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小刘走进办公室大门,恭恭敬敬地低下头。他走到靠西墙而立的关二爷神像面前,抽出三根香,点燃,退后一步,将香火举过头顶,慢慢地三鞠躬,嘴里念念有词。
“一般早上必须上一次香”,小刘说。他不到三十岁,穿着黄色的皮夹克,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说话有力,“如果有事还会再上,人家是财神,保佑这屋的,你看我在房间的四角都放着五谷,这也是规矩。”
我跟着小刘的指引看到了那些五谷。房间四个拐角上都平铺着餐巾纸,上面混放着各种谷粒:小红豆、大红豆、黄豆、黑豆。这是道家的五谷净宅术,一般用于新宅迁入,驱逐外鬼,安定内鬼,小刘这间办公室正是新搬进来的。
为了这间新办公室,小刘费尽了心思。“我们这行讲究风水,这面正好是东门,这层是七楼,七上八下,八楼还有一间办公室,当时没要。不能让自己八下,要求一个平稳。”
办公室大门朝东,关二爷正对着东门。办公室窗外,上午十点钟的市府大路车辆行人川流不息,楼下的东来顺饭庄已经有油烟蒸腾。小刘说,这也和风水有关:“客户进来第一眼会先看见财神,说不好听的,你到我这儿财得留下,这是咱讲的风水。我们也肯定秉着认真负责给你办事,饭店叫东来顺,正好一瞅着‘东来顺。”
小刘的办公桌大班椅靠着南墙,关二爷的眼睛,正好能看到他的椅子。椅子后面挂着八骏图,对面墙上则挂着“诚信赢天下”的横幅。小刘说,很多人以为他们这行是黑社会,但他觉得自己干得比黑社会技术含量要更高。“黑社会还干不了这活,你得文武双全,你不能上去打人家。我是当兵出身,能打仗,打胜仗。我相信邪不压正。”
小刘是职业讨债人,沈阳卓芮达企业管理有限公司的CEO。与前文所述的现金贷、校园贷不同,小刘主要承接各种商业欠款的追讨。但在讨债江湖之中,只有难易之分,讨债术却并无太大不同。每一个欠债者,都可能会遇到小刘或同类的公司。
“救星”小刘
这家讨债公司位于沈阳市中心,附近都是繁华商业区,沈阳市政府之前也在附近,日前搬到了浑南新区,沈阳市中级法院依然留在这里。地段虽好,但写字楼有点老旧,逢上下班高峰,电梯门口都会排起长队。如果赶时问,身强力壮的小刘一般会选择走楼梯,我第一次看到小刘也正是在楼梯口。
小刘在这一片商区里颇有名气,很多商户讨债都会想到他。讨债者的江湖有很多门类,大众比较熟悉的是银行催收。信用卡、房贷、车贷等银行贷款被拖欠,银行自己就要催收。他们通常打电话,很少登门。如果有上门的,一定是银行觉得对方还债希望较小,将这块欠款外包给小刘这样的公司了。小刘说他确实会接银行的活,但房贷和车贷原则上不接,因为欠房贷的人一般都走投无路,根本不可能有还款能力,而欠车贷的人想收车抵债也非常困难,很多车主会选择将车辆开往外地上牌,以躲避收车。
另一类就是小贷公司的催收。最近两年,利率较高的小额贷款很流行,但能按期还款还利息的优质客户比较少,很多人会选择到期前消失,这时候,小贷公司就开始催收。“那些小贷业务员,他们在公司一般都有提成,”小刘说,“这些业务员为了自己利益最大化,有时候会伙同贷款人一起骗公司钱。”
放款前,小贷公司都会派业务员核实贷款人的还款能力,比如到公司看贷款人上班情况,去住处查房产情况,这是小贷公司的所渭风险控制。如果业务员和贷款人串通,就可以在这里做手脚,让贷款人违规通过风控。遇到这种情况,小贷公司偶尔也会雇佣小刘催收,但小刘觉得这些贷款并不好收,“人家诚心骗贷,肯定会换电话,有时候还会换城市,很难找到。”
最后一种类型是商业贷款,这也是小刘的主要业务来源。小刘之前做过皮革生意,被人欠过债,讨过债,成立讨债公司的念头也南此而起。在东北地区,皮革布匹生意并不是现货现款,而是先发货,下家到了账期再还上家款。账期短的是10天,长的有可能到半年。生意好,这种模式没有问题,生意不好,货物滞销,就会出现账期延长的情况,时间长了,下家很可能选择不还款。据小刘介绍,以他的主要客戶来源沈阳广益皮革城来看,目前的还款率不到一半。
