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杨
齐鲁露荷角三晋展风华一论陈志昂歌曲中的晋风晋韵
周柏杨
为了探讨名人名曲与山西民间音乐的关系,我涉猎了陈志昂先生在山西工作期间所创作的一些歌曲。因为他的作品题材广泛,体裁多样,数量庞大,不是我的研究项目所能揽括的,这里,只就他的几首山西风格浓郁的歌曲,做一点粗浅的论述。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是被改造的对象。陈志昂先生一到山西,就被安排了太谷县的郭堡去修水库,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有时为赶进度,曾苦战七个黑夜;有时连下几天雨,就在大雨中奋战,汗水、雨水在赤裸的身上奔流,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但“心里却充满着豪迈的激情”(见陈志昂自传《风雨兼程》)。对于一个作曲家来说,这就是灵感爆发的最佳时机,也是运用创作释放激情的最佳时机。正因为如此,一首大型“号子”合唱诞生了:
歌曲开头的齐唱,词曲来自晋西北民歌《打樱桃》,而后加以变化发展:
晋西北河曲 打樱桃 1=F
作者自己认为:在郭堡水库创作的一部规模最宏大、内容最丰富的《一心把塞北变江南》,有声有色地艺术再现了1958年大跃进时代的劳动激情,和人们响应党的号召、努力生产的精神面貌(见《风雨兼程》)。
20世纪30年代,聂耳写过两首号子歌曲,即《大路歌》、《码头土工人歌》,均是一拍一声号子,是负重挪步,速度极慢,而且蕴含着一种仇恨和反抗的情绪。
陈先生的作品是1958年创作的,这个年代创作的大合唱,都不可避免地留有大跃进的痕迹,如“放卫星”的豪言壮语,“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浮夸等等。而该作品则比较侧重于大跃进的积极面,侧重于艺术创作本身。
一位作曲家,在水库建设中经受锻炼,接受考验,并写出一部有声有色的号子合唱来,从出版物的角度来判断,真是凤毛麟角。为此,《一心把塞北变江南》(《解放之歌》第287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3年3月)这部号子合唱,在己有的出版物中就愈显珍贵了。
这部大合唱全曲长达232小节,一段8小节引子之后,是模仿领夯者的独唱。接着是48小节关于“号子”的齐唱-合唱,这是这部合唱的核心所在:
这个乐段中的节奏,与前例迥然不同,一句号子要占两小节,这是夯石一举一落必不可少的时间长度,也是打夯不同于其它号子音乐的特色所在。
号子音乐分上下两句,上句领唱,下句合唱。上下句的尾音有不同的处理:
四六年那么 嗬咳大生产那么 嗬咳
该曲的节奏与夯歌相同,上下句的尾音分别是“Re”和“So”,相差五度。
还有的号子尾音与上例相反,上句是“So”,下句是“Re”,这自然都是可以的,生活环境不同,艺术理应多样。
《一心把塞北变江南》不同于以上各例的是,它的上下句尾音都落在“So”上,陈先生说,这是水库工地的劳动实况,他只是做了纪录。的确是,夯歌的呼者音调可变,应者的旋律重在统一。艺术不忌繁复,但简约更受欢迎。
陈志昂先生运用民歌素材的第二个特点,是他的和声手法。很明显,原民歌《打樱桃》是一首C徵调式的五声音阶,故此,我们看到,表现“号子”的48小节,作了没有“偏音”的和声安排,这是民族调式的一个显著特征。在表现“嗨哟嗨哟”一唱众合的号子时,和声多用空五度(许多合唱大多用大、小三度)。在工地,歌声整齐划一,水坝回声嘹亮,空五度和弦的运用,不乏空旷的感觉。环境加想象,充分发挥和声的魅力。
另一方面,我们又看到,在全曲的高潮结束后,小调转入到结束段的大调时,和声上有一个微小但又十分重要的处理,使用的却是西洋传统的和声手法:
这里的第一小节后两拍半的“do”没有升号,第二小节后一拍半的“do”使用了升号,目的是增加小调转入大调时的稳定性。这是莫扎特常常使用的手法。由此可见,陈先生不仅对民族和声了如指掌,对西洋和声也是驾轻就熟的。
