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抓住我

王海燕

1

太阳从东山顶一冒出来，就急三火四地往高爬，好像成心跟我作对。我拿着空碗当当当地敲，妈妈还没有把饭做熟，我只好空着肚子上学。我跑出院子，身后传来爸爸狼一样的怒吼：

“你个懒猪，早点起来不行吗！”

这句话，让我一天都不舒服，上课总是溜号。

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吃不上饭爸爸心疼我，可我也不想看见他训斥妈妈。如果仅仅是训斥，骂她懒猪还好说，我担心爸爸抄起棒子揍妈妈。妈妈伤痕累累的样子让我备受折磨。

妈妈饭煮得晚了，如果爸爸在家，爸爸会给我一块或者两块钱，让我路过超市买个小面包对付一下。爸爸不在家，妈妈兜里一分钱都没有，我就饿着肚子上学，一天饿得东倒西晃。

有时候，我会跟妈妈大吵大嚷。妈妈手里拿着饭勺子叭叭叭地敲打锅盖，边敲边笑嘻嘻地念儿歌气我：“大班长，假积极，脑袋扣个西瓜皮。”

我气疯了，发誓长大了做个大侦探，把发明这首儿歌的人关监狱。

邻居大娘经常看见我家吵翻天。她站在院子里 ，隔着墙头，露着脑袋朝我妈喊：“玉兰，你是小孩啊？赶紧得让孩子上学，看大超回来收拾你！”

大娘的脑袋缩回去的时候，就朝屋里喊：“你们快来听听，东院又开锅了，傻玉兰又跟孩子似的呢。”大娘拿我家当现实版娱乐节目了。

我最不舒服的是，大娘竟然管我妈叫“傻玉兰”。我妈和别人不一样，看见妈妈我就烦，这让我很孤僻。

大超是我爸爸，一提我爸，我妈就吓得手忙脚乱。我发现妈妈很会整景儿。爸爸快下班回来的时候，她忙抱柴填进灶膛，点着火，证明做饭进行时。有时候还把菜放在菜板上切几下，或者先放上饭桌，桌上摆上碗筷啥的，造成马上就要吃饭的假象。

在我家，我还烦我老姑。她就像夏天池塘里的癞蛤蟆，一个劲地在我耳边呱呱。 她说她在替我妈妈管教我。

“慧儿，你长点心，好好上學，多学知识，可别跟你妈一样。”

“慧儿，你都9岁了，该学会干净了，知道不？”

“慧儿，你爸多操心，学会孝敬你爸爸，好东西留着你爸爸吃，知道不？”

我烦得用两手指堵住耳朵。

“傻孩子，我说的话都当了耳旁风了，这么不懂事。”老姑气得用拳头打我，我委屈地掉泪，老姑就把我搂过去，也跟着掉泪。

2

妈妈不会做细致的活儿，比如缝缝补补，即使能够把破了口子的衣服缝上，也是粗针大线，缝补得皱皱巴巴。蓝色裤子，她居然敢用红线给你缝。爸爸训斥她，妈妈满嘴是理：“横竖都是破衣服，还能缝出花来？”爸爸一撇子打过去，妈妈就跑了，钻进苞米地里不出来。

妈妈只会煮饭，不会蒸馒头，更不会做包子。妈妈只会乱炖，不会炒菜，花椒面永远忘记放进菜里。妈妈也不讲卫生，衣服穿得看不出什么花样来，她都不脱下。特别是两只脚，从来不穿袜子，漆黑漆黑的，也不剪指甲，里面永远藏着一弯黑泥。

一次放学，老远看见我家灯火通明，太阳还没落山，屋里还很亮，妈妈竟然把家里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了。电视机开着，收音机也开着，她一个人在家，好像满屋子人一样热闹。我担心爸爸下班回来看见这些，急忙往家跑，可还是晚了。爸爸骑着摩托车比我先进院子，进屋抄起棒子就开始揍妈妈。爸爸劈头盖脸地打，妈妈哇哇哭着左挡右挡，口里喊着：“咋又打我呀，我做错什么了？”

妈妈经常挨打，可是妈妈真的不知道为啥挨打。我和弟弟妹妹上前去拉架，爸爸正在气头上，我们躲闪不及也跟着挨打，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吃饭是多么幸福的事，可是我就怕吃饭，每次吃饭就跟进了敌营一样，胆战心惊。吃着吃着，爸爸火气就上来了，要么把菜碗扣到地上，要么把酱碗砸向妈妈。妈妈始终不知道爸爸为啥发火。我吃着吃着就知道了，要么菜咸得要命，要么饭里满是沙子，闭不上牙。土豆无论是片还是丝，最终都是一碗土豆泥，烂得没了模样。自我记事起，家里很少有客人来吃饭。