“我们这个行业从来都不存在现金交易这种事,所有客户都是靠信誉积攒下来,所有的货都是欠的,我们就赌他这个人的信誉,”郝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郝姨是广益皮革城中的一位店主,处于制鞋业的巾间链条上。这个链条从原材料布匹一直到最终成品一共有六个环节,“我上面有两个,下面有三个”,她从浙江等地买原材料,做成鞋里供给当地鞋厂,再发往全国。
对那些信誉好的商家,郝姨允许对方拖欠货款,但有时候。这些商家对更下游的资金把控不到位,很可能被对方骗。“他被骗了,就没钱给我们了有些人信誉好,人也没跑,就是没钱给你。”
这里很多商家仍然沿用非常原始的信用系统,下游商家拿货甚至连欠条收据都没有,过来招呼一声就把货搬到楼下了。每次郝姨只是在软皮本上记一行帐,还款之后注明一下,这就是所有的财务活动。她甚至不会看对方的身份证,有个名字就可以发货。郝姨向我展示了她的账本,左边一栏是货款状态,一页二十笔,只有两个“付”。其他都写着“欠”。
布料批发的利润率在20%左右,前些年的坏账率一直是5%,这样还能有一成多的利润。但2013年之后,销售猛烈滑坡,目前只有高峰期2009年的30%,跌去七成,坏账比例也开始大增。
到目前为止,郝姨最大的一笔欠款是8万,“跟他合作大概有五六年,之前还行。”这个客户去年每次都是两三千地拿货,但一直没有还款,到年底他干脆告诉郝姨还不上了,还将房子以及其他财产都转移到亲戚名下。郝姨将他告上法院,“案子已经在法院判决,执行的人找着也没办法。他说没钱,就赖账了。”
如同郝姨所说,这种坏账走法律程序很难追讨。没有欠款单,证据不是很充分。即使法院判决下来,还存在执行的难题。“咱也不能说国家法律不好,反正起诉之后找不到人,诉状送不出去或者送出去了也判了,之后这个人没钱也执行不到位。”
这时候,就需要小刘这样的“专业”人才了。小刘走进广益皮革城的时候,就如同国王一样自豪,小老板们挨个向他打招呼。“有些是债主,有些是老赖,”小刘说,“因为我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所以大家都认可我,老赖打过交道,也能成为朋友。”
欠债者的姐姐
“资源要跟上”,大军坐在我对面,过五分钟就强调一次“资源要跟上”。
大军今年28岁,是小刘的朋友,也是一位职业讨债人,主要业务是催收高利贷,偶尔也会在小刘的公司做兼职,帮着催收商业贷。大军所说的资源,含义广泛,基本是指他们在收钱过程中可能用得上的人脉——自己的人脉,老板的人脉,甚至是债主的人脉。
小刘公司接案子的起始标价是一万元,收费是30%,小刘向我展示了授权书样本,债权人将债务全权委托给他们,公司将代收款,代和解,后面还多了一句“全权代理”,显得有些画蛇添足。
30%是事后收款,如果去外地催收,债主要预先支付车马费。“比如要去广州要账,我可能带四到五个哥们。到了广州,有可能不知道他在具体什么地方,我得开车去,否则在当地打车更贵,”小刘说,去外地讨债难度一般会大很多,不但要讨债,还要提防对方设局害自己,“说不好听的,三个人以上就是团伙,咱们要能在法律边缘平平安安把钱要回来,就是高人。”
2016年,小刘接了一个业务,欠债方是哈尔滨一家洗车场的老板,一共欠了11万。小刘和另外两人到了洗车场后,对方围上来二十多个小伙子,“一个个身上蹭的全是大油,胳膊都老粗了,锃亮,要真打起来都挺有劲,力量型的。”小刘回忆道,当时他们三个人对二十多人,毫无惧色,有个年轻人骂他,他就骂回去。“我说,我来要钱来了,你今天要打可以,咱哥俩站着,谁走都不是人。他骂我我骂他。记住,咱们这行要账气势不能输,输了钱就没有了。”
双方嚷了一會儿,并没有动手。警方接到报警,很快到了现场,驱逐了对方人群,小刘得以正式开谈债务,最终要回了7万。
