来致谢,儿子指着她告诉父亲:“这就是来借宿的和尚。”农夫深为痛悔,将儿子打死在妻子灵前,自己也自杀了。众多沉默、怕事的邻人合计此事如进官府,自己难免会受到牵累,因此将这一家人草草埋葬。军卒听闻后,胆战心惊,从此收了歹心,一径行善,然而在二十年后的二月间,还是被雷给劈死了。此事出自袁枚《子不语》。我想要到此时才付诸雷诛,是天神醒悟到,此军卒内心并无半点悔意,而只是冀望时间能助他掩盖、稀释掉这一段罪孽。要不然,从康熙四十四年至乾隆三年,整整二十年,他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

冰山上的《街车》

在豆瓣的相关页面,对田纳西·威廉斯最经典的剧作,是这样介绍的:《欲望号街车》无疑是威廉斯诸多作品中的扛鼎之作,女主人公布兰琪是典型的南方淑女,家庭败落以后,不肯放弃旧日的生活方式,逐渐堕落腐化,后来不得不投靠妹妹斯黛拉。但又与妹夫斯坦利粗暴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继而遭妹夫强奸,最后被送进疯人院。

两届纽约戏剧批评家奖得主阿瑟·米勒在给这本书做导言时说:《街车》就是一声痛苦的嘶喊;忘记了这一点也就等于忘了这整出戏。

而来自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教授李尚宏的导读《悲剧并不发生在舞台上——<欲望号街车>主题辨析》(见田纳西·威廉斯著、冯涛译《欲望号街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则提示,《街车》并非像最早研究威廉斯的学者南茜·蒂什勒描述的那样:“故事还是关于家庭矛盾,讲述的是过去的需求如何影响现在,文明遭遇野蛮,疾病威胁健康,男人向女人施暴”;也并非像英国资深评论家哈罗德·霍布森所讲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家庭背景良好的姑娘在新奥尔良被强奸,强奸把她推进了贫困、堕落、羞辱和精神失常的深渊”;或者像乔纳森·里克在世纪之交撰文所评述的:“故事是关于两个代表着不同历史力量的人物为争夺优势的感情斗争,是幻想和现实之间的斗争,是旧南方和新南方之间的斗争,是文明、教养和原始欲望之间的斗争,是传统力量和反传统力量之间的斗争。”李认为,《街车》的舞台冲突事实上仅仅呈现的只是布兰琪悲剧的最后一个章节(布兰琪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斯坦利充其量只是压垮马背的最后那根麦草而已),其核心内容并不展现在舞台上,而存在于它的“第四维空间”,即布兰琪的过去之中。确切地说,舞台上人物的活动并不重要,他们的重要使命是挖掘和讲述布兰琪堕落的故事。而这个并不发生在舞台上的故事才真正承载着作者的创作思想。

是这样的。

这是一种极富魅力的艺术创作手法:所有在舞台上活着的、行动的角色,他们手舞足蹈,或悲伤或愤怒,在今天的一切举动,不过都是受早年某件事的影响,或者(更坚定地)说是控制。就像是龙尾的甩动。他们存在于今天不过是为了祭奠故人。布兰琪之所以从一个妹妹记忆中纯洁的天使,变成社会舆论里定了性的荡妇,是因为她自觉对丈夫的死负有责任。当初,她在舞厅内大嚷“我看见了,我明白了,你让我恶心”,使她的丈夫在很短的时间内开枪自尽。李尚宏认为,布兰琪过激的举动不是自己理性思考后的决定,而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是长期内化了的社会对同性恋的恐惧和禁忌的结果。endprint

盗智

我小时,接近文盲的母亲总会讲一个具有强烈道德色彩的血腥故事:大盗因为怨恨母亲的宠爱,在问斩前咬掉母亲的乳头。我一直不知她从哪里得到这个故事。今天在《梼杌近志》上看到事情的原型是无锡北门塘的陈阿尖,清朝人,冲龄即窃回鱼一尾、蛋两枚,母为之喜。及被抓重判后,临刑呼母至,谓欲一含乳,死乃目暝。母怜其子,袒胸使含之。陈尽力咬去一乳,恨曰:“若早勖我以正,何至今日?”后查,这一故事在无锡流传极广,锡剧《奶水恨》即由此来。戏剧讲两个无血缘关系但同奶于一母的男儿,一个奋发向上,成为监斩官,一个陷污泥而难自拔,成为候斩的死囚。

