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顾（下）

林初见

前情回顾：

他位极人臣，世间丘壑天下经纬，尽在胸中。

他主张修筑驰道，统一货币文字度量衡；

他推动焚书，天下诗书尽毁。

他说上天磨去我们的棱角，是为了让我们滚得更远。

他说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他神机妙算智达天下。可是他没有算过最后会死在自己推行的刑罚中。

上天？什么是上天？

1 妖花习性

胡亥悄无声息到右相府时，我正在后园沐着月色舞刀。这柄劈月刀许久没使，一经挥出依然刀光森亮。刀风呼啸，似在追忆曾有过的氤氲年岁。

十岁那年，我不知第几次爬过那个虽然隐蔽但已经阔络干净的狗洞，抬起头时，他就在我跟前。干净无尘的黑色靴子，雪白的深衣。我一直觉得曲裾深衣穿在他身上是最合适不过了。袍宽袖大，可是腰却束得紧，衬着瘦不露骨的修长身躯，本来该是严谨，却硬是穿出风流。

他袖着手垂眼看着刚探出头的我，薄唇一扯似无奈似轻叹地说，你，还真就对我左相府的狗洞情有独钟……

他说这话时，低下来的脸看上去温润隽秀，好看得很。我傻傻地想起几句小话：夭夭桃李，灼灼辉光，其人如玉，公子无双。

他拉我起身，说，来，跟我来。

来，跟我来。那是那些年里，他说过的最温柔的话了。

其实我一直想跟他说，哪怕你不让，我也要跟。哪怕你不爱，我也要跟。

跟他到了一处静秘的园院，他停住时我没却住脚步就撞到他背上，他转身扶住我说，这里的兵器你挑一样喜欢的，我教你。

我摸着鼻子环顾四周，才发现过道处放着的架子上全是兵器。我眼睛亮亮地问他，你要做我师傅，授我武功？

他颌着首说天下虽大治，但长治久安毕竟是大奢侈，你体质不好，我与右相同朝多年，承他之托，授你一些防身术。

我眼眸黯了黯。原来不过是老父所托。

他说剑如何？剑走轻灵，比较适合你。他抽出一把剑，流光逸彩，飘然秀致。

我摇摇头，不爱这么精致的东西。一眼看到旁边一柄刀，我费力地拖了过来，说，我就要这把。你教我刀法吧。

他讶异，你眼光倒是不错，这是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以甘露四年造的刀，用五千二，铭曰神术。刀虽然可斩劈，可格，可刺，优于剑的直刺。但是用刀需要腕力与臂力结合，需要用刀者有更好的体力。你确定你要弃剑就刀吗？

他打量着我，很认真地问我。

我点头，就它了，你教我刀法吧。

劈、砍、磨、撩、削、裁、展、挑、拍、挂、拘、割。此是刀十二色。可是在此基础上需要的是用刀者更好的体力。其实那些时候我不能明了自己当时的心理，明明可以练轻灵的剑，却偏偏选中了浑厚的刀。不知当时我是不是已经认定了自己日后要走的路，必定不能那么轻松平淡。所以在若干年后，那个叫张良的人在始皇南巡时设了大山石于悬崖之上滑落想谋杀圣驾时，我能够从父亲身后一跃而出，一刀就劈开那块山石，救了始皇。从而成就我通过武艺正式入仕的步伐。

这些，也已成陈年旧事了。

走到现在，伴着我的，只剩这把刀。

于酣甜之际，有人击掌和歌，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冯丞相月下挥刀，势如破竹迅若流云，果是英姿卓绝……

我收刀，回身，月华如水，洗出一袭玄黑衫袍的胡亥。

我行着礼说，陛下深夜降临臣子府邸，却只带侍卫数十，此举甚为不妥。若御驾有损，岂不陷微臣于不忠之地，陷天下以倾斜之势。

胡亥也笑，说，朕在深宫困顿，忽而很想跟丞相再一起赏赏那盆曼珠沙华，故尔不约而来。

他双目环顾，想来那盆曼珠沙华被丞相照顾得甚好？

我这才想起那盆不知被我扔到哪里的妖花。正踌躇间，一人静静地端上一盆植物，皎白的月华下，花茎葶葶端束，花朵明亮秀丽，花瓣反卷如龙爪，花色如火如血如荼。居然比起在皇宫之时还美得张扬肆意旁若无人却又缠绵销魂。

