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时权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胡文蔚《南华真经合注吹影》文法研究及其庄学意义
彭时权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1331)
清初胡文蔚承续宋明以来对《庄子》文法的关注,在前人“形象思维”评点的基础上开始触及章法结构层面,指出庄文具有“峭异”“起兴”的章法特点,并揭示出庄文譬喻“奇确”、论理“奇爽”、人物描写“意态生动”、语言 “嘲戏”的艺术特点。同时还揭示出庄文具有“省笔法”和“复徼”法的笔法特点。胡氏对庄文章法特点和笔法风格的揭示对之后的清代治庄家们从文章学视角深入探索《庄子》具有开启之功。
胡文蔚;《庄子》;文法;章法;笔法
陈满铭的《章法结构及其哲学义涵》一文对“章法”有系统论述,他认为“所谓‘章法’, 指的是篇章之逻辑条理或组织”,“章法所探讨的是, 篇章之条理, 亦即连句成节(句群)、连节成段、连段成篇的逻辑组织”,而“辞章是结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形成的”。[4]8他对“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进行定义:“将一篇辞章所要表达之‘情’或‘理’ ,诉诸各种主观联想, 和所选取之‘景(物) ’或‘事’结合在一起 ,或者是专就个别之‘情’、‘理’、‘景(物)’、‘事’等材料本身设计其表现技巧的 ,皆属‘形象思维’。”“专就‘情’、‘理’、‘景(物)’、‘事’等各种材料 ,对应于自然规律(客观存在),诉诸客观联想,按秩序、变化 、连贯与统一(多 、二 、一)之原则,前后加以安排、布置,以成层次、条理的,皆属‘逻辑思维’。”[4]8他还进一步指出:“至于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为一 ,探讨其整体性的,则为主题学 、文体学、风格学等。”[4]8由此看来,“章法”的内在逻辑结构与表现技巧共同形成了文章作为一个整体所呈现的“风格”。《庄子》文章法度严密,逻辑组织却有着迥异于其他诸子作品的章法特点,形成一种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鲁迅评为“汪洋捭阖,仪态万方”[5]364“尤以文辞,凌轹诸子”[5]370。宋代高似孙视为“法度森严,文辞隽健”[1]35。清初金圣叹也称赞:“庄生之文精严……何谓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是也!”(《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6]11顾仲评价“《庄子》者,千古文章之谱也”(《中村说庄·叙一》)[2]44。可见《庄子》“章法”确有其严谨独特之处,能够让历代文人对其交口称赞。而一直以来,对其内在究竟如何产生“奇特”“严密”效果的结构原理,并最终形成《庄子》“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或“空灵缥缈”的意境,清代之前的治庄家们尽管有所探索,并且对其文章结构文脉的分析梳理也不可谓不深入,然而有关风格形成的内在结构原因,即“章法”的分析却始终不甚明晰。林希逸所谓的“其言多过当”“其言每每过高”“笔端鼓舞变化”亦不过停留在“句法”特点的分析上,刘辰翁点评中常常出现的“缓”“急”“绵”“快”之类的评语也只是对“句法”结构所产生“语势”的情感体验。两者对《庄子》散文的评点多少还处在陈满铭所谓的“形象思维”层面,即关注“材料本身设计其表现技巧”[4]8。而对胡文蔚影响较深的陆西星提出的“纩中线引,草里蛇眠”“常山之蛇,首尾相望”则是对“文脉”特点的揭示,具有“安排、布置,以成层次、条理”[4]8的逻辑层面的思考,这无疑是《庄子》文章研究领域的一大进步。