《梼杌近志》写:“(陈阿尖)尝于雪夜往苏州,一夕窃二千金归,藏圮桥下。去时雪上无迹,回则倒著草履。至南门,天又未曙,故窃卖浆家铜具。为主人所见,缚送邑宰,禁之。明日,苏人失窃,鸣县捕之。有老捕见草履印,疑陈所为。至锡探之,则是日行窃卖浆家,犯案非能至苏州者,其草履迹印,故示奇也。”

《子不语》载:“有白日入人家偷画者,方卷出门,主人自外归。贼窘,持画而跪曰:‘此小人家祖宗像也,穷极无奈,愿以易米数斗。主人大笑,嗤其愚妄,挥叱之去,竟不取视。登堂,是所悬赵子昂画失矣。”

赵子昂,赵孟頫也。2012年,他的《三马图》和以楷书写成的《圆通殿志》两幅作品,在纽约拍卖会拍出一亿二千六百万人民币的价格。

复生

2012年春节左右,在安徽的某个乡村,一名男子因饮酒过度,死于睡梦之中。因为国家政策不允许土葬,他已经入土的棺材被掘开,人们惊愕地看见,他曾经在黑暗的棺木之中活过来一段时间。这是青年作家方慧讲给我听的,发生在她外祖父所世居的地方。“手指的白骨都刨出来了。”她这么说。因为这个短小的故事,我耗时两年,写下一部名为《早上九点叫醒我》的长篇。说起这个名字的来历,还是博尔赫斯向人提及,他想以“早上九点叫醒我”这句话为题写一篇小说。不过他并没有写。这句话在我理解,饱含着太多信息和悬念。干宝在《搜神记》里写过一篇《颜畿》,提及晋代琅琊郡之颜畿,病故后托梦给妻子,称自己当复生。开棺后果然看见他微微有生气,然则“以手刮棺,指爪尽伤”。福楼拜写过一篇名为《狂怒与无能为力——献给敏感与虔诚的人的不健康的故事》的短篇小说,云:奥姆兰医生被十二名医生判定在睡梦中死亡,匆匆下葬,似乎只有他养的狗知道他并没有死。最后正是这条狗的持续叫唤才惊动了一个人。请允许我抄录棺材被弄开后目击者所看见的场景,它说明了小说为什么要起那个标题:

“尸体翻身俯卧者,裹尸布被撕烂了,他的头和手臂压在胸部的下面。当我用铲子把尸体翻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左手里握着头发,他自己吞食了前臂,脸上现出一副怪相,使我害怕那里有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张得很大,而且凸出;颈脖上的筋僵硬拉紧,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洁白如象牙,因为他的嘴巴是张开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牙龈,仿佛他是笑死的”(见朗维忠译《福楼拜短篇小说选》湖南文艺出版社,2001)。

在虚构之外的世界,有过广西省北流市六麻镇六楼村九十五岁五保户黎秀芬死亡六日后爬出棺材生火做饭(2012年2月27日《南国早报》)、广西省防城港市上思县叫安乡板细敬老院六十岁五保户李景封被送往殡仪馆后自己打开尸袋(2014年7月21日《百色早报》)、吉林省舒兰市溪河镇七十六岁居民王福生(化名)棺殓三十一小时后复生(2013年3月6日《新文化报》)等报道。据陈兵《佛教生死学》(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章十《史料中的轮回事件》所载,古代进入史书的復生事件有:元始元年(公元一年)二月,朔方广牧女子赵春病死,敛棺积六日,出在棺外,自言见夫死父,曰:“年二十七,不当死。”(《汉书》)建安四年(199年)二月,武陵充县女子李娥,年六十余,物故,以其家杉木槥敛,瘗于城外数里上,已十四日,有行闻其頉中有声,便语其家。家往视闻声,便发出,遂活(《后汉书》)。戴洋,字国流,吴兴长城人也。年十二,遇病死,五日而苏(《晋书》)。开皇十一年(591年),(随)州人张元暴死,数日乃苏(《隋书》)。孩里,清宁初(在1055年之后),从上猎,堕马,愦而复苏(《辽书》)。医生认为是昏迷或休克导致他们假死。