这种地点明确的属于容易账目,麻烦的是那些只有一个手机号的欠债者。遇到这种情况,小刘要用很多技巧,最常用是以快递名义打电话过去,假意跟对方核对地址。如果这还不行,就要动用大军所说的“资源”了:“可以直接去户籍部门查,比如我们老板,可邪乎了,连对方小姨子生病去哪家医院都能查出来。”大军口里所说的老板并不是小刘,而是高利贷主。
作为东北人,大军觉得最容易要的帐是欠债方有姐姐。“这是东北一个习惯,姐姐永远不会看弟弟热闹,心里面根深蒂同的一个东西。”大军说,如果欠债者有姐姐或哥哥,对方知道讨债者登门,“100%出面来解决问题。”
大军曾经去大庆要过一笔十万元的账,欠债者心理素质很强,他们在对方家里待了一个礼拜。欠债者实在没办法,给姐姐打了个电话。他姐姐从外地赶来了,进屋先打了弟弟一个耳光,然后开始跟大军等人谈。她拿着现金1万,卡里有6万,剩下的想之后再还。
“我们不同意,对方还钱的时候就要咬住,绝不能松口,”大军说,自己如果松口,对方可能觉得有商量的余地,又会想办法拖延。眼看不行,欠债者的姐姐又打了几个电话,凑了9.5万。大军跟债主打电话,债主免去了剩下的五干。“这账就算完美解决。所以说家里面有亲戚的比较好要,就怕是光杆一条。”
“你得沾点社会气息”
讨债公司采用提成制,员工讨到的债务越多,收入越高。以大军为例,每月收入在一万左右,在沈阳同龄人中,算是中上水平。作为老板的小刘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他开的是一部老款的RAV4,市面价到不了十万。小刘2008年入伍,一直升到中士,参加过2009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保卫工作,也参加过2013年的抗洪,2014年退役回到沈阳。
小刘的皮革生意失败后,就跟着一位大哥讨债,2016年底独立出来自己做,到如今已经小有名气。吸取了前任老板的缺点,小刘建立了一套讨债制度。客户上门后,公司会开会评估单子的难易程度,再决定是不是接,收费多少。
一般来说,小刘不会接超过5年以上的债务,因为讨回来的可能性很小。欠债者的偿还能力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有同定房产,父母还有收入的债务会比较容易。干久了,小刘也练就了一身看人的本领,采访过程中,他也经常问我的财务状况,可能是习惯性地喜欢评估交谈者的偿还能力。
确定接单后,小刘会让客户签一份委托书,执行团队会拿着委托书上门。见到欠债方后,说话也有同定路数,先要确定对方身份,再观察对方态度。如果对方客气,就先礼后兵。南于不能暴力催债,所以讨债的话术非常重要,小刘之所以能很快出来单干,一个原因也是他公认的话术厉害。
“这一行,首先是形象,”大军说。所谓形象,就是团队里必须有个200多斤的大个子,穿着皮夹克,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凶恶的死胖子,才能镇得住人。其次就是语言,遇到不客气的欠债人,“声音一定要大,气势上决不能输给对方,刘哥这方面就比较厉害。”
讨完债,小刘还会要求员工让欠债者给债主打电话,确认还款数目,这样是为了防止有心思的员工吞掉债款。
虽然目前一帆风顺,但小刘对公司形象仍然感到焦虑。他不停强调自己公平公正地为人民服务,和黑社会毫无关系。“这行不是‘社会人(黑社会)就能办的,但是你得沾点社会气息,如果碰到‘社会人,就必须唠社会的磕。”
贴身骚扰
小刘的母亲是这个公司的监事,换办公室那会儿,她常来看装修进展。与外界想象的不同,刘母对儿子的职业充满了自豪。