胡亥似也惊讶，抬眸之际眼中掠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抚颌含笑说，冯丞相果是妙人，大刀安邦，文章济世，宝黛倾城，更兼惜玉怜香，瞧这曼珠沙华在相府，竟开得比在皇宫还带出艳色了。

他打量捧着花的小厮，问，此人眼生，丞相新收入府？

我示意小厮把那盆花放到一边的案几上，一边回答，禀皇上，此人孤苦，自幼在府里長大。神志虽有些痴傻且眼力不佳，但人老实。所以一直在后院做洒扫工作。我边说边示意阿良上前跪拜，阿良神色平静，只是两眼无神，摸索着上前正要跪倒，不料一不小心踢到一角的石凳，呀的一声叫出声，慌乱之间两手一挥，撞到随侍在旁的宫人身上，带出一阵手忙脚乱。

胡亥淡淡笑了笑，挥了挥手，说，罢了罢了，下去吧。

阿良下去了，胡亥对着那盆花，神色明明灭灭似在思索一些什么，突然抬首对我一笑，那笑华光流艳，说，冯去疾，你知道为什么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吗？

2 胡亥被刺

传说彼岸花是恶魔的温柔。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亡魂们一个指引与安慰。是冥界唯一的花。相传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

这是胡亥上次走前留下的话，仍然鬼气森森。他走之前把那盆花一并带走了，神情甚是珍惜。

隔没几天，夜将半，突然传来皇帝被刺的消息。并下了圣旨着我入宫。圣旨浅浅随意似的多附一句，上回替朕养好曼珠沙华的小厮也一并带来领赏吧。

于是我带着阿良连夜入宫。内心也有些焦急，不知道胡亥遇刺受伤了没有。这当口宣我入宫为了什么事情。甚至，为什么要阿良也入宫。

走过长长的宫巷，九月的夜风仍带着湿热，吹过左右绵延的红宫墙，倒映着幽光细细，天光彼端，隐约可见咸安宫雄伟一角，隐在花树暗影中，在湛蓝如碧的天空下更见阴沉诡谲。endprint

待走近去，到处都是紫红的九重葛，开得如火如荼。这种花朵远远多于叶子的植物，看着挤得热闹，可是漫天的艳丽，触目却都是破裂的惊心。

不知道何时开始咸安宫长了这么多的九重葛。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胡亥那么喜欢这类色彩艳丽的花卉。正在愣神，正殿传来胡亥沙沉的声音：冯相来了？顺便帮朕摘一把三角梅进来吧。

三角梅？我呆了一下，后面阿良已经上前，嗒的一下折断了一支九重葛递到我面前。透过紫红的破碎般的小花，我突然看到一双明亮剔透的眼睛。一回神，阿良扬起的脸仍然面无表情，眼神涣散。

捧着那把花进去，殿中烛光散碎，一身玄黑的胡亥一人背光独坐于小几前，袍角处金色的龙纹绣兀自在暗光下张牙舞爪。他执着一把小陶壶，汩汩正往几个小陶杯注水。热汽腾腾中一股莫名的清香四溢，十分好闻。

我进去时他头也没抬，正专注地端起一杯呵了一口气，说，汤添勺水，鱼眼沸开，末下刀圭，曲尘搅动。丞相来的时机正正好。

我走过去，他抬手示意我坐在他对面。我才看到，他另一只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外加黄绫包扎。原来，他真是受伤了。

我立刻跪倒，皇上，您这伤……？

他瞄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朕自己刺的。

我压住心里的讶异，问：皇上，您这是？

他说，朕就是想看一下，朕还会不会痛。试了才知道，原来还是会痛的，原来朕的血还是红色的。

我木着脸，不知道给他什么表情。只得随他招手的动作，撩起袍角坐到他对面的小凳上。顺手把那支九重葛放在台面上。他亲自分了一杯茶水到我面前，说，吓到丞相了，朕以茶代酒，赔个不是。

我看着那杯茶，汤色酽黄，一股莫名的香气氤氲。我说，臣不敢。臣曾听说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陛下今天倒是拿茶烹煮了。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胡亥问我，滋味如何？