来自将来的信使

“他(也就是未来的你),一定要我过来,告诉你一件事。”冬日的下午,我从休息中醒来,接待了这名来自山外的小孩。据说他从子夜起就出发,中途几次因为委屈,想返回,但最终还是凭借内心的义气(他说他总是对那些不会对他讲什么义气的人讲义气)一路走了下来。他的脸颊、手背皲裂得可怕,手冻得都提不起来。“是他派我过来的。”他强调道。

“我对你要讲的事情毫无兴趣。”我说。这时的我,生活不好不坏,有一间木屋和一个擅于向邻居怒吼的妻子,我们的头一个孩子毫无缘由地死了,接下来的老二老三还算健康。我还劈得动柴,对各种坏天气,也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宇宙最为平衡的时刻,我不想对此有任何改变。我将门拴上——“你难道就不让我进去烤烤火吗?”——我听见他在门外气愤地说。

“不。你最好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说。

“你跟他一样,是个老傻×。”我听见他对着我新刷过漆的门啐了一口。

我知道未来的我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日子要是过得像皇帝那么好,就不会派什么小孩过来告诉我。

猎人

父亲过去的同事、我管他叫大李叔的,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一年的开春,山里的猎人来到镇上的药材站。好多小孩跟着涌进来。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几个月过去后仍然散不掉的血腥味,有火药的气味,也有那种汗液带来的恶臭。他戴着一顶护耳的棉帽,双手红肿、皲裂。最让人注意,也最让人恐惧的是他只有半张脸。半张脸是好的,另半张像个大坑。如果紧盯着看,就一定能想到是一只大兽抓走了他这半边脸。甚至能想象出大兽肉掌的大小以及嵌在它边缘的爪子那弯曲而尖利的样子。endprint

他将肩上背着的兽皮掼到阴凉的大理石柜台上,药材站那戴着老花镜的会计走过去,用指甲去掐,有时捏捏。“你觉得应该卖多少?”会计说。

“这个还不是你说。”

“我们是明码标价,你可以看到的。”

会计示意他去看墙上黑板写的收购价。那上边写了起码三十种药材的收购价,包括腊米、杜仲、川芎、金银花。也包括这似乎是不能交易的兽皮。猎人看起来不识字。

“你说个价吧,先生。”

“五块。”

“这也太少了吧。”

猎人刚说出来,就感到后悔,他知道略显过激的反应对他下一步的请求并无益处。“多少再多一点吧。”他说。

“五块已经不错了,老乡。”会计说。药材站之所以让会计主导交易是因为清楚他总是能吃定对方。“很不错啦,老乡,要不你背去供销社。”会计接着说。会计有充足的自信判定来者正是走供销社过来。

“十块吧,十块是个合理的价格。”猎人说。

“五块。”

会计将柜台上的兽皮提起,塞还给对方,然后掀开挡板,朝外走去。在这过程中他注意到兽皮另一面布满霰弹的痕迹。“三块都不值。”他轻蔑地说。

“那就五块吧。”猎人抱着兽皮,像藏人抱着哈达,痛苦地向老会计说。要等会计提着裤带从厕所回来,这笔交易才做成了。猎人将五元钱像棉细那样卷起来,塞进上衣的内兜,想想并不安全,脱下鞋,塞进鞋内。那是双用自行车胎打了补丁的解放鞋,他一脱下,就熏翻了好几人。

自始至终,猎人没说一句他(或者他们)打猎的艰难。上山时,他背着腰筒,那里储存着一顿午饭。有时他得游荡几天才能等到一只猎物。而自己仅仅只是一起身,那进入视野的猎物便嗖地飞走,无影无踪,宛如我们刚刚想过现在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思绪里的某件事物。有时因为长时间的埋伏而导致半边身躯麻痹,似乎要永远地瘫痪掉。最关键的是来自兽类的反击,即使是像麝獐那样让人想起特别善良的姑娘的草食动物。

他应该强悍地向会计说:

——你们的出价难以匹配我为此所付出的。

——正因为考虑到很难有出价会匹配上我为之的付出,我将它蓄藏很久。

——每一次打猎,我都是在干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

然而这个文盲什么都没说。

纳撒尼尔·霍桑

1804年,霍桑出生在贫困而古老的港口城市塞勒姆(salem,即撒冷,是耶路撒冷的古称),并一直住到1836年,后来即使身在伦敦或罗马,他的心还在塞勒姆这座有著清教徒风气的小城。这是博尔赫斯1949年在自由高等学院所讲演时所介绍的,他并且说,那些不如意的居民、逆境、疾病、偏执在霍桑心中引起对塞勒姆的辛酸的爱。

纳撒尼尔·霍桑有一位叫约翰的祖先,后者在1692年作为审理驱巫案的法官,将十九名妇女(包括一名叫蒂图巴的女奴)判处绞刑。霍桑认为这是一个污点,如果约翰在公墓里的老骨头还没有变成灰的话,那污点一定不会泯灭。霍桑四岁失怙,有十二年的时间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在屋里写些鬼怪故事。博尔赫斯批评霍桑创作的出发点,是情节先于人物(首先设想好一个或者一系列情节,然后塑造他创作计划所要求的人物)。博氏认为这种方法有可能产生优秀的短篇小说(因为短篇短小精悍,情节比人物更易突显),但产生不了优秀的长篇小说。哈罗德·布鲁姆持同样的观点,布鲁姆认为霍桑的最高成就不是《红字》和《玉石雕像》,它们虽然出类拔萃,却比不上他最优秀的短篇小说。

亨利·詹姆斯在《论霍桑》里评述:霍桑能把迸发出的想象与他一直关注的道德问题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人的良心是他的主题。由此我想到另一个作家,卡夫卡,后者应该是将想象力与自己一直关注的个体受压迫问题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设想这两位是有着强大力量的猛禽,然而翅翼却被粗黑的大钉子钉在钢板上。道德问题或者说个体受压迫问题成为他们进步的枷锁。当然也可以说,成为他们的故乡或者说巢穴,写作可以在其中驾轻就熟地进行。

《美国文学史》在比较爱默生与霍桑的不同时说,爱默生认为没有必要为因袭的原罪、宿命论、地狱而烦恼,而对霍桑而言,它们一旦进入人的生命——这是很可能的——便没有办法躲避了。我在阅读这本《霍桑哥特小说集》时,印象最深的是,作者一定是一位站在暗处咬牙切齿的诅咒者。他创造的人物没一个能逃过毁灭的结局。我之所以对他感到亲热,是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一个恶作剧爱好者。每一个人物来到小说的终点,总是让读者发出玩完了的喟叹。比如:

老朽的绅士与寡妇参加海德格医生的实验,返老还童,然而幻境转瞬即逝;

青年科学家炼制出药剂,去除掉妻子脸上的胎记,与此同时,妻子也死了;

神秘的斗篷带给艾莉诺小姐以美,也带来瘟疫;

誓言的背叛者回到当初的现场,失手打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小姐弟俩堆出一个有生命的雪人,却被他们固执的父亲给烤化了。

所有的霍桑研究者几乎都在称赞作者于而立之年写的一则名为《小伙子古德曼·布朗》的短篇。我最直接地感兴趣于这篇小说则是因为格非教授。当时是在《城市画报》记者陈蕾的主持下,我和格非教授有一个关于文学中的善恶主题的对话。说是对话,其实是我聆听、请教才是。格非说他读过的最恐怖的小说就是《小伙子古德曼·布朗》,淳朴的古德曼和妻子费丝过着安逸的生活,一天离开妻子去参加林中邪恶而神秘的聚会,却发现平日里自己尊敬和爱戴的人——包括妻子——都在场。古德曼归来后无法判断这是真事还是幻梦,其他人像以前一样没有变,然而他却万念俱灰。在那次谈话中,格非教授屡次说出一个观点即“邪恶的发现”,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这个观点的最好例证。这个观点也许是格非教授独创的,也许是他转述别人的,但是却是解开霍桑这篇作品的一把意外而精准的钥匙。格非追溯到他七八岁时发生的一件事,事情很小,却对其一生意义非凡。那日,他和家人去亲戚家玩,要多待一段时间,别离时,妈妈和姨妈握着手哭,姨父在旁边不断劝他们不要走。后来格非一家步行两三公里到县城,在候车室等车,格非在等待过程中出去转转,发现姨父扛着扁担来到县城买东西。格非见到特别亲的亲人,就赶紧叫他,但是姨父却很冷漠地看着他说:“哦,你还没走啊,我有点事。”然后这名姨父转身就走了。格非教授在谈到这件往事时说,他当时所贪恋的美好的世界坍塌了。这迫使他很小就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亲情的背后到底是什么?endprint

