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的朋友圈

2017-12-14 09:16罗银胜鲍广丽
检察风云 2017年20期
关键词:赵丹钱锺书

罗银胜+鲍广丽

“北钱南王”——王元化与钱锺书

王元化和钱锺书有着很好的友谊。元化先生回忆说,他与钱锺书先生接触得最多的一次交往是在当年12月,作为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文学评议组成员,他与钱锺书等相聚在北京京西宾馆。当时这个评议组的老先生聚集一堂,在京西宾馆工作了五天,最后拍照留念,他因为是这个组里年龄最小的,就站在后面,钱先生把他拉到身边。这是一张珍贵的照片,今天照片中的绝大多数学者都已不在了。当时包括钱锺书先生在内的一辈学者,治学的严谨认真态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说:“这张照片,是当时吕叔湘、钱锺书一把将我拉过去,所以挡住了王季思(起)先生。”回忆起那次开会,王元化说道:“老一辈学人办事认真,不徇私情,完全为国家培养人才着想。王力是小组长,吕叔湘是副组长。王力见我时说,你的《文心雕龙》研究写得好,你开了一个很好的头。”

钱锺书对王元化说:“我可不承认我的书是比较文学,你呢?”

对此,王元化也有同感。

当时,王元化的《文心雕龙创作论》和钱锺书的《管锥编》这两本著作,双双荣膺首届中国比较文学荣誉奖。

后来,社会上有人喜欢以炒作方式标榜,说什么“北钱(锺书)南王(元化)”,曾有人专门找王元化作电话采访,元化先生明确对他说:“此说不妥。钱是前辈,我只是做了一点学术工作的晚辈,决不好这么提。学术界要反对浮夸之风,提倡老一辈学人的踏实严谨。”从这句话来看,王对钱是十分尊敬的。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先生去世。《文学报》发表了一篇记者采访王元化先生的文章,追思钱锺书,题目为《一代学人的终结》。王元化对钱锺书先生的评价很高:“钱先生去世,意味着本世纪初涌现出来的那一代学人的终结。”他认为,钱先生学贯中西、融汇古今,他的治学态度和学术成就堪称那一代学人中的一個代表,他的人品也是后辈学人的楷模。

王元化绝少高调赞人,这样的评价想必是非常不容易的。钱锺书先生之后,确实在他那一代人中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像他那么有学问的了。

这篇报道还提到了张可和杨绛的交往。她们相识于抗战胜利后,从事戏剧工作的张可曾经向杨绛约写过剧本。后来杨绛先生写的两个喜剧《弄真成假》和《称心如意》都上演了,反响很好。

王元化还称赞道,钱锺书先生抗战之后在上海发表了学术文章,这些文章显示出钱锺书先生非常深厚的国学、西学功力。做学问,记忆力是基础。钱先生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中国古时称赞文人常常用“博闻强记”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放在钱先生身上,一点也不过誉。他的学术著作广征博引,信手拈来,令人佩服。

元化先生对采访的记者说,钱锺书先生的生活很简朴。他的家与我们现在许多讲究装潢的家庭根本不能比。他家一进门的客厅,一边一个大书桌,一个是钱先生的,一个是杨绛的。钱家的藏书不太多,甚至也没有多少值钱的文物。近年来钱先生被病困扰,无法再悉心做学问,实在可惜。

那么对于钱锺书,王元化是否真如公开场合下表现得那样崇敬呢?其实未必。王元化曾说:“王国维和陈寅恪是20世纪可以传下去的学者。那是大学者,我们这种是不能与之相比的。钱锺书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如果说,这里在扬王、陈的同时顺带贬了一下钱的话,那么在私下的场合,王对钱的批评就不留情面了。据王春瑜《贾植芳的人品最好》一文说,1998年,作者去衡山宾馆拜访王元化,“元化先生谈话的内容很广泛,对钱伟长、钱锺书、金庸等,都有尖锐的批评。”他没有说,王的批评怎样“尖锐”,又批了钱的哪一方面,但我们总可以知道,王内心对钱是有保留甚至于不满的。