但如何将句法分析与情感体验的“形象思维”和关注其文脉“安排”“布置”的逻辑思维相结合,最终揭示庄子“风格”或“文境”的内在呈现原理,这成为清代治庄家们共同的使命。《庄子》文章的风格特点无疑很大程度来源于它内在的篇章或章节的结构设计,这就必然涉及内部具体的“章法”分析。陈满铭所提出的“章法”与“风格”之关系,正可以帮助我们揭示清初治庄家在《庄子》文章学领域中一步一步地实现这一构建的庄学意义。而肇端者正是清初的胡文蔚。当然,胡氏对《庄子》文章学的探讨毕竟走的不是“理论指导实践”的道路,许多理论性的探索流于蜻蜓点水,寥寥几句,难免让人有“惊鸿一瞥”之叹,故对《庄子》“章法”的评析难以构成真正意义上理论性的系统揭示。然而这种分析“章法”“风格”的思路却影响着后来的治庄家们,由此形成了蔚为壮观而颇具特色的清代《庄子》文章学。
(一)“峭异”的章法结构
胡文蔚对《庄子》文法的关注继承前人的思维,对字法特点也有揭示,如《人间世》篇“庶几其国有瘳乎”句注“此字即从‘医门多疾’生来,字法最有趣味”[7]323。《田子方》篇“日改月化”句注“即推迁。换字求为新异也”[7]837。这种揭示字法奇趣的特点宋代林希逸最早关注,并对其章法“奇”的特点已有所揭示,不过关注点总在“此皆文字变换奇而又奇者”处。而对“篇章之逻辑条理或组织”层面,即“连句成节(句群)、连节成段”方面的探析未有涉及。胡文蔚的注解则开始触及“章法”的结构层面,如《齐物论》篇议论“劳神明为一”牵出“朝三”譬喻的一段,胡氏道:“此譬喻之最奇最确者,文法亦峭异。”[7]265胡氏认为“朝三”一段譬喻最为奇特,且对注解“劳神明为一”的义理非常恰当准确,并说“文法”也非常“峭异”。显然胡文蔚所说的“文法”不是指譬喻义理的巧妙,而专指这种先论义理后牵譬喻的“章法”结构。胡文蔚关注这种“峭异”的章法结构并不局限于此处,《庚桑楚》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至“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一段中对“以为未始有物者”“以为有物”“始无有”三种“知有所至”的“古之人”进行论述,其后牵出楚之“公族”的“昭、景也”“甲氏也”三族之喻。胡氏对此注解:“三说虽异,犹未远于道。譬则楚之公族也,文法与谓之‘朝三’同。”[7]933他从义理解读的同时,更关注其中“议理牵喻”的文法结构,指出这种结构正与《齐物论》中议论“劳神明而为一”的义旨时牵出“朝三”一喻相同。两处注解相互印证,可佐证胡文蔚已开始关注《庄子》章法结构的特点。又如《庚桑楚》“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至“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一段中先议论“乘是非”“死偿节”的“移是”之人,其后牵出“蜩鸠”之喻,胡氏对此注道:“蜩鸠同一小见,今人又与之同,故曰同于同。文法特异。”胡文蔚屡次提到“文法”,无疑已经关注到《庄子》论述义理而牵引譬喻的章法结构。而此前的林希逸和陆西星虽皆对《庄子》之文称“奇”索“脉”,却对“议理牵喻”的章法结构即对篇章逻辑组织特点从未道出。胡氏由此开始关注庄文中其他类似的章法结构,如《至乐》篇首段中关于“善”的论述:“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7]747-748胡文蔚注解道:“末以烈士一段,剖析善字,变换语势,文法便不拘板。”[7]748虽是寥寥几句,却可见胡氏对其内在结构性的理解,此处的“变换语势”一方面固然有对此段上一层“为形不善”论述角度转换的揭示,同时也是对“议理引史”的“文法”结构性关注。议论“烈士为天下”之“善”牵引“伍子胥”之“残形”的史实,“文法”变化而“不拘板”。胡文蔚所关注的这种“议理牵喻”“议理引史”的章法结构,其实是对《庄子》中关于“理”“事(物)”(包含“史实”“譬喻”)逻辑组织的先后问题。议“理”之后无论是“牵喻”还是“引史”,都属于“理”先“事”后的章法结构。
(二)起“兴”的章法结构