我闭了眼睛品了一下，说，欲道琼浆却畏嗔。

胡亥哈哈大笑，丞相果然妙人，深得茶里滋味。

他单手执着陶壶再次注水，边说，从前有个人跟我说，冰绡剪碎先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茶在大秦虽只是用作医药，但在她家乡，茶却是日常用物。待客必用茶，起居必饮茶。有些地方甚至以茶为礼进行婚嫁。因为茶不移本，植必生子。可示爱情冰清玉洁，坚贞不移……

汤香袅袅中，眼前人九五至尊，贵不可言。此一际他戾气尽除，执杯的手指仿似也带着茶的香气，暗香浮动，有种高贵的妖娆。我从眼睫下看去，他的眸子氤氲轻布，微微扬起的下颌曲线流畅如玉，似在回忆一场早已凋尽的落花。

我垂下眼睫，闭紧嘴巴不出声，不去猜想此一际天子口中所说的人，是“他”，抑或“她”。

他抚着自己的额角，偏头看着桌角那支花开灿灿的九重葛，轻轻笑了一下，说，在大秦朝甚少有人知道三角梅是九重葛的俗名。朕的右相果真博学多才。

我用眼风淡淡扫了一下阿良。他依旧默默立在一旁，眼神一片空茫。

胡亥没再追着这个话题，自己支着额沉思了一会儿，问我，去疾在朝多时，可有听过前朝的怀清夫人？此一刻他微微低哑的语声像是温柔的手指抚上了细细的砂纸。

我在心底寻思着，措着辞，皇上说的，是前朝甚得始皇宠爱，后在一次出宫礼佛中落水身亡的怀清夫人吗？

落水身亡……胡亥低低地笑着，偏着头对着九重葛出了一会儿神。他那一偏首间神情难以描述，像是看见一朵珍视的花突然被风雨打斜，而他伸手欲待呵護，那花却生生刺了他的手。

半晌，他转头看我，说，冯丞相，你知道今晚的刺客来自何处么？

我目光从他受伤的手臂上一掠而过，低头说臣不知。

胡亥也垂目看了一下那只手臂，似笑非笑地说，丞相肯定在想，朕刚刚不是说这伤是朕自己刺的么，又何来刺客。朕告诉你啊，今晚确实来了刺客，只不过他刺杀失败，被朕给掳了。你道他来自何处……呵呵呵，不妨告诉丞相，那刺客居然来自早已灭亡的魏国呢。以丞相的才智，能不能告诉一下朕，销声灭迹了那么久的六国余孽为什么此时进宫行刺朕呢？

我想了一下，微微抬头说，许是与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有关？

胡亥笑眯眯地给自己灌了一杯茶，说冯丞相就是不会让朕失望。

他把杯子轻轻地点在桌子上，磕出清脆的一声，悠悠地说，陈胜吴广就是一对傻子，那么好的时机给他们造反，朕都打算让出半壁江山给他们了，可是一个被自己的将领杀了，一个更没用，居然被自己的车夫宰了。可是他们的造反，也提醒了某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势力，现在是复国立国抢疆夺土做皇帝的最好时机啊，于是被秦朝贬为平民的原魏国宁陵君魏咎被周巿扶起来了，所以田儋杀死县令以自己是齐王同族，也自立为齐王了，燕国、赵国、楚国、韩国都自立为王，从函谷关往东，全部背叛了秦朝官吏而响应诸侯，诸侯都率兵西进。更有那沛公刘邦率领几万人屠灭了武关，而章邯等人的军队多次败退，上书请求增援……唉呀。乱世，乱世出英豪啊。冲啊，冲啊，现在是灭秦好时机啊。冲进咸阳啊，把胡亥杀了，这万里江山就改朝换代啦。

他说得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

秦皇朝最尊贵的皇帝，坐在那里嘴角飞笑，玄黑金龙的袍角在暗处熠熠闪光，面前一只空盏两杯残茶。尊贵，却目光沉黑，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寂寞得只剩下孤凉的寒气。

他此一际三分懒，七分魅，虽然疯狂，可是，天下形势了如指掌。他怎么会是登基以来朝堂之上那个昏聩得让赵高指鹿为马的胡亥。可也是他说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我暗自猜疑，不料他突然伸了手朝我抚了过来，练武之人身体比心反应更快，我伸手一隔挡住他的手肘，而他修长的指尖已抚在我的脸上，一个温柔的姿势。

我端凝起神情，现出几分正色，说：“陛下！”