关于这种突然的疏离,或者说撕裂,霍桑的《牧师的黑面纱》也如此。受人尊敬和期待的胡珀牧师突然戴上面纱,并且直到死也没有取下来,这让教区的人感到不寒而栗。

深睡

我在2016年12月4日这个日光飽足(饱足得甚至感觉兜不住)同时天空蔚蓝的上午睡着。梦中,我听见岳母的催促声,那意味着午饭准备好了。那催促宛如仆人兴冲冲的汇报,是如此温和和满足,丝毫不带责备的意图,即使有这样的意图——我听妻子说过一次,岳母对我在这样宝贵的时间睡觉有过微词,不过那也是从关心年轻亲人健康的角度出发,认为对方应该在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也是深埋在她的心中。然而我还是感受到沉重的压力。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不能让岳母这面镜子照出自己的萎靡和懒惰来。在简短的催促声消失后,我努力起床,然而怎么也起不来。我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锁住了。我的头仅仅能抬起来一点,眼皮翻不开。我觉得自己瘫痪了。我起码努力了十次,这种情况还是得不到改善。直到突然站起来。

我从深沉而焦躁的梦中直接站到现实中。我穿好可以进餐的服装,来到客厅,看见钟显示的时间不到十时二十分。我问岳母她是否叫唤过,她拒绝承认。

死神面前

瑞典学院认为比利时人莫里斯·梅特林克的作品,风格具有深远的创意和独特性,全然不同于传统的文学形式。这使人想起同样的革命者卡夫卡。在这份具体由该学院常任秘书C·D·威尔森执笔的1911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里,瑞典学院还这么评价梅特林克:“他能运用想象力,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人类道德生活中最细微的差异;巧妙地点出了潜在人内心的意念,唤醒了人类心灵深处的特质,他毫不矫饰,也不标新立异,而以无比的信心和古典的高雅来求表现;其著作中的布景和动作,虽然有如中国皮影戏般的模糊,剧情也多是传奇或荒诞的,但对白却很直接敏锐,且透过无声的音乐介绍了人们内心真实的世界。”

比较好地体现这些风格的是梅特林克在1890年所写的短剧《无形的来客》。诺奖颁奖词是这样介绍它的:“在一位垂死母亲的身旁,围绕着祈望她康复的亲友,其中只有瞎了的老祖父注意到花园中神秘潜入的脚步声。树木沙沙作响,夜莺不再啼叫,一丝寒风掠过,隐约听到霍霍的磨刀声,瞎眼的老祖父断定有一个肉眼见不到的人,入屋坐于众人之中。午夜钟响,似乎有人站起来离去,此时病人断了气,而那位不速之客也邈然无踪了。梅特林克很有力而微妙地描述了死亡的预兆。”

我不是很赞同这样的总结,因为我注意到,死神的到来并不是戏剧表达的主旨,它只是戏剧所要呈现的道德主题的背景,或者说是先决条件。它是一种考验。围绕在濒死者身旁的,不不不,不应该这么说,而应该说是等候在病房门外的,并不都是祈望她康复的亲友。我认为六个亲戚中,只有外祖父(他是因为难产而病危的母亲的父亲,盲人)时刻处在忧虑、痛苦而绝望的情境中,其他的五个人——父亲、叔父、三个女儿——只是秉承这样的态度:我既不反对她活下来,也不反对她死去。这其中,来自叔父的态度,是表达得最明显的,他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烦躁,并对伺候过程能有这样一个远离病床的休整机会感到兴奋。他对自己难受程度的估计,要超过对将死者的难受程度的估计。说起来,他和她的关系是所有亲属中最不可能亲近的。也不用负什么责。父亲和三个女儿对母亲缺乏爱,他们虽然不会表达出厌烦的情感,但在医生叮嘱闲人不要进入病房后,很快以此为圣旨,既限制别人也限制自己待在垂危者身旁。只有老外公,只有瞎掉的他啊,对去触摸濒死者怀有渴望,并为此焦躁不安。