妈妈擦拭着她的血渍，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时候，连连喊着离婚。尽管如此委屈，可妈妈的手仍然干着活，搓着高粱穗子，哗哗的米粒从妈妈粗糙的大手里流淌出来。晚上，爸爸下班回来，把一包药往妈妈怀里一撇。我就想，这是何苦呢？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我心疼妈妈了。

3

爸爸是一名高级电焊工，他有多次进城去大企业工作的机会，可都因为家里脱不开身而错过良机，只能在镇上的铸造厂工作，工资极低。妈妈不能支撑这个家。为此，每每跟别人闲谈，爸爸就无限失落，眼神恨恨地看着妈妈，好像妈妈毁了他的大好前程。妈妈学会了看势头，躲得远远的。

我家有三十亩山地，从春天小苗出土开始，我妈妈就没有一天清闲，几乎整日劳作在农田里。开春的时候，种完地，别人家都打灭草剂，我家不打。就这一点我家就省了一千多块钱。过了一阵子，别人家小苗刚刚出土，面黄肌瘦，我家的小苗长势旺盛，粗壮有力。这是因为我家没有打灭草剂，小苗没有受到伤害的结果。妈妈整天拿着锄头铲草，把大地伺候得干干净净。我说，人家给妈妈起了个外号——喜怒哀乐牌全自动除草机。爸爸听了默然无语。这几个字，浓缩了多少妈妈的艰辛啊。爸爸眨巴着眼睛，虽然不说话，但是他不发怒就是我的胜利。看见自家田地里那些喜人的秧苗，爸爸脸上也露出喜悦的笑容，看妈妈的眼神也不那么犀利了。

家里因为有妈妈这样全心全意的全职劳动力，我家在农田上投资甚少。比如，不打灭草剂，不雇人间苗，不雇人施肥，不雇人扒苞米，总之，我家所有农活都让妈妈包了。秋天卖完苞米，爸爸坐在炕上数钱，妈妈眼巴巴地看着。

“爸，咱家总投资多少？”我的问题别有用心。妹妹在一旁敲边给爸爸话听：“咱家好像没打灭草剂。”

“小孩子少打听事，一边去。”

爸爸从来不把我们的话当回事，再问就没有好结果了。

爸爸知道，我开始替妈妈维权了。为了扩大势力，我和妹妹弟弟组成联盟。我戏称这是家庭维和部队，来捍卫我家的和平。当我们以战士一般的姿态跟爸爸对抗的时候，我发现，爸爸表面跟我们吵，却藏不住笑容。这个细节让我们捕捉到了，这让我们敢于跐鼻子上脸。同时我们也掌握着分寸，不敢跟爸爸下死手。endprint

妈妈有个犟脾气，看见爸爸数钱，明知道不给她，还眼巴巴地看，撵都不走，妈妈从来不敢张口跟爸爸要几块钱花。爸爸有时候脱下衣服挂在墙上，去外面干活，妈妈就赶忙翻开爸爸的衣兜查看，大票不敢动，拿一些零散的，一角五角，一块两块，赶紧东藏西掖。

妈妈兜里有了几块钱，乐得没法，门口过来卖豆腐的，妈妈就掏出她那几块钱，捡几块豆腐。我们看见豆腐就想吃。妈妈说：“留着炖白菜，等你爸爸回来吃。”我就理解不了妈妈了，挨了那么多打骂，心里还惦记着爸爸。爸爸晚上回来看见有豆腐当然高兴，问妈妈从哪里来的钱。妈妈撒谎说，从大娘处借的。爸爸就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我，叫我给大娘送过去。我就假装给大娘送去。这个时候我就发现妈妈孩子一样高兴坏了。我暗中给她使眼色。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收敛了得意的笑容。大娘知道妈妈难得见到几块钱，也乐意替我们担着。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和妈妈是一伙的了，而且跟妈妈相当默契。

有一次家里卖了豆子，爸爸又数钱。我就给妈妈使眼色。妈妈战战兢兢地小声央求：“给我几块钱呗，人家兜里都有钱，我一分钱都没有。”

爸爸没好气地跟妈妈瞪眼睛：“你要钱干什么？你会花呀？你会安排呀？”妈妈吓得哆嗦起来，看着我。我又给妈妈使眼色，怂恿她，比划豆腐的形状。妈妈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央求：“街上来卖豆腐，我都没有钱买一块，又不是我自个吃。”

爸爸无动于衷，妈妈也收敛了笑容。我气得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冲爸爸喊：“你就给我妈十块八块的能咋地？你看谁家妈妈兜里没钱啊？”