“他从部队回来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反对他做这个工作,就像很多人理解的,好像不好的孩子才会去做这个工作。”刘母养着一只白色小狗,说这些话时,小狗一直趴在她的膝头。让她改变看法的是一个客户,对方家里老人生病急需用钱,但欠债的下家又死活不还钱。对方找到小刘,小刘最终把钱要了回来,“那个客户很感动,还给我儿子送锦旗。”刘母向我展示了那面锦旗,上面写着“保护客户利益,保卫人民财产”。
虽然有锦旗,也以人民的名义,小刘的一些讨债手段,仍然游走于法律的边缘。比如堵门。
“我敲门,你不开,我就在家门口等着你。等你一天,等你一宿,我不相信你不出这个门。”小刘说,最终对方肯定要开门面对讨债者。如果开门后还是不还,他就一直跟着对方,对方打电话,他就冲着电话喊“赶紧把钱还我,欠钱能不还钱吗,你有信誉吗”,让对方打不成电话,办不成事。
对方如果开车出去,小刘也会开车跟着,顺便弄点小剐小蹭。如果对方不理会,直接开走,他就会打电话报警,对方就可能涉嫌肇事逃逸。对方进了办公室,小刘也会跟着。但他并不打扰对方办公,但会一直在门口等待。看到对方来了客户谈生意,就趁机讨债,“你还谈生意呢,先把钱还了,你一点信誉没有你还谈什么客户啊”。
小刘和大军等人都配有电喇叭,上门讨债时会不时用电喇叭喊话,向左邻右舍控诉对方是个欠债不还的老赖。用电喇叭也要掌握限度,国家规定是40分贝以上是扰民,所以他们要控制喇叭的音量在40分贝以下。“时不时也会冲着大门来一下,”大军说,不是轻轻敲,是上去一拳或者一脚,晚上也不停歇,不时来一下,让对方休息不好。
这一切的操作有两个底线:不能超过3个人,不能进门,否则对方报警就会有麻烦。在这些手段面前,大多数欠债人都扛不了多久,“一般一天就会投降给钱”,长的也抗不过一周,实在没钱的人会被整得四处逃窜。
有一次,大军去牡丹江要账,对方欠了三万,但说只能还五千,最后欠债人签了一个保证书,承诺等自己大哥过来把钱还上。大军和另外两个同伴就一直在房门外等着对方大哥到来。欠债者说去公园散心,大军等人自然跟上。没想到,欠债人在公园给大哥打电话,让他不要过来还钱。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单元门口,欠债人忽然一转身,沿着楼梯就往上跑,一直跑到18楼的顶楼。
大军等人气喘吁吁地跟着上了顶楼,眼看欠债人一咬牙,向对面单元跳了过去。这也没阻挡住大军等人,他们一咬牙,也跟着跳了过去。好在两个单元离着比较近,他们落脚之后,四处搜寻,欠债人已经不见踪影了,而且之后再也没回家。
“他们这种行为算是轻微违法,警方也难以处理,”上海纽迈律师事务所方正宇律师说,他们只是隔一段时间敲门,并没把欠债者的门砸破,程度并不严重。就像之前山东发生的于欢刺死辱母者一案,一开始讨债者只是待在厂里面,不打人,也不破坏公共财物,只是骚扰欠债人,“尽管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轻微的违法行为,但通常情况下,公权力不一定会进行严厉打击,往往最后成了‘辱母案那样的局面。”
也并非所有人都吃这一套。大军曾向沈阳的一个开发商追讨过欠款,一千多万。欠债者的资金链断了,手里虽然有些钱,但还想给家人留一部分,所以拖着不还。大军跟了对方一个多月,但毫无效果。“这人一直在家待着,哪也不去,没有作息规律,想睡就睡。想起就起。他已经完全没有希望还清债务,活着跟死了一样,什么都不怕,也没有再去干活的动力了。他没有地方可待,所以只能屋里面窝着。”
只有心如死灰,才能视讨债者的骚扰于无物。
相对于沿海地区,沈阳并不是一个富裕的城市,民间借贷盛行。2014年,中研网的一个调查显示,当时沈阳的民间借贷机构已经有了122家,个人借贷行为更多。2012年,沈河区法院共受理民间借贷纠纷案件337件。时隔一年,民间借贷纠纷案件已达439件。民間违约增多,走正规法律程序追讨难,这就让小刘和大军有了市场机会,但他们也不清楚,这种替代执法机构的讨债市场,到底能够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