可以说,除开外祖父之外的这五个亲戚,他们是深夜来临的死神的共谋,或者说虽然不是共谋,至少也是合作者,任死神取走亲人的性命。这是一群披着亲人外衣的陌生人。戏剧展现的正是外祖父和他们之间的冲突。在提到母亲生出的是一名至今还不会哭喊也不会动弹的婴儿后,外祖父说:“我相信他会耳聋,而且会哑……这就是和表姐妹结婚的后果……”通过这带有谴责的话语,可以揣测到当初父亲可能对母亲有着过于甜蜜的许诺,来自他的引诱和欺哄,终于使得母亲违背外祖父的命令(主要是违背一种伦理),嫁给父亲。现在,来自父亲对母亲的照应,却只是做做样子,这是瞎掉的外祖父看得很清楚的。

在外祖父因过于疲累而睡着后,客厅内的两名成年男人发生了一场针对他的议论:

父亲:他一直很忧闷呢。

叔父:他常常过于忧闷,有时偏偏不服从理性。

父亲:在这个年纪是不足为怪的。

叔父: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个年纪是怎样的吧。

父亲:他将近八十岁了。

叔父:那么,他应会变得奇怪的了。

父亲:或许将来我们会变得比他更奇怪也说不定呢。

叔父:一个人往往不知道他会遭遇到什么事情,他有时候很怪癖……

父亲:他像所有的盲人一样。

叔父:他们想得太多了。

父亲:他们的时间太多了。

叔父:他们又没有别的事可做。

父亲:而且他们又没有什么娱乐。

在这场对话中,展现出人类道德生活中最细微的东西:两个男人通过不停定义对方的行为,贬低对方的人格,从而暗自为自己在这场伺候中的失职辩护。

(以上所有引文均据2016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未标注译者的一书:《诺贝尔文学奖文集·梅特林克》)。

索债

2016年立秋后,我在协和医院内科楼和外科楼先后住院,其中有一位王姓病友是吉林人,在呼和浩特的石油系统工作。某日他的一位原籍的表姐来探视。她给我们讲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一天,当她在暮色中假寐时,看见新死的嫂嫂裸体走来,陈述有人尚欠她人民币二十元整,其情忿然。因为孩子摔倒,有人叫唤,这名做梦的妇人匆促醒来,一时颇为责怪自己没有向嫂嫂问清欠债之人为谁。在她第一次向人讲起这个梦时,她的公公就站起来说,是的,是我欠你嫂嫂二十元钱。我印象很深的是,讲述者在形容裸体时使用的是“一丝没挂”这个词。endprint

我想起在新奥洋房生活时,大约二0一五年,寒夜回家,在小区路灯的照耀下,看见一名老妪在垃圾桶边用脚踩蛇皮袋里的矿泉水瓶,以使袋子能装入更多废品。有一名路过者丢下一只空塑料瓶,扬长而去,她快步走过去。我很难忘记她在俯身捡起这只空瓶子时扭头看过来的神情。她毫无疑问是在警觉周围还有没有人,同时在脸上还浮现出得手后的窃喜。我心中一阵酸楚,谁没有一个奶奶啊?后来我将此事讲出来,有人和我商榷,觉得老年人其实普遍贪财好利。想起来不无道理。

在田中贡太郎所撰写的《全怪谈》里,讲述在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年)春,朝三田方向驶去的电车停靠某站时,一位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年过花甲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上车。片刻后,车长想给她检票,却发现她已不见踪影。根据传说,老妪是木屐店店主,去年年底,收债回家时恰好被这辆电车撞死。当时她身上装了足足三十块钱。人们说,她是舍不得那些钱,所以变成了鬼也要坐电车来找(田中贡太郎撰、曹逸冰译《全怪谈》,南海出版公司,2016,《末班车上的妖婆》)。

抬高的声调

我在阅读贺拉斯·瓦尔浦尔一七六四年所写的小说《奥特朗托城堡》(这是历史上第一本哥特小说)时,确信自己见到一句类似“突然抬高声调”的话,它也可能是“毫无征兆地尖叫”“莫名其妙地尖叫”“毫无来由地尖叫”,大概如此。我当时想记录下来,然而懒惰、昏睡的意志左右一切,我并未这样做。在法律上,这种过失可以定义为:因为疏忽大意而没有预见,或者已经预见但轻信能够避免。醒来后,我三次重读这本书已读过的内容,有两次是根据模糊的记忆在可能的区域仔细查找,最后一次是逐字逐句地阅读,然而再也没找到这一句话。它活生生地消失了。

