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灯光暗下,舞台上悬在半空中的白色时钟,指针快速地旋转,从八点一刻飞奔到九点三刻,停住。随后,“砰”地一声,枪声突然响起。指针回拨,飞快地逆向旋转,从九点三刻退回至八点一刻。故事回到起点。
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周六晚上。在一个有些老旧、杂乱的客厅里,母女俩如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家常。母亲一边吃点心,一边等着女儿给她修指甲。
然而,女儿一边收拾着家,一边却若无其事地说:“妈妈,我要自杀,就在今晚。”母亲千方百计地挽留,却依然无法阻挡女儿必死的决心。
全剧在家长里短里涌动着生死的命题。这是美国剧作家马莎·诺曼1983年荣获普利策戏剧奖的作品《晚安,妈妈》。“TVB视后”米雪和“香港舞台剧女王”焦嫒联手将其搬上舞台,日前正在国内巡演。
不被了解的孤独
过去的这一个半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米雪、焦嫒分别饰演母亲塞尔玛与女儿杰茜。这是一出仅有母女两个演员的独幕戏。在两人关于“要不要自杀”的对话中,这个家几十年的生活在柴米油盐的对话中慢慢展开。
杰茜的人生是一出悲剧,她遗传了父亲的癫痫病,从小目睹父母无爱的婚姻。她无法正常工作生活,母亲为她安排的丈夫最终也离她而去,与邻居的女儿私奔了,唯一的儿子犯罪吸毒。杰茜只能与母亲相依为命,然而母亲虽然爱她,却对她内心的痛苦毫无觉察。“女儿,我与你同一个屋檐下这样长的时间,我居然不知道你是这样孤独、这样不快乐……我一直为你做的,我以为你是喜欢的。”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美国剧本,但焦媛认为正好符合现在的中国社会。“人与人的沟通被手机绑架,同处一室的人并不真的了解或关心对方。这些年,我看到很多年轻的一代都有自杀倾向,就在想是压力太大了,还是身边的人没有给予足够的爱?”
自杀的念头在杰茜的心头徘徊了十余年,母亲却对此一无所知。一直到女儿走到了生命的终点了,两个人才真正推心置腹地沟通。一个人的世界坍塌了,表面上是一些客观因素导致的,但实际上最终压垮他的肯定是亲密关系的缺失。就像剧中那句平淡到心如死灰的台词,“家庭成员是偶然组合在一起的,谁也没打算跟谁成为家人,但是他们就是你的家人了”。
这也正是这部戏最打动焦媛的地方——对“关系”的探讨,“母女之间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她们是一家人,她们以为彼此最亲,但是她们居然不是真的懂得对方。”
因此,焦嫒实验剧团2015年就首次将其搬上舞台,今年又两次重排。《晚安,妈妈》在百老汇是常演常新的剧目,迄今已经演出超过三百多场了。焦媛这一版的本土化也做得很成功,以致于有些不了解剧本的观众以为这是一出原创剧目。
与此同时,香港还上演了另一部话剧叫做《最后晚餐》,也是一出只有两个演员的独幕戏。昏暗的老屋里,一对母子围坐在桌子前吃这顿最后的晚餐,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计划要烧炭自杀。这家人过去三十年的故事在一百分钟的喝汤吃饭中抽丝剥茧般逐渐清晰。在演了一百场《最后晚餐》后,剧中儿子的饰演者刘守正说:“你仔细想想,他缺的真是钱吗?他缺的是爱啊。”
化学反应
在这一版的《晚安,妈妈》中,焦媛邀请米雪出演妈妈一角。“我不希望母亲的角色一出来就是很传统、贤妻良母的形象,米雪姐就不同,她有很年轻的外形,很开朗、很乐观、很有个性,精明的现代女性的感觉,大家都会觉得没有什么事是她搞不定的。这种形象的妈妈应该和女儿会有更多的火花。”
62岁的米雪是大陆观众熟悉的TVB明星。1983年,《大侠霍元甲》成为中国大陆引进的第一部香港电视剧集,在中央电视台以及各地方电视台播放,收视率极高,盛况空前,它的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唱遍街头巷尾。米雪在《大侠霍元甲》中饰演女一号赵倩男,因此成为一代人心中的女神。此后,她不曾淡出观众视线:《倚天屠龙记》里亦正亦邪的殷素素,《宫心计》里工于心计的钟司制,《溏心风暴》里蛇蝎心肠的红姨……