此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弯弯彩虹挂在空,雨后青山绿溶溶”的安谧、平和,令人心情十分舒展的场景。
至此,音乐回到开头的晋西北民歌,合唱进入尾声。当年,陈先生在水库上曾亲自指挥了这部合唱的排练和演出,参演者莫不激情满怀。有人曾当面赞扬陈先生:“不到水库劳动,你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见《风雨兼程》)
如果说,聂耳的两首号子歌曲,反映了那个时代人民的苦难生活,那么,陈先生的夯歌,正好反映了新中国人民创造幸福生活的意志与毅力。
把一首号子音乐写得如此有声有色,秘密就如工作者自己所说:“48小节关于‘号子’的合唱,词曲来自晋北民歌并加以变化发展。以下无论词曲,都是得之于工地现场,我不过稍加编排,配了和声而已。”(见《风雨兼程》)
的确,合唱第二部分头一段(16小节),完全是采用郭堡水库号子,但以下48小节是作者做的发挥。采用的办法是每一段(16小节)换一个调式,一个比一个高,即羽、宫、商,虽然所用的音列未变,但是调式已经改变,不是总停留在徵调式。这样做,目的是要造成一种后浪堆前浪,高潮迭起的感觉。
看来,劳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一部可贵的郭堡水库大合唱。
作者还说过:“局外人可能认为劳动锻炼是一种苦役,一种磨难,日子想必很难熬,一定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对于自觉接受锻炼的人来说,更加如此。”(见《风雨兼程》)
尤为可贵的是,陈先生以大合唱《一心把塞北变江南》为代表,还搞出了一个创作系列,共14首歌,其中以左权民歌为素材创作的《东湖要比西湖美》、以太谷民歌为素材创作的《游东湖》,也都是旋律优美,悦耳动听、很有创意的优秀歌曲。他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创作灵感,来自生活,来自劳动。
陈志昂先生的少年时代,在音乐事业上就有所成就,1938年11岁的陈先生即投身革命队伍,1942年,15岁的陈先生即创作出《敌区同胞快奋起》、《骑兵进行曲》等歌曲。这时的陈志昂,“小荷才露尖尖角”,到三晋展凤华时,一般人都以为他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因为他的作品总是透着严谨与规范的信息。其实,他打小就是自学成才,但这不影响他所具有的“学院派”的气质。以女声独唱《山格弯弯里》(《陈志昂作品音乐会》,中国交响乐团合唱团、中国电影乐团联合演出)为例,看看他的歌曲创作所具有的严谨性。
《山格弯弯里》是一首具有浓郁“信天游”或“爬山调”风格的女声独唱,“信天游”或“爬山调”在陕西、内蒙、山西的三省交界处普遍存在,但在山西,它更倾向于河曲的“山曲”风格:
河曲 菜园小曲 G调
山曲类民歌,曲调高亢、嘹亮。歌词基本以七字为一句,上下两句为一段,上句起兴,下句点题。上句的旋律起伏较大,一般落在调式的五度音或四度音上;下句常常是一起即伏,结束在调式的主音上。
陈先生在1964年去大寨访问期间与晋中文工团的尚华合作创作的《山格弯弯里》,不是以某一首民歌为依托,根据需要加以发挥,而是依据信天游或者山曲的民族调式及其基本旋法进行创作:
女声独唱《山格弯弯里》1=bB
此曲为F徵调式。作为创作歌曲,它的发挥很自由,但又恪守着河曲(或陕北)众多“山曲”的旋法规则,以Re、So、La三音为骨干(其中的清角和变宫属经过音),组成2—5一6一2“四度三音列”,和每个乐句尾音Re和So形成的四度和谐音调框架,构成了曲式结构的严谨性。据此,你甚至可以直接称它为河曲民歌。而这,正是这首歌曲的审美价值所在。