写到这里,人们不禁要问,钱锺书对王元化的态度又如何呢?两人在第一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文学学科评议组开会时就应该相识。

据《1991年的回忆》一文记载,80年代初,钱曾将瑞典汉学家马悦然介绍给他:“当时钱先生曾向我说,我不会把不相干的人介绍给你,这个人是不错的。”这件事,在最近被拍卖的一封钱锺书致王元化的信函中得到证实。信是这样写的:“元化我兄: 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副院长马悦然教授主持欧洲汉学会所编近代中国文学丛书,素仰大名,又知兄主持‘孤岛文学丛书,特介绍来访,祈推爱会谈为盼。”这封介绍信写得十分客气,却并不亲切。

在私下里,钱锺书也终究忍不住要谈王元化的。我们有幸看到汪荣祖在《史学九章》一书中所附钱锺书致汪荣祖信函的影印件,方知钱锺书对王元化的真实态度。钱对汪说:“来信所言在沪交往四君,皆旧相识,王君昔尝化名作文痛诋拙著,后来则刻意结纳,美国俗语所谓 If you cant lickem,joinem者也。弟亦虚与之委蛇,要之均俗学陋儒,不足当通雅之目。兄沧海不捐细流,‘有交无类,自不妨与若辈遇从尔。”

这信中的口吻,比致王元化的那封亲切多了。不过不幸的是,此中所涉“痛诋”钱著的“王君”,正是王元化!而“俗学陋儒”四个字的评价,简直令王元化情何以堪!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司空见惯,不足为怪!这里,不妨立此存照。

钱谷融:“元化的眼睛有点像尼采。”

2008年5月9日,王元化先生归隐道山,学术界、思想界又一重镇坍塌!令人不胜唏嘘。噩耗传来,元化先生多年好友钱谷融,对这位“时刻在‘思的人”的去世非常悲痛。

他说:“半个多月前,我和徐中玉还一起到瑞金医院看望了王元化,那个时候他身体和精神都看上去可以。早上徐中玉告诉了我王老去世的消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了,我感到非常悲痛。王元化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最近一段时间我连失两位老朋友(另一位贾植芳),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是在60年代一次《辞海》会议上认识他的,后来他又到了华东师范大学任教一起共事。那个时候我们经常到王老家玩,他夫人张可女士烧得一手好菜,夫妇俩都非常可爱。他夫人在上海戏剧学院研究戏剧,而我那个时候也研究戏剧,所以和他夫人非常谈得来。”endprint

王元化是一个时刻在“思”的人,一刻不停地用脑子深入思考问题,他对问题的思考总是那么透彻,从不是浅尝辄止。他是一个从不跟风的知识分子,对于不以为然的东西就沉默不语,不会阿谀,否则在他看来就丧失了知识分子的特质。

早在王元化80岁生日的时候,钱谷融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王元化的眼睛有点像尼采,还有点像茨威格、马雅可夫斯基。钱谷融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王元化的眼睛比较专注,比较凝神,眼中常有一种光芒,“这种光芒,是只有当一个人在思想高度集中时,当他全身心地为某个对象所紧紧吸引住了的时候,就是说,只有当他陷于十分专注的出神状态的时候才会有的”。钱谷融认为在这非常犀利的眼神背后实际上是一种智慧之光,整个人充满理性。

钱谷融的这篇文章发表时,正值华东师大为王元化做寿,大约已经读过这篇文章的王元化一进门,看到钱谷融就大笑:“我服了你。”20世纪60年代,王元化在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工作时,钱谷融应邀去王元化家中吃饭,从此“真的认识了”。他非常欣赏王元化的坚持精神和勇于改正错误的精神。