《庄子》中“事”先“理”后的结构性安排,则是章法的另一体现。明人陈治安引用《诗经》的“比兴”观念来揭示《庄子》这一章法结构,他在《逍遥游》篇“汤之问棘也是已”段后注:“自篇首至此,皆寓言,全不漏正意,正意已见于中,如诗人之比而兴者也。”(《南华真经本义·逍遥游注》)[1]54《马蹄》篇注:“此篇与前篇《骈拇》,俱用喻起,体各不同。前篇三项并起,如诗之比而兴。”[1]55首次以诗解庄,探讨先喻后理的章法结构,这是明代庄学研究出现的新方法。胡文蔚延续此法,对《庄子》这一章法结构进行揭示。如《骈拇》篇“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至“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一段,胡氏注解道:“以拇指兴仁义,以骈枝兴仁义为多方之用,均是无益之聪明。”[7]484指出此处以“拇指”兴起“仁义”,以“骈拇枝指”兴起“仁义无益”。又如《庚桑楚》“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鷔,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段注:“碾足之喻,为下礼义五者设喻也。”[7]937并在总论中道: “‘碾市人之足’兴起‘至礼’五句。”[7]904可见胡氏是在运用“起兴”思维对《庄子》文章前后逻辑次序的章法结构进行揭示。而利用《诗经》中的“比兴”思维来解读《庄子》,从艺术的修辞手法来说,多少有些牵强附会,然而在“章法”层面确有着内在逻辑结构的共通之处。章学诚曾说:“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深于取象者也。”[8]19这里的战国之文自然也包括《庄子》。而这种“起兴”和“议理牵喻”“议理引史”的章法结构形成了《庄子》文法“峭异”的特点。这也正是将“形象思维”层面的喻体、史例与“逻辑思维”层面的“理”“事”结合起来观照,从而揭示了《庄子》产生“峭异”文法的内在结构原理。
(三)对章法结构探索的庄学影响
胡氏对“理先事后”和“事先理后”两种章法结构以“文法峭异”“兴起”等语言进行揭示,虽是寥寥几句,看似不甚关紧,却是清初治庄者开始转入《庄子》文章学深入研究的重要标志,此后的庄学研究沿着“章法”这一深层次结构对《庄子》进行深入探讨,并开始对其“风格”“文境”进行深入揭示。如林云铭注解《逍遥游》时说:“‘篇中忽而叙事,忽用引证,忽而譬喻,忽而议论,以为断而非断,以为续而非续,以为复而非复,只见云气空漾,往返纸上,顷刻之间,顿成异观。”[9]10揭示庄文运用“叙事”“引证”“譬喻”“议论”多个逻辑单元通过巧妙的章法结构构建一个完整的文段,由此形成了“云气空漾”“顿成异观”的风格特点。又如其《德充符》篇总评:“文之段段盘旋,段段换笔,神爽语隽,味永机新,雪藕水桃,不许人间朵顺。”[9]64从“段段盘旋,段段换笔”的“章法结构”中细心体察,从而体会出庄文所具有的“神爽语隽,味永机新”的风格韵味。又如其《胠箧》篇评:“从盗上闲闲写过,忽落正意,下文又忽入引证,文之变化莫测。”[9]100揭示出“议理引证”的章法结构使得庄文呈现出“变化莫测”的风格。此外,林云铭还揭示出其他章法结构类型,如其《应帝王》总评:“篇中全以问答引证,末方说出本意作结,起伏过脉,迥异常体。”[9]90认为此篇章法结构全以“问答引证”的形式构建组织,文末结以本意,与一般文章的文法结构迥然不同。诚然,《应帝王》一篇以六则寓言和一段议理串联全文,整个结构几乎全以“问答引证”的形式构建,表现出不同于一般文体的章法结构。宣颖《南华经解》继承吴世尚《庄子解》中首提的“喻中设喻”观点,总结道:“《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庄解小言》)[10]1揭示了庄文“喻后出喻”“喻中设喻”的章法结构特点,并由此产生出“峡云层起,海市幻生”的艺术效果。此外,宣颖还提出“陪衬”的章法结构,如《逍遥游》总评:“以小年大年衬明小知大知,大势可收束矣,却又生出‘汤问’一段来……偏欲作此诞谩不羁,洸洋自恣,然后用‘小大之辨也’一句锁住,真古今横绝之文也。中间一段,是通篇正结构处……究竟又只为‘至人无己’一句矣。