《山格弯弯里》是当地的土语,意为穷乡僻壤,此歌创作于1964年,那时,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不高,能够让山沟沟里达到如此这般的机械化,说明党的农村政策成效确实是很高的。此歌的时代意义就在于此。
当今中国,工农业生产讲创新,科学技术讲创新,各行各业都讲创新,因为只有创新,才有生命力。其实,作曲家运用民间音乐素材搞创作,从来都注重创新,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了。以歌舞剧《壮志易山河》(山西省歌舞剧团演出。1966年5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播出)中的《缝垫肩》为例:
女声合唱《缝垫肩》1=C
我不知道作者写这首歌时,是以什么民歌为素材,但我在检索中发现,晋中有一首“调兵调”(后填新词改为“骂阎锡山”),晋东南的沁源县有一首“绣荷包”,与上述谱例极为相似:
一、晋中“调兵调”(后填新词改为“骂阎锡山”)
二、沁源(绣荷包)卖樱桃
对比之下可以看到,陈先生的《缝蛰肩》,开头四小节更接近于沁源民歌。但无论原型是谁,变化与发展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A一B一A三段体的A段,以四度和声为主干,组成二声部的女声小合唱,低音部的旋律自成一体,大大丰富了原始民歌的表现力,也增加了民歌的审美功能。二是从歌词的第二句开始,也就是A一B一A三段体的B段,即“调兵调”的第8小节,“绣荷包”的第5小节。作曲家连续使用了两个五度和四度的摸进,后者又正好与原始乐句构成一个八度关系,然后让结束句重新回到A段的结束句上,使旋律的行进归于统一,这样,听起来非常平稳、舒展、自然,且又颇有新意。
模进,也叫移位,是西洋作曲理论中的作曲技能之一,在这里,由于基础音调是民族的,模进后的音阶只是提高了度数,而旋法未变,故丝毫未露技巧的痕迹,这是很高明的,它将歌词的意境向前层层推进,惟此,才能把环境和人物的心境表述得清清楚楚。仅管改动的幅度不小,但却玉润珠园,使全曲变得非常优美、非常动听,有浓烈的晋风晋韵,听老一辈音乐家说,当年排演这首歌曲时,演职员们就感到原民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说明,作曲家的创新,当年就得到群众的认可。
陈先生对三段体的歌曲情有独钟,除了上述的《缝蛰肩》,还有一首独唱《东湖要比西湖美》也很有特色:
独唱 东湖要比西湖美 1=F 2/4
这首歌的A段以信天游代表性曲目《脚夫调》为基本旋律:
绥德民歌 脚夫调 1=E 4/4
B段以民歌填词的方式,未加改动地采用了左权民歌《开花调》。
左权 开花调 1=G 3/8
这首歌的创意,不在利用民歌、发展民歌,而是运用多种对比,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
一、节奏对比。A段的《脚夫调》为4/4拍子,从容、悠扬,B段的《开花调》则是3/8拍子,活泼、跳荡。对比十分鲜明。
二、情感上的对比。A段的曲调有一种欲富不能的忧郁和无奈,B段的旋律则天生乐观,对未来充满希望。
三、现实与浪漫的对比。“洪水来时如山倒,洪水一过干死河里的鱼”。这显然是一个没有什么希望的穷乡避壤。但水乌用歌声告诉大家:象峪河上要兴水利,从此山乡成水乡,何必江南才有鲈鱼肥?丰富的想象,替代了无望,歌唱了共产党对百姓无尽的关怀。
陈志昂先生是一位90岁高龄的资深作曲家,同时又是一位诗人、戏剧家、文艺评论家。他的代表作是1945-1946年之间创作的《解放之歌》。该歌在华东野战军中广为传播,唱遍大江南北。1949年再度发表于《大家唱》。他在山西创作的音乐作品不计其数,其中有一些是相当成功的好作品,如大合唱《大寨红旗颂》、以及他运用祁太秧歌音乐创作的《明年再上红旗榜》等。笔者作为晚辈,对陈先生敬重有加,但又自觉笔端浅显,不揣冒昧,意在通过拙文,能学到一点知识,敬请陈先生及读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