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收获了麦田，而我只剩回忆

夏南年

1. 你是我心里的毒药

顾均替我拖着箱子汗流浃背地从拥挤的老火车站把我解救出来后，我义无反顾把沉重的背包也扔给了他，挤进了小吃街。

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人声鼎沸的小吃街依旧如昨日，只是上了公交后顾均很没出息地念叨，“一个羊肉卷饼要七块钱哎，比一年前整整贵了两块。”

“但是分量更足了啊！”我满不在乎地把嘴巴张成一个圆，美满幸福地斜视着他，整个嘴巴被卷饼塞得满满的，还在试图含糊不清地感叹一句“人间美味”的时候，公交“呲溜”一声停在了下一站。

后来顾均说：“罗圈圈，那天我跟着你一起下车了，你知道这份友情的力量有多伟大吗？比40度高温天的下午两点陪你逛街还要……哎你别哭啊。”

我恶狠狠地拍掉他递纸巾的手：“那就不要再提跟那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

谢一柏，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你在我心里，胜过一切毒药、荆棘或是什么很容易让人受伤的东西。我见到你就自在不起来，就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是个不能走出家门祸害众生的傻子。

那天在下班高峰期每个人都赶着回家做饭的时候，谢一柏刷了公交卡，然后像所有上车的人一样，头微微往左侧看去，而我很狼狈地闭不上塞满了卷饼的嘴，只能“嗖”的一下抢过顾均手里的箱子，奋力向人群挤去，砸开已经开始发动的公交车后门，在司机的抱怨声中落荒而逃。

2. 你是因为罗圈腿才改名字的吗？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是个罗圈腿吧？”我的面前摆着一杯颜值很高的特调酒，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陪你做一只蘑菇。

初三那个秋末冬初的晌午，日光像细碎璀璨的钻石洒落在操场和草木间，我沉默地跟在班主任身后来到一个破旧的教室，我被外公接到了小镇的中学。

来此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普普通通度过这几年，但这里的同学似乎不愿意放过我。

老师让我选一个位子，这个班里人很少，大部分人都是单座，所以我一眼看见了谢一柏，我知道他是外公家的邻居，就在前一天，他还趴在门缝里盯着我家的车扬起的灰黄尘土。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于是老师让我自己挑选一个座位时，我下意识地指了指他，然后班主任亲昵地介绍：“这是罗圈圈同学，今后要和大家一起相处。”

谢一柏就是在那时突然发出了震惊全班的狂笑：“罗圈圈？你是因为罗圈腿才改了那么象形的名字好让大家记住你的吗？”

我下意识地想收紧腿，没想到把自己给绊倒了，撞掉了黑板擦后吃了一嘴的灰。

后来我想过许多次，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狼狈的初见，往后我见到他的时候，才会立刻缩头做一只鸵鸟。

那天我涨红着脸慌张又随意地坐在了讲台旁的座位上，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眶。

改名成罗圈圈是爸妈分开前妈妈唯一的愿望，这是我的一个仪式，从那天起，我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说我对他恨之入骨，一点儿都不夸张，我忍住了粉笔灰和仰得酸疼的脖子，忍住了难过，回家的时候面对外公的质问，还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委屈地哭了。我以为他会安慰我，但他只是从厨房里拖出了一把扫帚：“再哭一下试试？别人欺负你不知道打回去吗？”

被抽了一下的我立刻被眼泪噎住了。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雪，在南方的我从未见过，我抹抹眼泪立刻打开窗，蹲在窗口靠着栏杆看那些天空的精灵。

那一秒我想变成一片雪，很自在地飞舞在天空。

3. 谢一柏，打不过我躲还不成吗？

那时候我仍旧是相信这个小镇会带给我足够的惊喜的，像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一般，可是我一打开门，就看到谢一柏嬉皮笑脸站在那。

谢一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圈圈，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走过：“上学快迟到了。”

“你趁热吃完，我载你去学校不会迟到的。”谢一柏殷勤地跟在我身后，虾仁馄饨浓郁的味道直直地往鼻子里钻。外公是素食主义者，从不给我吃肉。我很没出息地接过了碗。

就在我埋下头辛苦地与美味奋战的时候，谢一柏突然骑上车一扭一扭地离开了，我顿时傻眼了，含着半块虾仁儿觉得五雷轰顶。

我歪歪斜斜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赶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清脆的铃声还是正巧落下了，班主任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我：“进去吧，下次别慌，路上注意安全。”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抬脚，谢一柏奇妙地突然从我身后蹿了出来，大吼了一声“报告！”