‘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都是陪客……故知‘至人’句是主也。”[10]2不难看出,宣颖以章法结构的视角将两个叙述单元中的一个视为另一个的“陪衬”,并认为这种“引证”“陪衬”的章法结构形成了“诞谩不羁,洸洋自恣”的风格特点。师李波在评价宣颖时说:“通过对《庄子》语言空间结构变化的直观感悟,营构了一个个生动可感、千姿百态的文境,将庄子那种浑然天成的语言艺术之美揭示出来,开拓了《庄子》多层次多角度的立体审美空间,把《庄子》散文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1]256这里的“多层次多角度的立体审美空间”其实正是《庄子》文章中深处隐含的丰富的章法结构,“一个个生动可感、千姿百态的文境”也正是使用“譬喻”“陪衬”等一系列章法结构技巧后《庄子》所呈现的“汪洋自恣”的艺术风格。而继宣颖之后的刘凤苞则更是庄学散文研究的大家,对《庄子》章法的揭示已与“文境”的呈现合二为一,真正做到陈满铭所说的“合‘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而为一”,在对文脉揭示的同时将章法技巧一一揭橥,结构俨然,意境高邈,其评论本身也因此达到了“空灵缥缈”的文境阶段。如评《逍遥游》篇:“起首鲲鹏对写,破空而来,两‘不知’句,在虚无缥缈之间,漾出绝妙文情,便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致。以后撇开北冥,只写南冥,撇开鲲之大,只写鹏之大,层层脱卸,云委波兴。尤妙在正解南冥,突接入《齐谐》二语,与南冥作对偶句法,飞絮游丝,结成一片,奇文妙文,指与物化。随引《谐》言,状鹏力之大,而以‘六月息’句顿在中间,闲闲收住,极有匠心。”[11]3经过刘氏的解读,《庄子》义脉章法浑然融贯,呈现出一片荡漾灵妙,虚无缥缈的文境。又如评《养生主》篇:“前幅正襟危坐,语必透宗;后幅空灵缥缈,寄托遥深。分之则烟峦起伏,万象在旁;合之则云锦迷离,天衣无缝也。”[11]68可见刘氏对《庄子》的章法与文境的透彻领悟,而在其解读下,整个章法结构与文章意境已然融为一体。正如闻一多所说:“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形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古典新义·庄子》)[12]284由此可见,清代《庄子》文章学研究,从胡文蔚对“章法”结构的关注肇端,经由林云铭、吴世尚、宣颖、刘凤苞等对庄文的探索体悟,《庄子》“汪洋恣肆”的风格和“空灵缥缈”的文境,得源于内在的“章法”结构,并以浑然融贯的姿态呈现出来。
“笔法”本义指中国书画中以线条为表现形式,在运笔过程中使书画的线条点画富有变化,讲究执笔运笔时所掌握的轻重、快慢、偏正、曲直等方法。这类方法表现在文章领域里则是对“字法”“句法”的运用及其围绕某一“事”“理”述论所呈现的艺术风格。《汉语大字典》中对“笔法”一词的解释是“画画、写字、作文的技法或特色。”[13]12318显然包含了创作技法和形成的风格特色两个方面。关于《庄子》的艺术笔法,师李波已在其《清代〈庄子〉散文评点研究》中进行了揭示,南宋时期的庄学散文特征研究可总结为“奇”“味”“画”“滑稽”四种风格,明代则出现新的趋向,呈现出“善体物情”“奇”“文气跌宕”“抑扬阖辟”等风格特征。胡文蔚因循前人对《庄子》笔法风格的揭示,呈现出一些新的特点。
(一)“奇确”与“奇爽”