“别动……”他声音似呢喃，透三分梦幻三分沉迷三分痛楚，“……让朕看一下，就看一下，冯去疾，没人跟你说过，你如果扮成女装，一定很像一个人吗……”endprint

我木着脸坐在那里。

耳听他继续呢喃着，“这副模样，眉毛浓黑不像时下女子柳眉，却自带英气，眼睛不是丹凤眼，可是眼角微微上翘，却有着潋滟的弧度，还有这嘴，人家不是说唇薄的人性亦凉薄吗，可为什么你却对他那般钟情，生死不顾，荣华可抛……抑或许，你还是凉薄的，除了对他……”

他突然两个手就捉住我的肩，缠伤的绑带轻轻地掉落在大殿金砖上。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这样子消失了，这天下荣华江山万里，你不要，难道他也不要了吗？这不是他挣下的河山吗？他不是辛辛苦苦呕心沥血才灭掉六国让这天下大统吗？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可以这样子撒手而去！为什么为什么！”

他狂乱地笑着，“你知道天下人怎么看朕，暴君，暴君啊，他们叫朕暴君啊，朕就是暴君！朕让他的子民给他盖万世皇陵，工程浩大；朕延他之志建阿房宫，劳民无数；朕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朕让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过半，都只是因为，朕是个暴君！哈哈……朕倒是想看看，这大秦要没落到哪个境地，他才会出来，他才会出来……”

“……而他出来了，难道，你会不跟着来吗？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本来就该是，朕的！是我胡亥的！”

我呆坐着，克制内心因他的疯狂而带起的暴风雨。前朝始皇帝崩于沙丘，临终遗旨传位于胡亥。但现在这么一听，难道其中还有隐情吗？难道一代帝君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而抛下皇位弃了江山远遁于世吗？怀清夫人，史书不说早已落水身亡了吗？

我还在乱想，胡亥已经俯了下来，他牢牢把着我的肩膀，有烫热的唇那样措手不及就落在我的脖颈处。

他的气场近乎沉重而碾压。我目光冰冷，视线垂在他的肚腹处，捉紧了拳头正想送出去。突觉身上一轻，胡亥已整个人退出了几步远，打了个颤。他站稳身子，夜风掠动他飞起的长发，他眼神似笑非笑，却针尖一般锐利而亮。

他说：朕的左相大人，你终于肯现身了！朕该不该判你欺君瞒上假死之罪呢？

3 梦非梦

扶住我的男人，布衣和风，明明还是平淡无奇呆板的一张脸，可是微微上挑的眼眸，熠熠华光，碧海珍珠似的。

他沉默了一下，淡哂说，微臣一点小心思，仍逃不过天眼圣明。他一抬手，从脸上撕下一张薄薄的东西。现出华光潋滟的一张脸。这张脸一年多来随着那两截断开染血的白衣躯体一直出现在我梦里。

我在那一刻好像心中最软的地方被刀子轻轻戳了一下，撩在最痛的弱点，霎时一阵汹涌的痛和恸，然后没有来由就发觉自己湿了眼眶。

胡亥冷冷地笑着，你李斯一向都是沉默其表，凌厉在骨。每一隐忍退后，只不过是为了后撤一步，方便更狠地劈刀。朕就说你怎么甘于赴死。原来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是你看，哪怕你再怎样留了退步，你为她谋划那么多，你死了，她仍然不会出现。她仍然，没有出现！

李斯说，陛下，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她已经遁去，你何苦执迷。明月易低人易散，请陛下怜惜天下苍生，别再多生杀戮。

胡亥狂笑，天下苍生，与朕何干？天下万里江山都是朕一个人，朕只要她一个，朕是天子，过分了吗？

李斯淡淡地，这世间帝王一生里都注定遥遥高处，注定孤家寡人，注定将所有投入那些永无止境的争夺筹谋天下之局，注定要娶不爱的人，立陌生的后，在龙辇之旁，坐面目模糊的妻。她不过比较幸运遇到一个甘愿为了她而舍弃江山的男人。皇上，日光总会升起，山峦长久存在。花开不过一时，落雪也只三尺。她已经离开了，也是你当年要她答应，此生永不再踏入咸阳半步。

胡亥仰天狂笑，当年若真想要她的命，抬手便可将她覆灭，当年朕要的是这承平天下皇者宝座，可是朕现在却只想把这片天下，去换一个敛眉低笑的她……这笔交易如此亏本，可是老天，居然，不肯！不肯！为什么不肯！为什么！