“你妈会花吗？她知道钱是咋花的吗？不缺她吃不缺她穿，要钱死去呀？”爸爸瞪着眼睛跟我吼。如果我再说话，肯定挨打了。但是，我已经忍无可忍，我一下子跳到地上，站在门口，如果爸爸打我，我第一时间能跑出去。

“我妈成天干活，成了你的奴隶，穿破烂，吃剩饭，你看谁家妈妈像我妈妈这样了？”

“人家都管我妈妈叫喜怒哀乐牌全自动除草机，难道这是好听的话吗？我听着咋这么不得劲呢？你看看死热荒天的谁在地里干活？”

我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用维和战士的形象给自己助威，我小嘴爆豆似的叭叭叭跟爸爸理论。我坚信，正义一定会胜利。

爸爸从兜里掏出钱来，捏捏这个摸摸那个，挑拣半天，最终是拿出一张100块钱的红票子扔给了妈妈。妈妈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票子，吓得不敢接，最后竟说了一句非常软蛋的话：“给我20块钱就行。”我一下子拿过那张百元大票塞进妈妈的兜里。

闹心的是，我妈妈不总是配合我，经常惹祸。爸爸给手机充电，睡前，妈妈发现充电器的小红灯亮着，就拔下来。她还理直气壮地跟我爸喊：“睡觉了还插什么电？省电是你，费电也是你。”爸爸翻身起来就想揍妈妈。我赶忙出面跟妈妈吵吵：“手机充电不能拔。手机没电了，有事打不了电话多着急啊。”爸爸见我偏向了他，就没有动手。妈妈又躲过一劫。

4

彻底改变我的，或者是我彻底改变妈妈的，是一次升学宴。

去外面随礼吃酒席，我家都是爸爸承包了，压根轮不到妈妈去。毫不夸张地说，我还没有吃过酒席呢。亲戚家办事，也没有我去的份。爸爸不让。

老姑家的表哥考上了大学，家里操办升学宴。巧的是，爸爸正要去外地干活，不能耽误。爸爸临走时，把随礼的钱先给老姑家送去了。我看着就来气，为啥不把钱让我拿去随礼呢，好趁机吃一顿。

到了那天，老姑特意打发人开车来，接我们都去吃饭，特意嘱咐叫我妈妈也去。这下我们乐坏了。

坐桌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妈妈坐在哪里，哪里的人就躲远远的。他们都声称不忙着吃。妈妈翻箱倒柜地把她认为好看的衣服穿上，竟然显得那么土气。我心里真不是滋味。看着人们躲避妈妈，这让我非常生气。我指使妈妈就坐在那里别动，管他呢。最后有个远房老婶趴在我耳朵边说：“丫头，你也不小了，伺候点你妈妈，让她经常换洗衣服，刷刷牙，洗洗头。你看她那样，谁敢挨着她呀？”

我浑身扎刺一样难受，脸上火烧火燎的，说不出什么滋味。我跟妈妈经常在一起，我咋就没有发现妈妈有什么异样？尽管我妈妈很差劲，但是我发现，我很爱她！因为爱妈妈，所以忽略了妈妈很多不体面的事。

有一天，我理直气壮地跟爸爸要钱，我已下定决心，如果爸爸不给，我就离家出走。爸爸看了我好一会儿，问道：“要多些？”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天文数字：“两百！”

爸爸真就打开箱子，抽出两百元给我了。甚至都没问我要钱干什么。此时我很吃惊，发现我的爸爸其实也挺好啊，我一下子感觉离爸爸很近了。

我跑到街上，买了几条便宜的内裤、洗发膏、护发素、沐浴露、指甲刀、牙膏牙刷、刷牙筒。看看手里的钱，竟然还有一百多呢。我给妈妈买了一条裙子，黄底，外面罩着黑色蕾丝，图案特别好看，大气美观，不俗不艳。

回到家，我就开始收拾妈妈。烧了一大锅热水，让妈妈洗澡。高兴的是，妈妈非常听我的话。她那昏花的眼睛放着光芒，我叫她干啥就干啥，叫她咋地就咋地。我发现妈妈变成了孩子。看着我摆弄她，她嘻嘻笑着，非常开心，也非常得意。原来妈妈也知道享受女儿的孝心。我抱住妈妈的肩头，妈妈竟然用手拍打我的脊背，轻轻的、柔柔的。

我一边做着一边给妈妈讲大道理，讲人不能太脏，脏了人家瞧不起。当我给妈妈洗完脚，剪脚指甲的时候，由于没掌握好尺度，把肉剪去一块，妈妈的脚指头哗哗流血，我吓得忙找来布条缠绕，妈妈笑呵呵地说：“不疼，丫儿别害怕，还给妈剪。”