林希逸首次从文章学视角揭示庄文“奇”的审美范畴,为此后注庄家探索“奇”的审美范畴拉开一道口子,随后的刘辰翁在《南华真经点评》中将“奇”的艺术风格大幅度开拓,挖掘出庄文具有“神奇”“怪奇”“奇俊”“奇诡”等具体的感性审美风格。而明代陆西星沿着“奇”风格特征继续探索,更进一步揭示出庄文具有“字法奇、句法奇”等结构性特点。胡文蔚对庄文“奇”的风格关注则表现在譬喻和论理两方面,虽多为前人发处,然亦略有新意。如《齐物论》篇“朝三”一喻,刘辰翁评为“警发突兀,狙譬甚妙”。(《南华真经点校》)[14]一262谭元春评为“接得奇幻”。(《南华真经评》)[14]一262胡氏则注:“此譬喻之最奇最确者,文法亦峭异。”[7]265在“奇”的基础上还对譬喻表达义理的准确和相关文法有所评点。又如《秋水》“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一段,胡氏注:“设喻奇确,今古为最。故林陆二公,极叹赏之。”[7]731也是对“奇确”风格特点的关注。《大宗师》: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刘辰翁评“金冶之喻尤达”。(《南华真经点评》)[14]二867陆西星评“此段议论,着实洒脱可爱”。(《南华真经副墨》)[14]二867胡氏则评注道“铸金之喻,奇而正”。可见胡注的关注点在义理之正,与刘辰翁关注譬喻达意和陆西星注重主观审美感受不同。此外,胡氏在《养生主》篇总论首段有评:“下三节似喻似比,如镜花水月,令人意会,真是化工之笔。”[7]296胡氏将“泽雉”一节归入“右师之介”,合为一节,认为首段以下的三则寓言如镜花水月般奇幻,似喻似比,让人自行意会,并赞叹其化工之笔。而在此之前陈深注“此段正说养生,下是譬喻”。(《庄子品节》)[14]一415显然胡文蔚对譬喻的评注要比陈深更丰富,还隐含了对篇章整体结构的关注。而在论理之奇方面,如《在宥》“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一段,胡氏注:“又转不治天下一问,以见治天下者,适所以乱人心,更见奇爽。”[7]538认为老聃“无撄人心”正对崔瞿“臧人心”之问,正问反答,可谓“奇爽”。其后刘凤苞也关注于此,将其中正反对照处揭露,说:“汝慎无撄人心,将‘撄’字还他‘臧’字,极危悚。”[11]249而类似笔法《齐物论》也有表现,如“啮缺问于王倪”一段,王倪三言“吾恶乎知之”又接言“虽然,尝试言之”,这种正反相对的笔法,胡氏评:“既云‘吾恶乎知之’,又说‘尝试言之’,具见笔端起伏。”[7]281又如《天地》篇“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一段,此处庄子谈“孝子”“忠臣”若是以父亲、君王的言行之“善”而为“善”,那么世人就会认为此人“不肖”。而遵从于世俗所定的“然”或“善”,却无人说他是“道谀之人”,难道世俗的评价标准比“亲”“君”更值得遵从么?而事实上那些人也不过是“终身道人,终身谀人”罢了。胡氏注:“从人情世法中,发明其沉迷积习之私,以惊醒世人。极委折,极奇爽。”[7]601认为庄子能从世俗人情中洗练一翻道理,论理层叠委折,而令人觉得奇异爽然。由此可见,胡氏对《庄子》“奇”的风格的揭示,与前人单纯关注形象描写略有不同,在譬喻方面多了对义理内涵“确”“正”关系的审视,而在论理之奇中更多关注于正反对照的文理和委折层叠的议论方式。而这已然隐隐地透露着之后清代庄学“文理并重”的特点。胡文蔚揭示《庄子》譬喻“奇确”、论理“奇爽”的风格无疑丰富了庄学中“奇”的审美范畴,推动其“奇”风格的深入探索。如其后的林云铭在承续“奇确”的基础上,提出“奇幻”“奇奥”的风格特点。胡文英沿着“奇”的审美思路继续探索,提出了“奇趣”“奇峭”“奇健”“奇横”“奇险”“奇警”“奇隽”等具体风格特征,为之后注庄大家刘凤苞全面总结庄子“奇”的风格特点做好了奠基。
(二)“意态生动”
以叙述视角审视《庄子》文本的形象性描写并予以探讨,最早可溯源到林希逸《庄子口义》,其在行文注解中屡屡提到“鼓舞处”“戏剧处”,每每以“画”评庄。如《齐物论》中“地籁”一段,林希逸评:“天地间无形无影之风,可闻不可见之声,却就笔头上画得出,非南华老仙,安得这般手段!”[9]15又评“庄周梦蝶”一段,说“此等处解是画笔”[9]44。《马蹄》篇中评“马陆居则食草饮水”一段说“分明是一个画马图”[9]151。此后,刘辰翁沿着以“画”评庄的思路,提出其形象之中蕴含着“不尽之意”[1]38。明代不少注庄家也不时以“画”来评论《庄子》形象处。胡文蔚延续宋明以来人们对庄文形象化这一特点的关注,在其《吹影自序》中说,庄子“叙事摹画之妙,浅人千百言未罄者,辄数言数十言了之,意态活现,逼似左丘明,史汉以下,所不及也”[7]153。