胡亥业已疯狂，我的手被一只手稳稳地牵着，走出咸安宫。

不远处有尖嗓的老宦官遥遥走过，在错综如迷宫的宫巷里打起了玉磐，和着身后胡亥的狂笑，恍如梦境。

4 跟我一起走

他仍旧一身布衣，可是褪了那张平凡呆板薄如蝉翼的面具后脸庞光洁如玉，身姿笔直如松柏。他回眸看我，睫毛浓密若羽，肤光晶莹，而一双眸子，璀璨而又深邃。此一刻他雍容缈远，有种万事笃定的沉着。就如那些个从前，我在一边偷偷看他，他默不作声，却了然于心。

我呼吸突然放轻，怕将蹑足而来的旧事惊扰。那些写在心思最深处的感情，虽然已经霜冷长河，在此一刻却终于缓缓激流扬波。

我低着声音问，你什么时候进到右相府？原来那个小厮？当日咸阳闹市？

他淡淡地笑，腰斩的是我事先找的一个替身，他一家受我大恩，兼身高面容与我有所相像，所以愿意替我受刑。两月之后，我把你的扫地小厮送出去，打那之后你右相的闲云院就是我一直在打扫了。

为什么一直不跟我明说？

隐你相府本非长久之计，说太多怕给你惹来事端。

他轻描淡写一句，我却觉得眼睛湿痛。几近一年的空洞苍白，现今他在眼前，我却捕捉不到真实。就如曾有过的美好的梦错觉在现实里，遥遥恍若夏风里就要被吹散的蒲公英。

我握紧拳头，指尖掐进了掌心，轻轻地问，你要去哪里？

刘邦举事已至颍川、南阳一带，很快就可从武关进入关中，攻占颍川指日可待。刘邦此人坐拥大军，足可与项羽一战高下，却依旧能够折节求让，保存实力，不做无谓牺牲，这才是真正枭雄。我此去南阳郡，可为他佐策入关。

你是大秦左相……

他玩味一笑，大秦早是强弓之末，被侵占吞没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情。我在這里花的时间够多了，是时候舒展一下手脚去下一个地方了。张子房这个名号自博浪沙之后就沉了下来，也是时候出来扫荡这苍茫乱世了！

张子房？张良？我不期然想起博浪沙巨石滚落中那个跃过来的蒙面身影，那被我一刀劈开成就我通过武艺正式入仕的巨石，原来在那一时命运的转轮就已被砸中开启。endprint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预料之中。

此一际，他伸长一手，摊开手掌在我面前。那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干净，掌心线条交错。他重复一开始的话。

跟我走吧。

不。

这是我坚定的声音，而我终于能坚定地说出来。

他惊诧地凝眸看我，突然抬手，我未及反应束发的簪子已被抽走，青丝如瀑披散而下。

他说，你易钗而弁在大秦以这个样子扮了十几年，还没扮够？

5 一世浮屠

胡亥召我入望夷宫时天色很沉。深秋过后的咸阳城阴霾一片。我问侍者，皇上之前不是刚搬去上林苑吗？几时又迁至望夷宫了。

侍者答，也就前几日的事情了。他趋前来悄声地说，据说皇上前几日梦见一只白虎咬了他车驾的骖马，他在梦里杀了那只白虎，但心中不乐。宣了太卜来掐算解梦。太卜批得卦辞说是：“泾水水神在作怪。”所以皇上就来了望夷宫斋戒，想要祭祀泾水水神。这不昨个儿刚把四匹白马沉入泾水。

赵丞相呢？这几日有无入宫？

赵丞相听说病得很重，不单没能上朝，连皇上召见都来不了了。

我哼了一声。撩袍入内。

我进去时胡亥穿着褒衣坐在建章宫偏殿露台的矮榻上，手抱着膝，旁边是那盆妖艳的曼珠沙华。

看到我进来，他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笑，他的脸色很苍白，可是眼睛却很明亮，有一瞬竟让人联想起清明踏春时节，城外静候心上人的年轻郎君。

他握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下说，冯去疾你来了。坐吧。他抬起一手向我招唤。

这露台上的木板打磨得很滑亮，也不需要杌子了，我过去在他榻旁席地坐下。

他笑笑地说，李斯走了？我以為你会跟他一起走。

大秦灭亡就在指日，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他转过来脸问我。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我当时也问过我自己。