班主任吓了一跳，厌恶地转过脸：“又迟到，站着反思。”

“那罗圈圈为什么可以进去？老师，你可不能歧视残疾人，要一视同仁啊。”

那一秒，他的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在我心头刺了一下，我突然昂起脸：“谢一柏，我不是任何人的玩具，我以为早上你是要跟我握手言和了。”

谢一柏愣了一下，我故意狠狠踩在他脚上，放慢了步伐安静地走进了教室。

我决心再也不理谢一柏了，日子已经到了老师整天口若悬河要抓紧中考的时候，考不上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以后的人生就会像多米诺骨牌，直直地走下坡路，没有翻身的可能。我埋头吃力地做着数学，谢一柏趴在我耳边问：“罗圈圈，你害怕吗？”

我打掉谢一柏的手，从那天起我便对他一言不发，他每一个动作都讓我如临大敌，我习惯性地时刻注意着他的行动。谢一柏又要塞一块面包到我的座位里来了，然后他会怎么做？和同学一起嘲笑我是早上吃了五个包子还会饿？

我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以为我不伤害任何人，就不会被任何事物影响。

可是中考前，爸爸打来电话问我做腿部矫正手术的时间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谢一柏嘲笑我的面容，我咬咬牙，当机立断地说现在。

我很快就被爸爸托关系安排了最近的手术。当一个半月后我可以扔掉双拐回到小镇的第一天，谢一柏像一只饿狼般扑了过来使劲儿晃着我：“罗圈圈你太不仗义了，消失了那么久连点音讯也没有。”endprint

当他的目光捕捉到我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的腿，愣住了：“你去做了手术？”

我点点头，高傲得像一只天鹅：“是啊，以后就请你收回残废的话，别再跟着我找乐子了。”

北方的天气很奇怪，三月底还在下雪，五月又突然可以换上裙子，我穿着妈妈从国外寄来的镶钻蕾丝裙，看着周围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穿得活像巴啦啦小魔仙似的女生，不屑地撇了撇嘴。

好在这里的男生审美是正常的，中考结束后我的书桌里突然出现了几封字迹不同的情书，最可笑的是那些情书像是检讨书一样，在纸张的正面标着板正的情书两个大字。

我直接扔进垃圾桶，旁边突然响起啪啪啪拍巴掌的声音，我转头又看见阴魂不散的谢一柏，他大大咧咧却偷偷红了脸，“圈圈，我想跟你说情书用来表达的意思。”

星辰在窗外流转，谢一柏，其实你长得很好看，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的那种透着英气的好看，我差一点就答应了。治好了腿后的我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之前因自卑而掩藏起来的顽劣全都爆了出来，我爬上窗台，故意和他挨得很近，他的脸突然红了，然后是耳根。

我当即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谢一柏，这次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很久后我才承认，那时候我大概是喜欢他的，丑小鸭学会飞还是变不成天鹅，我没有安全感，为了让自己能够全身而退，才回答得那么委婉。

4.我要依靠谢一柏的光芒把自己点亮

高一的分班表下来后，我挤在人群中汗流浃背，我先看到了谢一柏这三个字，然后心率开始不齐，我飞快地扫视过这一个班的名字，在我正准备暗自庆幸的时候，罗圈圈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我气恼地站起身，一眼看到他正冲我得意洋洋地笑，唇红齿白，或许是每天都在忙着跟着菜谱学菜，一个假期不见，谢一柏似乎又瘦了不少，和为了躲避他干脆在家里大门不出煲剧长了一身肥膘的我大相径庭。

整个暑假里谢一柏都在我的窗台、铁门的缝隙排气扇前频繁出没，他端着各式各样的菜、点心和其他小姑娘喜欢的东西，但是谢一柏，你自始至终从没跟我说出过那四个字。

谢一柏在我家门前弹吉他，唱陈奕迅的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歌声引来了许多路人驻足，最搞笑的是有次一个半大的孩子在他面前丢了五块钱，谢一柏顿时暴跳如雷，“我不是卖唱的！”可是时间久了谢一柏就习惯了，连我都经常听到路过的大人对小孩说：“你看这么热的天哦，你不好好学习以后你就跟他一样出来丢人现眼。”