从描绘物象的生动性上给予极高评价,认为其叙事描摹的艺术手法与《左传》相近,更为《史记》《汉书》所不及。如《养生主》中描写“庖丁解牛”一段,陆西星注:“通篇摹写庖人情状,宛然画笔。”(《南华真经副墨》)[14]一428而胡氏则专对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几句描摹动作的话评道:“此老笔端之妙,说得意态生动如此。”[7]308关注显然更为细腻。又如《秋水》篇“惠子相梁”一段,胡氏评:“描写小人,贪置患失,妬才嫉贤之声貌,令人绝倒。”[7]739对庄子从惠子“妬才嫉贤”的人物形象塑造上进行评价,认为描摹声貌生动,令人绝倒。而其后的刘凤苞在此基础上对其文学形象性特点的体会更为细腻,评注道:“一嚇字,且护且拒,如见其状,如闻其声,真传神之极笔。”[11]391胡氏对庄文形象的品评虽不多,但毕竟延续了治庄家们以“画”评庄的思维。而之后的注庄家们沿此道路,进一步体察庄文对人物形象诗意性的表达特征,并最终将《庄子》文章学研究推向繁盛。如胡文英在此基础上对庄文的人物形象描写给予极大关注,并提出“赋形惟肖”的文法特征,引入杂剧“赋”的概念将人物形象塑造的认识提到新的高度。并进一步总结了庄子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法,揭示出庄文“步步入山影法”“空中写影法”“烘云托月法”等笔法特点。刘凤苞则接续其力,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提出“颊上添毫”“绘声绘影”的笔法特点。
(三)“嘲戏之语”
《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以庄语”,故而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的言说方式回应那个昏暗、惑乱、险恶的社会环境,以看似荒诞滑稽的寓言辛辣地批判那个丑恶的世界。宋代治庄家们开始关注到《庄子》中荒诞不经,诙谐戏谑的内涵,常常以“滑稽”“诙谐”的字眼对其进行评论。如罗勉道对《逍遥游》首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评道:“庄子以至小为至大,此便是滑稽之开端。”[15]2又在“齐谐者,志怪者也”一段评道:“庄子自多怪诞,却为《齐谐》为志怪,亦是滑稽处。”[15]3黄震在《读诸子》一文中评道:“庄子以不羁之才,肆跌宕之说,创为不必有之人,设为不必有之物,造为天下所必无之事,用以眇末宇宙,戏薄圣贤,走弄百出,茫无定踪,故千万世诙谐小说之祖也。”[1]40这都是从虚构的视角对庄子“诙谐”的风格进行揭示,其关注点大多在于“形象思维”层面,对背后透露的讽刺用意尚未给予足够关注。清初胡文蔚注意到庄子“诙谐”“怪诞”的风格,并对其讽刺艺术有所揭示。如《人间世》“匠石见栎社树”一段,栎社树因匠石评价其为“散木”,故而入梦对匠石说:“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胡氏评道:“‘若与予也’五句,故作嘲戏之语,庄子笔端幻境。”[7]354此处,胡氏认为庄子将栎社树写入梦中而去讥刺匠石,实在是“嘲戏之语”,而这奇幻的想象可谓“笔端幻怪”。后来吴世尚亦有点评:“栎社树亦能见梦,此真写梦之极笔。”(《庄子解》)[14]二589胡文英也对“嘲戏之语”的趣味笔法有所体悟,点评“讥得趣绝”(《庄子独见》)[14]二589。其后刘凤苞则在“嘲戏之语”上有更细腻深入的体会,对“奈何哉其相物也”一句评道:“明于相物,而不自为计,反诘语极隽。”[11]105又对“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评道:“趣绝,却把正意作余波。”[11]105可见,由胡氏发起对此处笔法之妙的体察,经过吴世尚、胡文英的点评,到刘凤苞进一步的体会阐发,《庄子》此处文法的奥妙与文章内在意趣已经融会贯通。又如《在宥》篇“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一段,胡氏注:“贤人隐遁,孤君忧栗,天下之被罪者,接踵于道。