之所以花几小时来找这句话,是因为它提醒我记起在协和医院看见的一个场面。有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女病友站在电梯轿厢内,等待出去。我可以肯定在住院之前她们不存在任何关系,这个可以通过她们的面庞和身材判断出来,那跟从的身体较胖,肤质偏黑,可能来自于小镇、农村,而主导者,戴着口罩的女孩来自城市,又毫无疑问不是来自什么一线城市,可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地级市。城市的女孩蓄了一个较为大胆的短发。虽然只是短暂地同处于轿厢,我还是能迅速感觉出她们两者统治与被统治、教导与被教导、从属与被从属的关系。也许是家训让那位农村后裔表现得极为顺从,她总是低头倾听对方那源源不断的教诲。然后,在轿厢门打开,她们要走出去时,我听见城市的女子忽然抬高声调,说:“我跟你说过,不要这样。”这句话让所有乘客感到惊诧。我判断这种神经质的行为源自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就像在笼子里一直不声不响啄食的猛禽,忽然张开翅膀,试图飞起来。她对教育他人有瘾,同时容易为对方不那么顺从于自己,或者说想象中认为对方不那么顺从于自己,而恼火。来自农村的女孩有着天生的逆来顺受的本领,不停点头称是。随后,我们看见城里的女孩低下声音,几乎是商量一般,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途中

事情的结果成为它发生的原因。或者说事情的结果作为一种投影,成为这个结果发生的原因。女巫在爵士麦克白班师的途中告诉他,他会成为苏格兰的国王。麦克白的夫人在听说这个预言后,怂恿丈夫杀死国王取而代之,预言也就此实现。在东方,一位在记载中不知道姓名的少女,也许是因为最近几天经历太多的兴奋与不安,在出嫁的花轿上睡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她在两位女使的导引下,来到一处宫阙巍焕的地方。其处陈设雅丽,目所未经。在穿过数重小门后,她感觉腹胀,其中一名女使带她到圊厕。几乎在解下裈裤的同时,她就惊恐地看到飞快显现到自己眼前的凶恶的命运,为此她仓促醒来。秽物已然沾染到新衣之上。书上记载是“臭不可迩”。她在这艰难的时刻等待丈夫所聘请的轿夫反应过来,并且不嫌事小,相视大笑起来。她像一件不合格的货物,被姓李的夫家退回母家。后来,她的父亲用了很多办法,包括免除男方应出的聘金,将身陷丑闻的她嫁给一名贫穷的宜黄书生,也就是后来的嘉靖甲辰进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谭纶。此女也因此成为谭夫人。夫人在其人生最辉煌时,得到皇室的召唤,因此她吃惊地看见自己踏入当初出嫁途中所做的梦中。有两名女使穿着内家的衣装,导引她走入皇宫。对那个让她耻恨终生的梦,她记忆犹新。在其中一名女使将她引到圊厕时,她果然看见那里的墙壁底部生着绿色的苔藓,室内焚烧着檀香,在室西角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一只红桶。返回家中后,她对丈夫说:“假使没有当初的梦,我今天也就不会来到皇宫;而假使没有今天的经历,我又怎么能做出当初那样的梦呢。命运真是狡狯啊。”然而我认为这后来发生的事也可能是一个梦,或者说是一个由事主在清醒状态下编造的自欺欺人的故事。在出嫁途中颜面尽失的女人需要以此为慰藉,以躲避过于凄惨的事实对自己的伤害。这个故事出自清代乐钧所著的《耳食录》,名为《谭襄敏夫人》。另我在清初褚人获所著《坚瓠集》中,见其引用有同代顾珵美所著《闻见卮言》的一段文字:

有人娶妇,登堂交拜时,红毡之上忽然遗溺,遂送还母家,终无问及此女者。然貌美而端,从无遗溺病。一士闻之,娶以为妇,联捷两榜,二十余年官至大学士,封一品夫人。万历初年,举大婚礼,例用夫妇原配全而无侧室者为主婚,乃召此妇典大礼。在宫之夕小遗,时宫婢进七宝珊瑚溺器,恍忆昔年拜堂遗溺仿佛见此器也。