钱谷融曾经形容王元化“既英锐而沉潜,既激烈而又雍容”。他说,王元化非常健谈,总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地高谈阔论。在交谈中,如果他有不同的意见,就会直率地说出来,有时甚至会十分热烈地与你大声争辩。但一遇到需要考虑的问题,他就会变得冷静起来,沉着、仔细地再三斟酌,然后作出判断,这与他在学术著作中体现出的严谨精神一样,也显示了他沉潜的一面。而他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特别是对年轻人的爱护扶持,以及他行文时笔致的从容舒徐,则充分体现出了他气度的雍容。

王元化的翰墨作品是非常出名的,在钱谷融的书房里悬挂着王元化送给他的一副长联,钱谷融在阅读之余,常常会静静地观赏王元化的书法,仿佛又与莫逆之交在侃侃而谈……

黄宗英:“我们都叫他大哥。”

黄宗英是当代演员和作家。她与王元化先生,是相知相交60多年的老朋友。

提起元化先生,黄宗英老人说话有些哽咽。她介绍说:“那是早在1941年,只有16岁的我,应长兄黄宗江信召到了上海,在黄佐临主持的上海职业剧团学着演戏。不久我就在《浮生六记》中出演芸娘,张可是当年我们剧团里最美、最有才学的女演员,她扮演‘我的婆婆,大家有商有量,合作很愉快。那时,就遇见了王元化先生,他俊朗潇洒,经常到剧团来看张可,我们都叫他大哥,他与张可真是天生的一对……”

我问:“元化先生与张可是在谈恋爱吗?”

“是的。”宗英老人答。

王元化经常去剧团“探班”,说明他已经爱上了张可。只不过他把深深的情愫藏在心头,后来在关系真正确定以后,张可说过:“王元化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我喜欢王元化。”

宗英老人还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我和赵丹也经常到元化大哥家去玩,聊天什么的,十分友善,他和张可都非常爱看赵丹和我演的电影……”

“孰料风云突变,‘文革开始,我们都受罪!我和王元化、吴强、孔罗荪、王西彦、杜宣、姚奔都在一个蔬菜劳改队,巴金是后来到干校的,起初是在市里个别隔离的。每天都由我给他们派活儿……”

“这些‘反动权威本性难移,认真读‘洋、名、古,认真写‘大毒草,认真种菜。我给他们示意可以马虎点儿,慢着点儿,都‘不接领子(“领子”是上海话,意谓领会)。我再也想象不出從来文质彬彬的王元化和杜宣这些先生们居然能赤膊抡镐,挑粪桶。元化大哥晒得又黑又壮,像个奥赛罗,只不知他可怜的好妻子,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张可病得怎样了。这对夫妇历尽煎熬。张可是满涛的妹妹。从反胡风起就受株连了;受惯株连的元化大哥,在抓‘五一六分子时突然精神失常,非说自己是‘五一六分子,我那时候被指定为卫生员,在轮流值班看住他时,我对他轻轻说:‘元化(省去大哥二字),那是革命小将的事,轮不上咱们,你也从来没可能给他们摇鹅毛扇,你醒醒,想张可,没事儿……精神创伤是难以痊愈的,如今想起来,真像做梦一样……”

在上海召开的赵丹诞辰90周年追思会上,王元化发表讲话,他说:

“赵丹的一生是追求光明进步的一生,是追求艺术的一生,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时时关注党的文艺事业。”

赵丹是真正懂艺术,真正热爱艺术的人,他是一个把艺术当做自己生命的优秀艺术家。

赵丹最后的遗笔使我想到龚自珍曾经说过的话:“庖丁之解牛,羿之射箭,僚之弄丸,伯牙之操琴,皆古之神技也。如果对庖丁说,不许多割一刀,也不许少割一刀;对伯牙说:只许志在高山,不许志在流水;对羿和僚说:只许东顾,不许西逐,否则我就要鞭打你。这样一来,四个人的神技也就没有了。”赵丹遗笔也是同样要阐明艺术存在和艺术发展的不可或缺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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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

(更正:本刊2017年第18期第78页《红色戏剧运动的主将胡底》一文胡底照片刊发错误,特此声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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