小镇的屋子隔音效果差得出奇，虽然外公多次走过客厅时都皱着眉头，“你看电视剧不用开音量？”

“哎，怎么连看电视都在发呆。”

那时候我已经承认了谢一柏对我很好，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差了点儿什么，直到开学，这一切才被填满。

谢一柏像是吃了灵丹妙药，第一次月考后他在年级的综合排名比我在班级的排名还要靠前，新的班级很快就划分成了小团体，落单的在体育课小组练习的时候看一眼，就清楚是谁了。

我和蒋升升就是落单的那两个，但不同的是，那时候的我在省重点的学校里已经默默无闻到近乎透明，而蒋升升就像一块施华洛世奇的水晶般闪闪发亮，她的落单是因为格外耀眼。

蒋升升喜欢谢一柏，她从没说过，但我就是知道。

谢一柏会每天早上给我带不重样的早餐，星期一是水晶蒸饺，星期二是铁板豆腐加豆浆，星期三是虾仁馄饨……

班里的风言风语传得乐此不疲，谢一柏，那时候的我是真的卑微，我开始吃你买的早餐，并因为你表现出的对我极其浓厚的爱护而挺直了胸膛。

说起来很可悲不是吗？十六岁烂漫的年纪里，我要依靠谢一柏的光芒把自己点亮。

所以我每天都在坚持不懈地扔掉他的早饭，啊不，准确地说，是蒋升升悄悄放在他座位里的。谢一柏的菜单比我的更丰盛，最久一次十三天不重样，可惜那些热气腾腾的饭都被我给了口香糖——学校里那只脏兮兮的狗。

我不明白蒋升升有什么理由跟我一样非要等在一棵树下，即便谢一柏高昂着脑袋被老师叫去讲台领奖时会突然摔跤狼狈不堪、他吃饭的时候经常会喷出来让一群人厌恶。

高一下半学期要挑选尖子班候选人的时候，学校例行公事整顿班风，检查烟酒首饰一类违禁品。

那是一个已经凉下去的秋天，纪检老师照旧让每个人打开杯子，在拧开谢一柏水杯的那一瞬间，以他为圆心向周围扩散五米都惊慌失措地闻到浓烈的酒味。

班主任和谢一柏从未那么默契过，不约而同脸色铁青。

5. 谢一柏点点头，眼睛里的小鹿便喝醉了酒

“圈圈，我的车轮又爆了，请你去吃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谢一柏的车轮最后一次被扎破时迫不得已跟我说的话。

夕阳下他的眼睛里有一只敏捷漂亮的小鹿在奔跑，我对着他不能吃的西瓜冰大快朵颐，“酒足饭饱”后我问他：“你该不会不知道车胎是被我扎破的吧？”

谢一柏愣了一下，其实不止这些，还有他摔的跤是我绊的，饭里的芥末是我放的，我不辞劳苦绞尽脑汁想看他倒霉的样子，无非就是想从谢一柏那里得到验证，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谢一柏点点头，眼睛里的小鹿便喝醉了酒，变成了闪烁的星星，仿佛有旷野的风吹来。谢一柏拽拽我的馬尾辫，狡黠地笑了：“知道啊，并且乐在其中。”

那一秒，尘埃落定，我的心里有了底气。

蒋升升来找过我，就像我知道她在乎谢一柏一样，她也同样能看出我对他的中意，她挑衅我：“你敢不敢当着谢一柏的面承认你做过的所有事？”

于是第二天清晨 ，我耀武扬威地走进教室，吸溜着谢一柏买来的甜豆浆问：“你知道我做过什么吗？”

“你是指往我的汤里放芥末还是在我领奖的时候伸脚绊我？”谢一柏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我冲蒋升升扬了扬眉毛，我看到她的表情有点难看，谢一柏又及时地补充，“还有倒掉了她给我送的早餐？”endprint

“你怎么知道？”我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如临大敌，那时候我仿佛就知道，谢一柏如果有另外的选择，就一定会奔向新的彼岸。

已经接近早自习的铃声，看热闹的人多起来，蒋升升气急败坏地问：“那你知道我替你顶下来的那杯酒也是罗圈圈干的吗？”