5

有一天，门口来了一个收购杂粮的，每市斤谷子价格竟然是两块一。妈妈说：“下屋还有几袋谷子，新谷子马上下来，卖了吧？”

妈妈不敢做主，征求我的意见。 我一想也对，留那些陈谷子有什么用？当我和妈妈把谷子抬出来，卖了2009块钱之后，心里这个美，感觉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爸爸不在家，我和妈妈也能處理家中大事了，左邻右舍的人也说，赶上了好价钱，卖得值。他们都没有卖上这个价格。我用零头买了三条青鱼，晚上有鱼吃了。我喜滋滋地等着晚上跟爸爸汇报，我其实是想替妈妈邀功，让爸爸觉得妈妈一点不傻，妈妈还特意穿上了她喜爱的裙子。endprint

结果，爸爸晚上回来，妈妈把钱交给爸爸的时候，爸爸恼羞成怒，说我们都吃了豹子胆了，无法无天了。按照爸爸的逻辑，我们今天敢卖掉谷子，明天就得卖房子了。我们都成了“败家子”。妈妈跟他辩论，结果爸爸气急败坏。他抓笤帚的瞬间，妈妈打头，弟弟妹妹跟着，我断后，我们一齐脚底抹油——溜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保证不挨打才是正格的。

可是恐怖的一幕又上演了，媽妈跑在最前边，这是她经常上山干活锻炼的结果，弟弟妹妹们小腿灵活紧跟在后。爸爸紧追不舍，眼看就追上了。这让妈妈很恐惧。一顿暴打逃脱不掉了。

爸爸疯了一样追撵我们，手里的家什，由笤帚变成了槐木棒子。槐木棒子有胳膊粗，沉重又结实，气头上挨几棒子，整不好会成残疾。

我发现有人出来制止爸爸，高声喊着他的名字，叫他扔掉棒子。

爸爸反而更加来劲，不依不饶，口里喊着，不打死一个誓不罢休！

在这紧急关头，我来了一个急刹车，不就是一个死吗？让你抓住我！

我双手叉腰，英雄一样立在大路中间！这是从小到大，在无数次的打骂中，唯一的一次敢于跟爸爸这样对抗！我决不让爸爸手里的棒子打到妈妈身上。

爸爸一把揪住我，他手里的木棒子，高高举起来……

“嗨！哈！看拳！你老小心我的铁臂铜掌！”我一个潇洒的亮相，前腿弓后腿蹬，等待接招儿。但我知道自己的姿势一点不漂亮，因为是我临时瞎编的！但作为13岁的我来说，这已经很伟大了。我必须保护妈妈，管她傻不傻，我爱她！

爸爸举起的棒子最终没有落下来，因为他知道，我是经不起这一棒子的！如果一棒子下来，我也许就废了，那他起早贪黑，不顾严寒酷暑，拼死拼活地挣钱为了什么？

我早就听老姑说，爸爸早已为我准备好去县城读书的钱了。因为我“是个料子”，我爸爸正在为我的前程打拼。

爸爸败了，槐木棒子成了拄拐，一步一瘸地往家走，无情的岁月已经让爸爸的脚步有些蹒跚。我发现，爸爸的头发已经灰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累得腰不能伸直了。爸爸的身上永远是迷彩服、农田鞋，他舍不得买一件好衣服，舍不得抽好烟，把钱都存起来，爸爸从来不乱花。当初因为家里穷，好的姑娘看不上他，他才娶了我妈妈这样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上前搀扶起爸爸，挎住爸爸的胳膊，很乖地与他谈判：“老爸，你别生气好吗？你看咱家多奇葩，动不动就开运动会，这马拉松也没有奖金，还让人看笑话，以后咱爷们尽量别来这个节目了吧，看把您累的。”

爸爸呼呼喘气，竟然像个孩子似的依靠着我，我才发现爸爸很瘦弱，一个大男人，体重很轻。奇怪，我咋一点都不怕他了呢？甚至觉得爸爸也很可怜，我也应该像保护妈妈一样保护爸爸。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竟然十分安静。爸爸第一次像对待大人似的跟我说话。我用心地听着，连连点头。这时，他发现妈妈穿着裙子，问：“谁给的？”我说：“那天我跟你要两百块钱买的，等于是你给妈妈买的。”妈妈吓得不知所措地看着爸爸。

爸爸说：“挺好看，哪天再给你妈妈买一件。”

正是初秋，我家园子里的姜菜辣花，开得特别灿烂！我用爸爸的手机，来个全家福自拍，全家人都站在火红的鲜花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