这是米雪第一次登上大陆的话剧舞台,就碰到了这样一出挑战演员演技的独幕剧。该剧导演李铭森说:“剧情的跌宕波幅由小到大,小到如一阵涟漪水花,大到如一阵巨浪海啸。角色一时震颤心灵,一时温馨细语。转换之陕,过渡之难,对演员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创作的享受。”
全剧就靠两个演员的对白进展,几十年的生活浓缩到一个多小时的长谈里。“一开场,我是一个非常开朗的、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妈妈,但知道女儿要自杀,在一个多小时里,我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变得老态龙钟,坐姿、站姿都不一样了。”米雪反复揣摩人物的情绪变化,增加表演的层次性。
在现实生活中,米雪不曾结婚,也没有当过妈妈,但拍戏一直是米雪理解人生的一种方式。
从1975年参演《楼上楼下》至今,她已经塑造了150多个角色。1976年,她拍摄了《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炮成名,她也成了第一个饰演黄蓉的演员,而且从少年黄蓉演到了中年黄蓉。“这是我最喜爱的角色之一,我一边演一边享受成长的过程。”时光在米雪身上慢了许多,在她脸上依然能看到当年黄蓉的风采,“今天我演慈禧,明天我可能演个穷人,在不同的戏能感受不同的人生,我从中学做人,学做事。”
该剧的服装设计邓达智说:“这个妈妈着实美丽长青不老,演舞台精灵焦嫒的母亲,台上拍在一块,未看已觉趣味十足。妈妈活泼开朗,女儿情绪波动,二人性格各走各路,这冲突正是火花擦出的化学作用源头。”
直面死亡,还是回避死亡?
米雪喜欢演情绪有问题的角色,就像这个剧中的女儿杰茜。她想代他们讲话,“他们无法与人沟通,病就越严重,这个剧本是讲妈妈跟女儿的关系,希望能带给观众启示”。
焦媛也是这种角色的专业户,她把《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演绎得可怜又可恨。她说:“曹七巧和杰茜她们两个性格都是很尖锐,很强烈的,不过一个是对他人,一个是对自己。杰茜这个角色我觉得‘烂过曹七巧,因为她大部分时间给人的感觉是收敛的,但是其实她骨子里是很热情、很尖锐、很强烈、很有爆发性的,只不过她会压抑着。她可能还没将所有的压抑爆发出来就已经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那种屈怨是比曹七巧更大。”
《晚安,妈妈》和《最后晚餐》两个劇有着相似的故事,相似的内核,却有着不同的结尾。《最后晚餐》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他们最终到底有没有走向毁灭呢,留待观众去想象。但《晚安,妈妈》的结尾是确凿的。杰茜一边平静地安排母亲日后的生活,教妈妈使用洗衣机,帮妈妈准备好爱吃的零食、要用的卫生纸,打电话取消了预订的报纸,唯独留下有妈妈喜欢的填字游戏那一份,一边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关上门,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晚安,妈妈》在香港首演时,故事的结尾还是引发了很大的争议。母女一夜长谈,最终女儿还是选择了死亡,有些观众认为女儿这么做很不负责任。
对此,焦媛也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尊重原著。“原著作者这样的写法一定有她的意思在其中。这样的结尾是很让人震惊的,就好像一个教训,这个教训是给母亲的,也是给观众的,让大家更重视这出戏剧直面的问题。”
2015年时,焦嫒让杰茜死后又“升天”,但这一次没有,她处理得更压抑。“负责任这个问题,我觉得每一件事情都有不同的角度去看,你觉得杰茜的死是对她妈妈的不负责任,那有没有从杰茜的角度去看?可能她继续生活下去会真的很不开心呢?那有没有觉得其实妈妈如果想把杰茜留下也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呢?这个戏里头除了说亲人之间的关注,爱的表达之外,其实背后想说,做人,尊重这两个字很难做到的。”
这令人想到该剧的宣传语:“活着不是一个人的事”,但事实上,活着终究还是一件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