我以为谢一柏会自然地点点头，在全班同学面前给足我面子，但是谢一柏的表情突然变了，他转向我：“圈圈，这是真的吗？”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谢一柏扯起我的胳膊，豆浆洒在了我的白裙子上，我突然想到昨天放学等他的时候，我看到过走廊尽头唯唯诺诺的蒋升升和杏目圆睁的班主任。

但是天不遂人愿，校长轰小鸡似的把我们赶了出来，“处分只能一个人背，你们一个接一个地跑来，到底算什么？”

我没有蒋升升那么聪颖，我连这么做的理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谢一柏跟蒋升升道歉，蒋升升竟然笑着说没关系。看来她是真心付出，更何况和她说的一样，处分两年后就能消掉，只是半年后分不到重点班而已。

蒋升升问我：“罗圈圈，我自问无论我待在怎樣的班里都能名列前茅，你行吗？”

6. 谢一柏准备了一个圆规，求我用它扎爆他的自行车

罗式鸵鸟法，如何改变自己在集体中不受欢迎？大可以缩进沙子里假装一无所知，简称逃避。

继谢一柏六亲不认后，不知道是我敏感过头还是班里能让人提起兴致的八卦太少，我好像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窃窃私语。谢一柏挡在我面前：“你怎么不在我的饭里挤芥末了？”

“你有自虐倾向？”谢一柏准备了一个圆规，就差求我用它扎爆他的自行车了。我在他的目瞪口呆中，掏出新买的英语单词狂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谢一柏张着血盆大口笑得欢天喜地，尔后轻轻地吐出一个词，“残废。”

我惊醒，看到谢一柏发来的短信。“圈圈我错了，周末的元旦汇演，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会来看吗？”

我将最近的一张成绩单拍给爸爸，上面白纸红字标注着我上升的名次，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罗圈圈你没发烧吧？那一秒的成就感竟然让我迷上了学习，我开始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东西，你多背了一道题，就能获得更高一些的分数。

元旦晚会的下午，谢一柏穿得西装革履，好看得一塌糊涂，可能就是这一幕给我留下了从今往后看到哆啦A梦就忍不住想流泪的后遗症，如果我也有时光机，可能我会冲过去抢下班主任递给我的棕色纸袋的档案。

但那时逃避比直面委婉得多，当我面红耳赤做贼心虚似的溜进学校礼堂时，谢一柏和蒋升升合作的你唱我画的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从我认识谢一柏起他就画得一手好画，而蒋升升的声音就像百灵。从喧哗声看得出很成功，我从不怀疑蒋升升和谢一柏的默契程度，我听见蒋升升唱完《小幸运》，谢一柏将一幅斑斓美好的画送给了她。

台下起哄的声音几乎要把房顶掀翻，我躲在一个胖子硕大的身躯后面热泪盈眶，站起身往门口冲去，不知道是谁正好从外面把门关上，我“咚”的一声撞在门上，反弹到地上，又顺着观众席的楼梯滚下了几个台阶。

全场沉寂了最多一秒，笑声猛然间如雷贯耳，我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低着头冲出了礼堂。

对不起啊谢一柏，原本我是想光鲜亮丽地和你道别的，即便我深知自己和你，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联系了快递，落荒而逃般将档案袋寄去了新的学校。

7. 狐狸收获的，是麦田的颜色

我离开的那天天空又飘起了雪，我坐在车上贪婪地望着那些依旧飞舞的白色精灵，南方的城市没有雪。

行李箱没有扣好，车子一颠就散了，旁边的小男孩问我：“姐姐，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他妈妈立刻抱歉地对我笑笑：“不好意思啊，小孩子不懂事。”

“可是她有那么多张。”男孩委屈地快要哭了，我这才看见那一卷散开的画卷，每一幅都是一首简短的歌和我们曾经的画面。

整整二十张，谢一柏用画说爱你，这大概是那天他想送我的礼物，也是在画里，谢一柏告诉我第一次说要载我的那天，只是突然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再回去找我时早已没有了我的踪影。

我干脆坐在车上吆喝起来，会唱画上的歌就能免费把画带走，于是我听了二十支歌。车辆疾驰过北方的边界，雪开始融化、渐渐成了绿地，再后面，我看见一望无际黄色的原野，像极了金灿灿的麦田。

我想起《小王子》里的那只狐狸，最终它只得到了麦田的颜色，而我收获的只有回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