《谭襄敏夫人》与之颇有相似处。只是万历六年(1578年),明神宗与皇后王喜姐举行大婚仪式时,谭襄敏已于前一年去世,而且谭终其一生也未担任大学士一职。

托付

汝阴郡鸿寿亭一名精通《易经》的男人隗炤,预测到死后本地将发生的严重灾荒,以及家人在这场灾荒中的慌乱表现。为了使家庭熬过贫穷而不致败亡,他在片木之上书写费解的内容,交给妻子,让她在五年后的春天,找到歇宿于鸿寿亭的诏使,某姓龚者,索取他拖欠隗家的债务。而在此之前,切勿将宅第出售。

灾荒和困苦的生活就像隗炤预言的那样,很快过去。隗的妻子虽然几次起意贱卖本宅,然而一虑及丈夫严肃的嘱托,还是终止了自己的行为。第五年春天,皇帝遣出的龚使者果然止宿于鴻寿亭中。隗妻捧着木板找到他,得到的答复却是“我平生从不负债”。不过,在一阵沉吟之后,这名友好的大人还是意识到,自己已经踏进死者滴水不漏的规划之中。在写满符号的木板上,他看见一名精通《易经》者对另一名精通《易经》者所发出的亲切召唤。他取过蓍草,占起卦来。卦成,他不禁击掌称赞死者的智慧。他告诉那一无所知的遗孀,其丈夫所藏的五百斤金子,埋藏在宅第东边地下,用青色的酒坛盛着,覆以铜盘。

隗家人按照使者的指示前往挖掘,如数得到黄金。

这是干宝所讲的故事(见《搜神记》之《隗炤》)。而在清桐乡人金凤清校正刊行的《疑狱集》里,也收集过一位忧虑的父亲的故事。前汉(即西汉)时,沛郡有一位拥有巨产的富翁,将财产悉数馈于不贤之女,但留一剑,给时年三岁、似乎更应该获得全部财产继承权的儿子。宝剑照例由其女保管。“儿年十五,以此付之。”富翁在遗书上交代。此童长大到十五岁时,其姊(果然)拒绝转交此剑,因此就有了一场诉讼,太守何武也因此见到这封遗书。何武看见立遗嘱者当初用虑之宏远。他说:“女性强梁,婿复贪鄙。(翁)畏(女及婿)贼害其儿,又计小儿即得此财,不能全护。姑且俾与女,内实寄之耳。夫剑者,亦所以决断。限年十五者,智力足以自居。度此女、婿必不复还其剑,当明州县,或能明证,得以审理。”

何武将女及女婿所继承的所有财产判归此子。

异乡人

它的装修格调颇与电视中的民国公馆类似,门廊由四根水泥立柱支撑,柱身有二十余条凹槽,柱头有一对向下的涡卷装饰。我进去时立刻感受到那种特务机关才有的阴森与恐怖。前台那边起码待着六位穿着黑色西服的文身大汉,他们警惕地望向我。其中有两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鞠躬:“哥,需要点什么服务?”我总觉得,他们的满面春风并不是免费的,待会儿我或许得为此付出点什么。

“就是洗个澡。”我说。

他们抬抬眉毛,表示这样也好。其中一位从内间取来拖鞋,将我换下的皮鞋捎进去,另一位则交给我钥匙,并对着对讲机讲话。我进去后便有一沉默的小弟接过钥匙,替我打开衣柜。还在这我就闻到浴池那一股热水浸泡着肥皂的味道。蒸过桑拿后,我叫上一名搓澡工。后者穿着内裤,端着一只塑料盆子走来。他说:“你这个需要盐浴。”

“盐浴是什么?”

“一般说来都需要盐浴。”

“假如不要呢。”

“那你这一身泥就搓不出来。”

我没再说什么。后来才知道这让我多花去四十五元。他手戴搓澡巾在我的裆部和大腿上嚓嚓有声地刨刮时,我想起老家屠宰工人在刮猪毛的场景。

阿乙,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下面,我该干些什么》《鸟,看见我了》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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