难道就只是因为，我通过他的眼，看到他心里面住着一个曼妙仙姿的女子身影，而这个身影不是我么？就如面前的胡亥一样。

我说，冯去疾是大秦的臣，势死守护皇上与大秦朝。

胡亥笑了起来，也咳起来。边笑边咳完了之后他向着我说，大秦朝？大秦朝在巨鹿已经彻底葬送了！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破釜沉舟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巨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章邯作战失利，一心向咸阳求救兵增援，却又被赵高猜疑拒绝发兵。现在走投无路的章邯已经投降了项羽。大秦亡，定矣。项羽有破釜沉舟的大勇气，秦朝却只有指鹿为马的赵高之流，而诸侯国即使不煽风点火，也都乐于袖手作壁上观大秦的倒败。朕都看得开了，去疾你反而看不破吗？

我沉默。我看得破，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天下当年大统时六国血流成河，而治起来更不是朝夕之功，可是毁起来却一瞬荡尽。为什么，你接传承，却不守护，反而去毁败？你不昏聩，不蒙昧，你也深知何谓天理仁道国之大方，却亲手将其破弃。为什么？

为什么？胡亥浅浅地笑着。窗外恰一线微薄的阳光在阴霾中透进，照在他越发苍白的脸上。他捂着心口轻轻地说，因为，这里是空的。即江山万里，补不住这空缺。既没有那个人，要这天下何用？

我心中的震撼还来不及到达脸上，他继续悠悠地说，冯去疾，就为了你出生前朝国师一个“冯府此次生男即为良相生女即祸天下”的卦语，你易装而弁扮了这许多年的男子，也该扮累了吧？

他倾身向前，倏的一手抽掉我束发的长簪，我的长发如瀑淌至腰间。我冷静地望着他，他将簪子一丢，笑，这样子多好。

他拿起一方犀角碧玉梳说，冯去疾，来，朕给你梳个发。

我麻木地将他望着，他膝行至我身后，然后真的开始帮我梳发。耳边他轻轻的呼吸，轻轻地叹息：“……此一生，唯你最深得我意，也只你最不识抬举。此一生穷经皓首，怕都不会与你有相见的时候了……”

他轻咳了一下，又梳了一会儿，依稀头发被束起。然后他把我拉到铜镜前，晕沉的镜底，他用一根火红的锦带，将我一头墨色的青丝高高扎起。和着斜飞入鬓的剑眉凤眼，镜里之人带着一种扑朔迷离的美，如临水照影，看不真切，只觉得难以逼视，眩人眼目，却已是不容错认的绝世女子风华。

他站在我身后，和我一起看着镜里的人，他的眼里，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又似繁花开遍，终究凋零。他低低地说，冯去疾，大秦气数已尽，但瓦解和腐败之后，会有新生。宫里虽成绝境，但也有生道。就在望夷宫中。你，出去后，就去找他吧。

我回身之际，他已经抚着心口跌坐在矮榻。唇角，一抹深红蜿蜒。他脸色如雪，却笑得平静满足，“花儿的翅膀，要到死亡，才懂得飞翔。无爱无恨的土壤，要到死亡，才会再萌芽开花，这一世浮屠，终将还是看了个半透啊……”

他缓缓起身，一手抱住那盆妖艳的曼陀罗，一手执起旁边的勾莲青玉灯，缓缓往望夷宫深处走去，宫纬深深纱帷沉沉，他所过之处，火海蔓延。

……

6 终

数月之后，汉军下韩十余城，攻下宛，入武关。

继胡亥之后登基的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在咸阳城外轵道旁，向汉王刘邦献上了传国玉玺。汉军入咸阳。

大秦，至此，灭。

而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已成帝王之师的男人，我知道，他也在入城的军中。而当此天下未定，楚兵正雄，秦鹿方走，他未来要掀起的风浪，将直抵天际。

而此一刻十月初启，万物隐含肃杀之气，天地已有酝酿翻覆之象。

我拉下帷帽掉转马头，向着相反的方向缓缓离开。

昔觅良人子，筑我凤凰台

棋残非无计，书尽但非才

裙乱红袖舞，步醉意阑珊

沧海唯一笑，良人来不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