如此危殆之世,儒墨犹且高自标置于举世罪人之中,戏言至此令人绝倒。”[7]541认为庄子将儒墨倡导“仁义”“圣知”的行为视为“桁杨椄槢”“桎梏凿枘”,正是“罪在撄人心”。如此戏言讽刺儒墨,实在令人绝倒。其后宣颖又提出“以文为戏”,认为庄子“寓言十九”就是“以文为戏”[1]260。显然,这一看法侧重于庄文虚构的一面。刘凤苞则将宋人开启探讨的“诙谐”风格和宣颖侧重的“虚构”艺术纳入“以文为戏”的概念,并将胡文蔚侧重的“嘲戏”艺术进一步发挥,指出庄文具有“嬉笑怒骂”的艺术风格。由此可见,胡文蔚所提出的“嘲戏”风格,丰富了庄文“以文为戏”的风格内涵,并对其后学的发展具有启示意义。
(四)“省笔法”与“复徼”法
胡文蔚还揭示了庄文笔法风格的其他特点。如《齐物论》中“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一段,胡氏评:“前曰地籁,今说天籁,把人籁只一句递过,是省笔法。”[7]243又如《达生》中“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一段,胡氏评:“即上‘貌相声色’,举一而四,省文也。”[7]771可见,胡氏对庄文的省笔法也有所关注,而相对于其后治庄家对庄文笔法的大量挖掘,如胡文英提出“曲笔”“简笔”“活笔”“散笔”“虚笔”“顺笔”等一系列精细化的笔法,胡氏可谓清代对笔法揭示的第一人。此外,胡氏对庄文笔法缠绕的特点也有揭示,他将其称为“复徼”。如《田子方》“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一段,胡氏评道:“上‘步、趋、驰、奔逸绝尘’解以马喻,至此复徼一句,妙甚。”[7]834认为孔子告诫颜渊“是求马于唐肆也”正回应上面颜渊学习仲尼“步、趋、驰、奔逸绝尘” 的状态,如此一句,缠绕上文,笔法甚妙。又如针对《知北游》篇“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一段,胡氏评:“即问者应者,如此弄笔头。”[7]883又如《寓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也”,胡氏评:“具见此叟,笔端转变不穷处。”[7]1074胡氏此处的“复徼”“弄笔头”“笔端转变不穷”其实也正是对庄文缠绕笔法的揭示。
通观胡文蔚对庄文笔法的揭示,譬喻“奇确”、论理“奇爽”的风格无疑丰富了庄学“奇”的审美范畴,“意态生动”承续宋人以“画”评庄的思路,对之后庄文人物塑造法的深入探索具有启示意义。“嘲戏之语”则对之后庄学正式提出“以文为戏”风格具有丰富作用和启示意义。“省笔法”和“复徼”法则对庄文细致处的笔法特点进行揭露,为清代之后的治庄家精细化地探讨庄文“笔法”特点具有推进意义。
清初胡文蔚对《庄子》“章法”“笔法”的关注虽没有过多的笔墨予以评注,然而从文章学视角探索庄文无疑对之后的治庄家们有着重要影响。胡氏对庄文“奇峭”“起兴”的章法结构的关注,对后来林云铭挖掘章法形成的风格特点,宣颖“喻中设喻”“陪衬”等章法结构的揭示,乃至刘凤苞将章法与文境呈现的融合,具有开启之功。此外,胡氏提出的“奇确”“奇爽”、“意态生动”、“嘲戏之语”以及“省笔法”“复徼”法等风格笔法,既丰富了《庄子》文章学的风格内涵,又对其后的庄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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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于 湘]
2017-10-30
彭时权(1989 — ),男,重庆开县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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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90(2017)06-0049-07